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場夢
“娘子,到你了。”
嚴暮自聽見朱果的聲音這才如夢方醒,暫且将那上京孔雀到底有沒有聽到自己肚子咕咕叫的事情抛諸腦後,橫抱琵琶走到衆人圍坐處中心坐下。
她鴉睫輕垂間眸光清淩淩如月霜,螓首蟬鬓,青蔥似的玉指在螺钿阮鹹琵琶上輪指如飛。
周圍漸起附和之聲:“善哉,峨峨兮若泰山……①”
風岩遠遠看向氈亭,也跟着打着拍子:“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②”看着那湖心亭中風華絕代的美人,啧啧贊嘆,“爺,這嚴娘子真是上京也少有的品貌,先頭太後娘娘壽辰,最善琵琶的蔣家五娘子彈得已是上佳,今日聽了嚴娘子的,相較之下竟要比蔣娘子比下去一大截。”
他唠唠叨叨了半晌,沒見回應,一擡眼卻看見趙玉一瞬不瞬盯着氈亭看,突然福至心靈,爺不會是對嚴氏女有意吧?
仔細想想,今日的确有些一反常态,爺先是在影壁門後的拐角處聽了許久人家主仆說話,又在假山後頭聽了許久,還讓自己去打發柳夏……
反常!太反常了!
“剛才屬下去打聽了,這位嚴娘子出身并不高,是宗學嚴教授的幼女。在湖州城內甚有才名,人長得也極好,若是爺喜歡,不如告訴娘娘……”
風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玉一個眼風來打住了,立馬噤聲。
趙玉微眯好看的眸子:“你敢多嘴試試。”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收住了話頭。
“殿下金安。”
趙玉轉過身來。
只見兩個男子英英而立,并肩相站。
一個身披吉祥福紋白色披風,領口一圈狐毛領子,襯得他冠發烏黑,雙眸如墨,深不見底;另一個披一件雨過天青色大氅,眉眼與趙玉有五六分相似,雖不如他郎豔獨絕,站在那裏也如松如竹,挺拔俊秀。
首輔杜英先是朝他一禮,翼王趙秀慢了一步,行揖禮:“皇兄金安。”
Advertisement
趙玉雙手環抱于胸-前,見那個被圍在人群中的身影一曲終了,放下琵琶,這才慢慢悠悠收回目光,頓了半晌,目光直接從二人之間穿過,應了聲:“嗯。”
他也不在乎這二人回應不回應,只徑自帶着風岩往外走去。
風岩在趙玉身側低聲道:“翼王殿下也來了。”
趙玉去摸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哦,這不稀奇,父皇喜歡制衡,有孤的地方什麽時候少過他。”
“杜英寒門出身,向來自诩清流,怎麽也跟趙秀一起了。爺,要不要查查?”風岩問道。
趙玉唇角勾起弧度:“現在查?現在查的都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
趙秀雙眉微蹙,将目光從走遠的二人身上收回,再看向杜英之時目光十分不滿:“首輔大人,今日是不是太過莽撞了?若早知趙玉在此,你我見面不該如此大喇喇吧。”
杜英不置可否:“他外家崔氏耳目通天,我與殿下相交若是難以隐藏,不若放到明面之上。”
趙秀頗為不贊同:“可是你看他剛才對你的态度。”
從前在上京,因為杜英首輔的身份,趙玉好歹還跟他點個頭,今日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杜英挑眉:“這倒是殿下多慮了,太子殿下不是因為我和你站在一起就無視我,他一向是公平地無視所有人。這個不足為慮,不過……”
倏忽間,他旋身直走到将才趙玉站立的位置,遙遙看向那處絲竹和詩的熱鬧之處。
“殿下難道不想派人查查那個抱着琵琶的娘子?不知是哪家的?”
