第13章
趙潋打馬入宮,向太後禀明了自己的意願。
太後本正在長坤宮賞花,趙潋這一來,将她那點興致沖撞得半點也沒有了,太後一聽完,将人傳入了宮內,椒房之宮,裏頭花氣襲人,太湖石将纏綿的青煙一銜一吐,香爐便得了趣,一個勁兒更裏頭噴煙。
趙潋看着自己繡着青荷綠梗的花鞋,聆聽了半天太後的教誨,大意是不讓她插手,以免深陷泥潭,但這些話趙潋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了,最後,太後道:“哀家已下了密旨給巡禦司,讓他們加固巡防,今年已入夏,汴梁并沒有再出過孩童失蹤之事。莞莞,倘若今年始終不曾出事,你答應哀家,你不能卷進來。”
雖說太後是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今年也确實沒再聽說過有孩童失蹤,但趙潋不甘心讓傷害了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的人就此逍遙法外,而活着的人永遠愧疚痛苦。
“母後讓巡禦司加固巡防,難道就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是誰家的人動的手?”
太後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已暗含警告之意。
她方才已經自己的意思說得很明白,但趙潋還是要一意孤行。她知道這個女兒自幼是個牛脾氣倔性子,但事關生死,太後容不得她胡作非為。
“哀家已說清楚了,此時不容你插手,你乖乖在你的公主府待着,倘若敢得罪權貴,哀家讓你即刻搬回皇宮。”
趙潋心頭一跳,太後鮮少用這麽重的語氣同她說話。
搬回皇宮,意味着她要将公主府的一幹人等遣散,柳黛、盧子笙、柳家二老……還有先生。趙潋好不容易才在宮外建立了一個自己的家,太後說話不容情,縱然她再怎麽意志堅決,也不敢與太後硬碰硬。
于是忙低頭做乖巧狀,将太後刺着大多牡丹金鳳的赤金廣袖拽起來,在掌心輕輕一蹭,乖巧道:“母後息怒,女兒再不說了。”
但說完還是惆悵。
事關這麽多少年的無辜枉死,現下看來,太後比較願意息事寧人,而不是追查到底。
太後的鳳眸将她一瞥,又補了一句:“莫想着做小動作,哀家的人時刻盯着你。”
趙潋一怔,這回真得要将尾巴夾緊了。
沒想到進宮一趟,偷雞不成蝕把米。她老娘怎麽就這麽人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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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太後将近幾日給瞿唐定的處罰給她說了。
趙潋聽完,差點沒給老娘跪下。
罰了人瞿家一個不相幹的四品侍郎一年的俸祿不說,讓瞿唐面壁三個月,不許出門也罷了,怎麽竟還将人家中意的那位東籬居的小倌兒贖了出來賜給了瞿唐的死對頭?百官雖然覺得,這處罰不輕不重的,但太後……婦人畢竟是婦人,全像是娘給女兒出氣,這事辦得一點沒有太後風範。
趙潋砸吧砸吧嘴唇,心道如此确實挺消氣的,母後說到底是自個兒親娘,既不讓瞿家傷筋動骨,又讓趙家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真是大快人心。
但太後非常坦蕩,“莞莞,日後不可胡作非為。哀家也不再替你張羅婚事了,你自己想好了,拿捏好了,哀家替你過個眼。”
“多謝母後。”
這道免死金牌賜得還算是及時。她福了福身,垂眸道謝,然後突然之間想到,雖然太後是這麽說,但倘若是又瞎又瘸呢,太後……不會準吧。
趙潋縮着脖頸子從長坤宮出去,趙清派人傳喚,讓他皇姐到千紅苑裏陪他蹴鞠。趙潋将嘴唇一斂,只好跟着宮人們去了。
趙清的病才好了,又開始胡鬧。但他這胡鬧,也有益于強身健體,太後從不攔着,何況趙清才只是個孩子。千紅苑裏花團錦簇,一株垂絲海棠嬌豔舒卷花枝,被趙清虎虎的一腳,球蹦跳起來,海棠花枝折花落,哀豔地咔嚓一聲慘叫,就落地氣絕。
聽到身後傳來啪啪啪的掌聲,趙清心頭一喜,一回眸,果然見着趙潋如雲紅裳立在花海之間,如霞似霭,豔光照人,趙清歡喜地将骨碌碌滾到腳底下的球彎腰一抱,小小的身軀正好抱了個滿懷,“皇姐,你來啦!”
小少年颠着兩條腿歡喜無限地跟上來,但跑到趙潋跟前時,便眉頭一皺,“自從皇姐出了宮,就很少能陪朕玩了。”
不得了,不知道誰教得他這麽會撒嬌。
趙潋古怪地瞅着他,吃吃地笑了聲,然後彎腰,将趙清的小腦袋一摸,“那你要怎樣?要皇姐日日進宮陪你玩兒?那不能。別說我可以不可以了,阿清是皇帝,怎麽能天天想着玩呢。”
趙清不知道皇姐愛不愛聽這話,但總之,抱着他的鞠,趙清扁了扁小嘴喃喃道:“我這個皇帝又不用處理什麽事,又沒什麽權力……”
“……”趙潋瞪圓了眼珠。
這一回,這絕對是有人教唆的了。
“阿清,你身邊可有人對你說了這些話?”
