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芍藥園毗鄰汴梁螺子湖,腹地深處華蕃如霭,觥籌影動、喧嘩甚嚣時,幾名貴女簇擁着一個青綠孔雀薄煙绡的少女出拱門來。
燕婉從她們背後一看,一眼便看到那個身姿不甚高挑、生得卻妩豔明麗的少女正是今日一門心思要給公主下馬威的太師之女元綏。原來顯國公府的幾個庶妹都分別在棋道、茶道和打馬球上被她羞辱過,從此再不肯與元綏走在一處,怕她驟然發難。
雖然幾個妹妹是庶出,但畢竟是國公府小姐,沒來由怕一個外人怕得緊……元綏能有趙潋可怕麽?燕婉才不信。
但今日很顯然元綏的目标不在自己,燕婉得到趙潋的回信很是高興。但她們要是打起來,自己也只能坐山觀虎鬥了,她這個主人家,等到了矛盾激化時,再溫婉得體地出來曉以大義,搏不得個才名,也博得個善名。
這些都是昨晚顯國公夫人拉着她叮囑的切切交代的。
燕婉與身旁幾個貴女坐下來,沏了一壺茶,正躲在榆樹蔭下小憩,滿園的芍藥含了宿雨,花色如洗,綿軟地倒在綠叢裏,似溫軟美人不勝杯杓之嬌怯。
那邊傳來好些贊嘆之聲,到了夏初,還能有如此盛豔的芍藥,顯國公确實是用了心的。
元綏他們走到拱門一處說話,這時正好聽見通傳的聲音,來人來頭大,那扯着的嗓門聲也格外大:“文昭公主攜其門客入見!”
元綏倏地一下支起了頭。
上回見趙潋還是數月之前,這幾個月間,這位行事狂蕩放肆的公主又鬧了一場大笑話,公然讓準驸馬當街給綠了一回,元綏還沒來得及嘲諷她這事,在身旁幾個貴女都發憷地稍稍後退了半腳時,元綏淡淡一哼,朝前走去。
殺墨推着輪椅跟在明豔照人的公主身後,這位一身勝火的紅衣公主,有俯瞰群芳之絕豔,令得一園桃羞李讓,燕婉也不禁目光一亮,暗暗驚詫。
幾年不見,阿潋已長成絕色。
當年還只是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人又頑劣,總是顧盼神飛,一臉稚氣和明媚,如今卻猶如脫胎換骨一般,褪盡青澀,抽條如柳,身段兒又細又長,該鼓的地方絕對不負衆望,鵝蛋臉白皙如瓷,襯着一身大紅和脖頸間那條殷紅如血的珊瑚珠,那種美,令人無法逼視。
燕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裹胸,深知裏頭的小饅頭是什麽光景,目光幽怨了起來。
趙潋只是習慣性地目光一掃,就将衆人驚豔的面孔映入了眼底,天底下人都知道太後乃是國色之姿,但從沒有人敢當面誇贊,敢誇的也都死了,她的女兒當然是容色不遜于人的,這個元綏又不是不知。
趙潋朝主人燕婉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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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走,滿園的人都跟着兩頭散開。
燕婉竟然覺得自己今日很有面子,她還以為公主早不記得自己了,手忙腳亂地站起了身,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阿潋。我以為……都不敢約你,沒想到你竟真來了。”
趙潋被她握住了手,攥了攥,她也微笑着道:“咱們有同窗之誼,外人比不得的情誼,人家都來了,我如何能不來。”
燕婉忙點頭稱是。
見燕婉一臉攀龍附鳳的谄媚德性,元綏默默折了一根草葉在手裏,揉出了淡紅的汁。
在兩同窗旁若無人地寒暄時,元綏一眼瞥到了趙潋的随侍,一名模樣玲珑貌美的婢女,一個瘸了腿的白衣謀士,一個推輪椅的半大少年。
她還以為趙潋準備了什麽殺器,也不過如此,元綏臉頰上的笑容越來越深,不由自主地一把插入兩人之間,“阿婉,你的芍藥會不是要開筵了麽!”
“對!”燕婉眼睛雪亮,忙又将趙潋的手拉回來,“阿潋,我記得你愛鮮花餅,我給你做了許多,等會兒我讓他們端上來,都給你!”
還是這麽憨。
趙潋将唇角壓了壓,她知道燕婉的母親顯國公夫人一直致力于找一個合适良機将燕婉推出去,将家裏來的求親者的品次拔高些,因而特地在她十六歲生辰這日精心費事地備了這麽一場盛宴,但沒想到,燕婉還這麽耿直,不曉得周遭盯着她倆看的人是不是都被她給得罪光了。
芍藥會開筵了,衣香鬓影,貴女小姐們都紛紛落座。
趙潋回頭來找君瑕,“先生一會兒跟着我也赴宴用些午膳罷。”
不待君瑕答話,殺墨皺眉頭,哼了一聲,“公主,芍藥會上都是女眷,我們家先生如何入得座?”
趙潋也跟着皺眉頭,四下一看,周圍倒還有幾個與燕家是世交的家族的公子,正在八角亭裏吟詩作賦,填畫弈棋,嘴唇一勾,“那也好,先生不妨與他們對弈幾局?”
