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君瑕只是将唇一挑,并不答話,然後趙潋便一邊笑着給自己找臺階,一邊伸出爪子将一盤棋抹成了花臉貓,“先生看不見,卻次次能贏我。可見先生棋藝高超。”
君瑕道:“棋譜在心中,并不在眼裏。”
趙潋姑且當他這話是說認真的,正搖頭晃腦地要将下巴點一點,小厮從外頭匆匆進門來,一頭磕在趙潋跟前,“公主,外頭有個姑娘求見。”
趙潋有幾分好奇,“我認識?”
她無意識地看了眼君瑕,對方修長的皎白的一只右手,正無所事事似的撫着藏玉棋笥,鎮定得猶如立在風浪之下穩固的礁石,趙潋撫了撫唇,又拗過腦袋,小厮禀道:“回公主,她自稱,是瞿家案中受害的柳氏,公主于她有大恩,特來謝恩的。”
“恩?這就更怪了。”趙潋道,“我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出口惡氣,當街将那瞿大公子揍了一頓,對了,瞿唐的傷勢……”
小厮道:“聽人說,公主那一腳踹得忒狠,恐怕要卧床一月了。”
君瑕眼波微瀾,然後不着痕跡地拂去了。
新河瞿家是從外地遷入汴梁的,中原北境淪陷給了遼國,瞿家沒辦法,這才南奔。但逃歸逃,氣節不能丢,不知是不是因為有這個逃亡的背景在那,瞿家人自視甚高,不肯遜人一籌,從上到下便不知道謙恭二字如何寫。
趙潋并不緊張瞿唐傷勢,讓小厮将柳黛請進來。
等人一走,她聳了聳肩膀,将散落在棋盤上的黑白子一顆一顆地撿回棋笥之中,巧笑嫣然地一擡眸,“先生你看,人在這個位置上,總是免不了要陷入争端是非之中,有時候我不想,也是會有麻煩不斷找上門來。”
君瑕不可置否,“公主嫌棄柳黛?”
“并不。”趙潋搖頭,揮了揮手,“但一日事一日畢,打了瞿唐之後,瞿家這事我就想撂開手不管了,管他平地起什麽波瀾。至于柳黛,我更是與她無親無仇的,也不想管她。對我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君瑕微笑,“也許公主只是篤信太後能為你收拾好一切。”
這話,話裏有話。
就仿佛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說,看看,你貴為公主,脾氣壞,武功高,那又如何,碰到什麽事一樣鑽進龜殼裏一動不動,等着你那權傾朝野的太後娘給你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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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為什麽,要是旁人說,趙潋不說生氣,心裏至少膈應,君瑕用這如沐春風的口吻說起來,偏偏撓得人心肝癢。
于是趙潋清咳了一聲,不接這話了。
柳黛被人引着進門來,上回見她,趙潋覺着這是個頭腦清醒的可憐女人,這回見,似是更可憐了些,風一吹便倒的身子,眼泡又紅又腫的,噗通一聲跪在趙潋跟前,紅着眼哽咽道:“求公主收留!”
趙潋下意識看了眼君瑕,清咳着轉身,兩手托起看似病怏怏的柳黛,“怎麽了?”
柳黛低着頭,不肯起身,跪直了身子道:“公主,曾說過,願意接納我一家,我老父能喂馬,飼養家禽,母親針線活兒也是一等的,至于我,柳黛願給公主為奴為婢。”
趙潋托着她的手一下松了。
接納他們?
依稀、隐約、仿佛是她曾說過那麽一句話。
但這話就好像是“嘿兄弟,下回見面請你吃個飯啊”一樣随便,這不是客套之中的客套麽。可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既然人家做了真,堂堂文昭公主一言九鼎,總不能自打嘴巴說沒有。
“那、行吧。”趙潋想了想,道,“瞿家家大業大,就這麽點事兒,最多傷筋動骨,沒幾個月又能喘息過來,到時候你家沒個人庇護,要是有人報複恐怕要命。”
這正是柳黛擔憂害怕之處。
本以為公主一句話戳開來說,對她這點微末心思有鄙賤之意,但柳黛偷偷一瞟,趙潋臉色坦蕩,大氣得很,沒有半點隐晦的心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
柳黛自然感激趙潋收留之恩,跪在地上磕頭,趙潋問道:“你把你同瞿唐的事兒再同我說說。”
說罷,柳黛一陣怔忡之際,趙潋卻信手從一直紫木雕花的錦盒裏抓了一把瓜子,一面磕着一面翹着腿等她說。
說到瞿唐,柳黛之後将頭埋下去,“我确實,是瞿唐的外室。”
“他沒撒謊?”嘎一聲,一只瓜子被銜入了櫻唇小口。
柳黛忙搖頭,“但瞿唐承諾,近來他生母祭日,等過了這陣兒,便擡我回瞿家做妾。可誰知道他在我等候時,另轉頭要求娶公主,謊言稱自己沒有身旁并無女人,這便是假話了。公主,不瞞你說,他初一十五到我這兒來,其餘大半日子,都在東籬居與……”
“小倌兒。”趙潋淡然接口。
柳黛斂眸,“……在一處厮混。我正是知曉他什麽為人,更氣憤他欺騙女人的行徑,才欲找他理論。我二叔氣不過,差點同他動起手來,被瞿家下人亂拳給、給殺害了。”她聲音一哽,将頭垂得更低。
如此看來,這個柳黛對瞿唐也是全然無心的。
至于瞿唐因何得到了她,富家公子和府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這法子就太多了。
見柳黛清眸噙淚,這麽副慘兮兮的狀況,趙潋也不想再問下去。
她抓了一把瓜子塞到柳黛手裏,“擇日你将你父母接過來。我愛騎馬,家裏正好缺個飼馬的,還有針線活兒,确實也需要人,至于你,模樣不錯,跟在我身邊也可,我照你們在瞿家的工錢多給你一倍,嗯,你父母在瞿家一月月錢多少?”