趙清知道皇姐的意思,幸得宮人們大多不在場,又離得遠,趙清仰着脖子,不卑不亢地朗朗道:“沒有誰說過這話,皇姐總是說,朕年紀小,先天體弱,母後是對的,是為了朕好,可朕看不到朕的江山和朝綱放在一個女人手裏,将來有什麽好……”
要不是趙潋從小溺愛這個弟弟,真要一個大嘴巴招待上去了,趙潋只是沒想到趙清真敢說,驚駭地用手心捂住了皇弟的嘴巴,眉眼一冷,将他瞪了一眼。
本來趙清就覺得這個皇位坐得不舒坦,只是被人拿來對政事施為的一顆棋子、一個名目,皇姐處處維護母後,趙清更不喜歡,一委屈,就耍起了小孩子脾氣,幹脆往地上一坐,委屈巴巴地哭了起來。
趙潋奈何他不得,只好跟着蹲下來,用手心給弟弟擦眼淚,“阿清,等你大了,明曉事理了,是你的,沒有人能奪走。阿清要好好養病,将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要是阿清健康起來,到時候皇姐幫着你一起說母後,好不好?”
趙清淚眼婆娑地擡起下巴,“真的?”
小手将自個兒的圓圓大眼睛一擦,又垂頭喪氣地嘟起了嘴,“可是每天在深宮大院裏,阿清不高興了,不高興病就好不了。”
趙潋沉吟着道:“阿清想到宮外去玩?”
“對啊。”趙清和她這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學着她方才在太後跟前的乖巧,趙清也可憐兮兮地将她的衣袖一拽,“皇姐,我想出宮玩。”
皇帝出宮是何等大事,趙潋可不敢随意拿來開玩笑,趙清咬着下唇,眼睛裏水光盈盈的,看得她又确實于心不忍,趙清道:“我只上皇姐府上去,我保證乖乖的,一路跟着皇姐。”
趙潋為難,“不然,你去同母後……”
“不。”一聽“母後”二字,趙清就撇着嘴唇插着腰轉到了一旁,“朕不要同母後說。”
趙潋:“……”
就算他們是姐弟,可趙清是皇帝,他真執拗時,趙潋還敢違了他的心思去?他真祭出這個“朕”來,文武百官都得抖三抖。
“那好。”
“真的!”趙清喜上眉梢,将皇姐勁瘦的胳膊一抱,差點就親她臉頰了。
趙潋心事重重的,一面溫和地應付弟弟,一面想着怎麽讓太後應許這事。
回公主府後,柳老将馬牽了下去,趙潋踩着浮橋,一路拐入粼竹閣,沒驚動任何人。
竹林深處,暈着幾抹黃昏夕陽,白如積雪明玉的男人,正在飒飒的竹林之間擺弄棋盤,他總是要伸指慢吞吞地探尋一番,才好确定位置,棋擺得很慢。
趙潋嘴唇一動,從入宮起心心念念的都是這個人,說來奇怪,他也就是人長得美了點,性格溫柔了點,待人還算是比較真誠的,她還真是少見多怪,怎麽覺得這個人就像會發光似的,一刻不在眼皮底下都擔憂他被壞人擄走了。
她輕輕一笑,斂去了跫音,想從背後吓他一吓。
便從君瑕的身前繞了過去,繞到了他的背後。
衣袂拂過紅影,君瑕正垂眸落下白子,雖紋絲不動,眼裏卻有隐隐然的笑意。
趙潋鬼鬼祟祟走到了君瑕的輪椅背後,促狹地眯起了眼,然後她猛地伸出兩只爪子撲了上去,“哇”一聲鬼叫,眼盲的君瑕只好驚吓地手指一顫,一盤棋叮叮當當地落地盡毀。
趙潋沒想到先生反應這麽大,就差撲在棋盤上了,好容易擺成了的棋局被她一個惡作劇給毀了,趙潋過意不去地臉色一僵,忙蹲下來給他撿棋子,“對不住啊先生,我不是……呃,我是有意的,對不住……”
君瑕微笑,慢吞吞地俯身下來,也撿了一把棋子,左手在草葉間盲摸,趙潋看着心疼,将自己撿的一把都塞到他手裏了,君瑕颔首,“沒事。棋譜在心中,何時擺上都是一樣。”
趙潋沉默地斂唇。
半晌後,她嘆道:“我師父以前總愛說這話,不過,倒是好多年沒見過他老人家了,不知道又到哪定居去了。”
君瑕微微捏緊了黑白棋,淡聲道:“不知道,原來公主還有位師父。”
“對,”趙潋想到了什麽往事,笑起來,“是他教我下棋的,不過我資質不高,尤其……是我師兄在嘛,珠玉在側,我就形穢了。師父覺着我是個練武的苗子。我原本想,我一個王朝的公主,不學琴棋書畫跑去學武很是不成體統,那時候人養得又嬌貴又懶,沒答應,但也不知怎的,後來物是人非以後,反而就喜歡上練武了。”
君瑕颔首微笑,将手裏的一把棋子又叮叮當當地落回了棋笥裏。
趙潋驚訝地看着。這棋子黑白混合了不說,他的手心裏還抹着一點泥灰,一點草葉尖子,也全放入棋笥裏了。
先生是個賣棋的人,對棋盤、棋笥和棋子都有極高的鑒美需求,沒見過他這麽心不在焉的,仿佛落了什麽心事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