君瑕微微颔首,“公主不必顧慮在下。”
趙潋對這個從善如流的聽話先生不知該怎麽說,手一擡,又覺着他雖然總是不拒絕人請求,但也是看重男女之防的,便眉心古怪地一攢,又将手收回來了,“也好,我早些退筵了便來。”
芍藥會在芍藥花間,曲廊參差,舞榭高峙,園中精致布置得別具匠心,一團一團的繁盛花霧葉海之間,還有老樹陰翳籠覆下,将初夏的炎光隔在檐牙之外。
一疊疊精美糕點被捧出來,殷勤地擺在貴女桌前,元綏看了眼趙潋的份例,再看眼自己的份例,簡直是天壤之別,單單鮮花餅便在趙潋跟前擺了一桌,她緩慢地将嘴唇一勾,不着痕跡地倒了一杯酒水,落落大方地自斟自酌。
顯國公夫人怕燕婉一個人拿不下鬧出笑話,今日也跟來芍藥園了,但她輩分高一等,有她在她們玩得不痛快,于是只得暗中躲在回廊之後,托婢女給燕婉帶口信兒,讓她別讓公主太出衆,以免遭到讒損。
但燕婉見那婢女擠眉弄眼的,還以為抽羊角風,趕緊讓她回去歇着了。
顯國公夫人氣得差點靠着門板厥過去。
這不開竅的蠢女兒!
燕婉猶若不聞,一個勁兒笑眯眯給趙潋加餐,都是趙潋愛吃的。
倒把趙潋弄得不好意思了。同窗讀書是早幾年前的事了,她還以為燕婉因彈弓的事對她多少有點記恨,哪怕翻她一個白眼兒趙潋也都受着,但燕婉這麽大度,卻弄得她小人之心了。
燕婉給趙潋敬酒,“阿潋是文昭公主,這杯酒先敬你。”
還帶封號,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趙潋身份貴重似的,有幾個不怕事兒的已在暗中翻白眼兒了。
唯元綏馬首是瞻的大司空的內侄女賀心秋,一扭頭朝挨着的元綏直蹙眉,一只手掌掩住嘴唇道:“元姐姐,說好的芍藥會群芳争豔,卻像為她一個人準備着似的。”
方才幾人随着元綏,背地裏暗諷趙潋說她壞話,元綏始終縱容不言,這會兒卻微微一笑,将她往席間一推,“公主之尊,你我豈能匹敵?”
說到底,還不是為着她那太後娘。
那太後心狠手辣,當年能當萬臣之面,一刀捅死了權傾天下的攝政王,這女人,孰能不懼?
賀心秋将薄而紅的嘴唇輕咬了一截,悶不吭聲地睨了眼趙潋。
君瑕被殺墨推着輪椅走上了八角亭,裏頭有一張棋桌,兩人正在對弈,一個落子極快,一個始終忍而不動,殺墨偷偷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但少年不持重,攪擾了人家下棋,于是一人探過頭來,冷冷一笑,“一個瞎子也來觀棋麽?懂得什麽!”
殺墨一聽便怒從心中起,“不過是場棋麽算得了什麽,我先生能同時與十個人下盲棋!”
這年頭吹牛不怕扯破皮,那頭幾人紛紛朝殺墨盯過來,這幫貴公子哥倒不是真想和一介白衣下棋較量,只是一個靠着紅廊木柱的青年男子,正咬着一支狼毫末端,聞言便好意提醒了一句:“他們并不是在對弈,先生知道‘斷橋殘雪’麽?《秋齋斷章》中的名局,真不是誰都能解的。”
殺墨微微一愣,他雖然不懂棋,但對《秋齋斷章》這本棋譜并不陌生。
十年前,汴梁有個技驚四座的圍棋天才,少年成名,姓謝名珺,字弈書。他名噪一時,風頭響亮到了什麽地步?民間有夫婦弄璋之喜,必恭賀“生子必如謝弈書”。太後欽賜謝家隆恩,為獨生的嫡公主定下他為驸馬。
只可惜後來謝家一夜之間慘遭滅門……
那少年身故之後,他留在秋齋的十局未完之棋流傳了下來,多少棋客傳抄,都一睹而為之叫絕。
那貴公子提筆在新落成的鳳凰圖上點上妩媚眼睛,便又起身,略帶點詫異地看了眼君瑕,“先生也知道?”
君瑕颔首,“雖在姑蘇,亦略有耳聞。”
那個解棋局的早被斷橋殘雪殺得片甲不留,正心煩意亂,心浮氣躁地揮手,“不會解就趕緊滾。”
說罷又連帶着罵了一把謝珺,“什麽神童少年,禍害人。”
從謝珺死後,不知多少汴梁名流都争相學習棋道,有多少人是為了修身養性不知道,但大多的都是為了超越謝珺,重成汴梁最風頭無量之天才。但怎麽說呢,人謝珺揚名時才十歲出頭,他們這幫人活到二十歲了,連他幾局殘棋都解不了,便知道先天不行後天無望了。
殺墨已将棋局給君瑕解釋了一遍。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坐在輪椅上還目不能視物的男人給人一種從容而悠然之感,讓人不自覺便對他十分信服,那畫鳳凰的青年也訝然地等他說話,君瑕噙了一縷笑,“這局棋,翻不了盤了,請仁兄重設棋局,在下試着一解。”
要說《秋齋斷章》裏的殘局雖然精妙,但也不是一局都無解,不少鑽研癡迷棋道的,還是能破解得一二,但斷橋殘雪之所以是名局,就在于它的結構繁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完全不知該從何下手,好像每一手都能授人以柄。于是解棋者往往戰戰兢兢,到處留漏洞給對手。
君瑕撫了撫棋盤,販棋的職業病上來了,微微一笑:“金漆木的,雖然華貴,但……棋子落地少了清脆之感,勉強可用。”
“……”金的還嫌棄?
一介布衣裝什麽格調高呢。
擺棋的嘴巴一歪,心道這是什麽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