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容瀾方才推上紫檀雕花扇門,回身便見一小二安靜地候在走廊一側,見他望來才笑吟吟地遞手指去一道方向。
他見此微微颔首,那店小二才揣着笑稍稍躬身掉頭離去。
直至對方匆匆的背影徹底消失于走廊轉角,容瀾才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旋即回偏身循着他所指的方向而去。
這個點已算不得早,茶樓亦漸漸鮮活起來,便是隔着兩層樓,也能聽見足下隐隐約約傳來的推杯換盞聲。
他目不斜視地徑直往前,步履輕悄如貓,只餘衣擺翻卷時的細微窸窣聲直穿長廊。
行至回廊盡頭,視野豁然開朗,才知曉此處竟還建有一方觀景臺。
便見一道婀娜倩影俯身趴于闌幹前,自發髻中分出的細軟青絲傾瀉而下,順着背脊淌往腰間兩側。
“呀,你來啦。”晏長生扶欄回身,身披一肩迷濛天光。
微風忽起,她擡指将鬓邊亂發勾至耳後,步搖随之輕曳,那片插于發間的青藍長羽于萬千燈火下顯得尤為璀璨。
容瀾緩步行來,掌心攏起将胸前衣襟斂緊幾分,還未開口言語,便見她目光下移游至他微微曲起的指節,只停留過一瞬便又再度揚眸輕笑。
她問:“五月已過半了,可是還覺得身子冷?”
“只是不大見得風罷了。”容瀾不緊不慢道,足下又行近了幾步才穩穩停住,“前輩喚我來此……是有何要事需同我說麽?”
說罷,他意有所指地擡眸掃過晏長生別于發間的孔鳥長羽:“……前輩同朔門。”卻在對上她秋波盈盈的美目之時,驟然間止住了話音。
似乎有傳聞言,玉岐臺曾出過一位以活身入鬼道的醫仙。
而薛妘,正是玉岐現任的大師姐。
萬千思緒皆于一瞬湧入識海,容瀾烏瞳随之微縮,不禁脫口而言:“——你同薛妘……!”
晏長生笑意更盛,便連眸都彎作了月牙狀,她不留痕跡地視過容瀾的眼,旋即戲谑道:“既已猜見,還叫甚麽前輩?不若改口喚我一句‘師尊’?”
見他怔神,才點到為止似的撫掌而笑,她聲音脆如銀鈴:“玩笑話、玩笑話,那倆別扭鬼還未在一起過,更何況……做逐羲的醫師已足夠遭罪,便不占他這一聲師祖的便宜了。”
“言歸正傳——此番尋你來,其實也并非是甚麽大事,不過是妘妘想托我向你問個平安罷了,還望你……遞予她一封書信,才好叫她安心呢。”
容瀾聞言神情微滞,片刻後才垂眸道:“是我疏忽,也是近數月以來的日子過得渾噩了,待我回去,再修書予她罷。”
晏長生微微颔首,綴于發間的金釵步搖亦叮當作響,她無聲地撚轉着一枚推入指根的白玉指環,又狀似無意地凝過他略顯平直的唇際:“說來——”
她話音稍頓,指腹重重摩挲過佩于指間的溫潤玉石,複又開口問道:“我瞧你同玉岐臺緣分匪淺,倘若我未記錯的話,五味殿似乎有意招攬過你罷。”
“因為夜紗鈴,我想前輩應當也見過它了。”容瀾面色如常,幾乎是追着她的話音彼伏此起,他一面回答一面擡眸,清楚地将她略顯訝異的目光收入眼底,便又淡然地補充道,“也沒有甚麽不可說的,再掩飾,便矯情了。”
攬月庭于邪修一道向來深惡痛絕,而玉岐臺藥修衆多,又與天道關系暧昧,他哪裏敢賭。
比起鐘鳴鼎食的幾家宗門,略顯得不起眼的栖桐門似乎才是他最好的選擇,為自保,也為那個被他私藏心底的小小執念。
大抵是所有爬出泥沼的失意者都曾幻想過彌補從前,方才逃離隗天清的容瀾,其實也不過只是想活下去罷了。
“該如何養,便如何養,前輩其實不必試我,諱疾忌醫者,也非我。”容瀾慢條斯理地答道,“因果之事,皆是我意料內的事情,只是我未曾想到,楚逐羲才是如此結果的因。”
——容瀾用“養”字,而非“治”字,他早便知曉自己的身子治不好。
晏長生不禁阖眸緘口。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顧慮,晏長生又聽見他開口說。
“一個必死的未出世之子,又有甚麽好思之成疾的,萬般皆是命罷了。”容瀾平靜道,“沒甚麽大不了的,它也不是第一個。”
他自己的身子,自是他自己最清楚。且不說體內夜紗鈴成年累月的損耗,單說早年胡亂喝藥遺下的病根,以及後來那一百記抽神鞭,他的身子早便不如從前了,再加之楚逐羲那杯催命似的雪枝花茶,霎時将他用以護體養脈的靈力流空殆盡。
于他這樣幾乎等同于不孕的體質來說,受孕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于靈修而言,孕子也最為消耗靈力,幾乎不啻于養一只夜紗鈴。
盡管他有法子留存靈力,但腹中之子仍是将他所剩無幾的靈力全數抽盡,而之後的保胎便是徹底的逆天而行了。
倘若沒有楚逐羲那一出,亦不一定能保住此子;倘若當真保它出了世,它亦不一定身體無恙。
更何況,當時還有楚逐羲這麽個不定數。
或許此子不出世,才是最好的結果。
晏長生聽罷似有所悟,斟酌片刻才道:“那……”旋即又尋求認同般對上容瀾深沉如潭的眼。
“自是有病治病。”容瀾言簡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