柳黛絞着手指,有幾分為難,“二兩八錢。”
趙潋倏地眼眸一睜。
現在世家都已驕奢腐敗到這種地步了麽?
真是肉疼她那白花花的大銀錠子。
柳黛先出府去了,要接她爹娘過來。
轉眼之間錦盒裏的瓜子讓趙潋掏了空,趙潋下棋嫌悶,喜磕點瓜子、嚼點花生解悶兒,她落子如飛,但君瑕始終是慢條斯理的,不疾不徐地摁下白棋,不疾不徐地收她的黑子,但一局棋還是下得飛快。
這世上有個詞叫實力懸殊。
趙潋将棋子也收拾完了,問道:“對了,今日怎不見盧生?”
君瑕的手落在了輪椅扶手上,然後,他慢慢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吹了一夜的笛,鬧人鬧己。”
趙潋偷笑,“先生知道他為何吹了一夜的笛?”
君瑕微微颔首,“也許,是為了祭奠因為五鬥米被公主一掌拍碎的自由。”
“哈哈哈!”趙潋大笑,“先生,我發覺你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家裏才請回來的兩個都是妙人,趙潋覺得很有意思,比在宮裏對着一群憋悶枯燥、三棍子憋出半個屁,只敢唯唯諾諾讨饒的宮人有趣多了,雖則宮外頭不能時常見到母後和皇弟,趙潋想了想,笑道:“先生腿腳不便,你家殺墨不在,我推你回後院歇息罷。”
“有勞公主。”
文昭公主纡尊降貴地給人推輪椅還是頭一遭,趙潋走得緩慢,怕有個什麽磕磕絆絆颠着了他,走到碧水上一方浮橋,映着一池初夏晴柔的光,鵝黃嫩綠的花木在水邊招搖,趙潋問道:“我見先生,猶如重逢一故人。”
君瑕抿唇,并不接這話,仿佛慵懶着靠着椅背有了睡意。
趙潋自顧自又道:“不怪有人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她将後頭那話咬得不清不楚的。
君瑕才道:“公主開玩笑時從來不忌男女之防?”
這話聽着像是被戲谑調笑的少年郎惱羞成怒了,可他的口吻總是淡淡的,無比閑适,從來不會怪責于人。盡管下棋下到一半,君瑕精心布了許多局,趙潋自知不敵将他的精美布局一把手抹在一起,他也不怒。
趙潋掠過這個,又是一笑,“先生,姑蘇有什麽趣聞麽?”
君瑕仿佛在目視前方,但明明什麽也看不見,趙潋微微驚奇,聽他道:“不及汴梁繁華,但勝在清淨,趣聞沒多少。”
趙潋又問殺墨。
他有問必答:“到香藥鋪子尋香去了。”
他身上的香囊,有複雜但清幽的香味,松香、茶香、花香混合而成,令人啧啧稱奇。
趙潋咧唇而笑:“先生身子不好,身旁怎麽可以只留殺墨一人?”
“四年前,我在死人堆裏撿回來四個孩子,将他們收留了,殺墨只是其中之一,殺硯在姑蘇經營棋軒生意,唯獨殺墨跟了我來汴梁。”
趙潋嘆息一聲,恍然想到什麽,“嗯,那他們大哥,莫非喚作‘殺筆’?”
“對。”君瑕微笑。
趙潋一愣,“那,老三呢?”
“殺紙。”
“……”趙潋爆出了一陣激昂的笑,“先生你簡直……太風趣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