趙秀冷冷道:“大局當前,大人還有心思風花雪月。”
杜英回首望向趙秀,挑眉道:“我遠遠看着太子殿下往那邊看了許久。”
趙秀聞言也将目光投向氈亭,只看到一個抱着琵琶的娘子被圍過來的人擋住了身形,收回目光時不置可否:“當初連第一名妓玉淼淼投懷送抱都能被趙玉一腳踹進荷花池,他眼裏只有自己。”
杜英極有興味地揚唇:“可不是,太子殿下眼裏可是向來只有自己。”
趙秀恍然,眸光一縮,看向杜秀,點頭:“我讓人去查。”
一曲作罷,嚴暮自她将手裏頭的阮鹹琵琶交給朱果抱着,有人圍過來跟她說話,她便矜持笑着點頭回應,沒人說話時她就與溫舒在一旁吃着茶點果子。
本來,因她常來常往溫府,已在湖州城內小有名氣,今日楊大娘子舉辦的詩會來的除了湖州城內有頭臉家的郎君娘子,臨近州府有頭臉的人家,也皆在其列。
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一過,大家都會知道湖州宗學教授嚴家三娘子除了容貌,更善琵琶,通詩書。
柳夏看着被衆星拱月的嚴暮自,那顆下流的心只覺得癢癢,遠遠見她身邊有大家出身的郎君獻殷勤,氣得牙根也癢癢。他鬼鬼祟祟避開楊氏的耳目,走到柳氏身邊低聲道:“表姑母,今日讓她出了這般風頭,怕是眼界就高起來了。按我說,何不将剛才的事情鬧開,看那些殷勤的張家李家王家郎君還會不會這般殷勤。”
柳氏面上帶着一團和氣的笑,不應他的話頭,只對自己身邊的丫頭吩咐道:“櫻桃,表少爺喝醉了,快帶他先回家中安歇。”
柳夏本還想再往下說,眼睛卻被櫻桃那雙前來指引的白生生嫩光光的手給晃花了,心下更是蕩漾,當下把事情都抛諸腦後,跟在櫻桃身後往外去了。
柳氏身邊的吳媽媽低聲啐了一口:“可讓咱們二娘子離得遠些,見到女人便像抽了筋的細蛇。”
柳氏也覺得這柳夏愚蠢。
鬧出來?這不是給着她這個繼女機會說自己刻薄?
柳氏啜飲一口花露飲子,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這樣的人,與安秋有什麽相幹,與那些自以為聰明絕頂的才是頂配。”
楊氏聽了傅允文的回禀,便知道這次相看是皆大歡喜,于是便叫了嚴暮自也坐過來,看這二人金童玉女一般相談甚歡,心下也高興。
楊氏在上首,微微噙笑:“明日梅花觀設壇齋醮,這群猢狲也想要同去,除了吃素齋和小住,你也正好去給你母親上柱香。”
嚴暮自聞言眼眶倒是真心紅了一下,低聲應是:“大娘子好意,莫有不從。這些日子,我特地納了幾雙厚厚的鞋底給大娘子、阿舒與嫂嫂,是極松軟暖和的,明日拿來你們換上,進山裏也不至于太過寒涼。”
溫舒一聽,也不管自己塞了蠻腮幫子的糕點果子,咧開嘴笑,歪到嚴暮自身上:“嚴姐姐的手藝最好了。”
嚴暮自幫她攏攏脖頸的兔毛領子,覺得心下有些柔軟。
“大娘子真是與我想到一處去了。”柳氏銀盤一般的臉上扯出一抹和氣的笑意,揚聲道,“我早有打算帶着媏媏與安秋去上香,一則為了祭奠惜奴亡母,二則她們弟弟今日身子多有不适,今日還在家中休養着,帶去觀中靜修幾日,也對身子骨有好處。此番便觍着臉與大娘子一同去了,大娘子覺得可好?”
她說得和氣,凡語必帶三分笑,又将事情往自家孩兒身上安康身上去扯。
雖然,楊氏也知曉嚴暮自這位繼母慣會做表面文章,只嚴暮自開始就沒将柳夏的事情和盤托出,只說了自己在婚事上的難處,楊氏并不知曉柳夏這塊狗皮膏藥的存在。再就是傅允文得了嚴暮自的叮囑,對柳夏之事守口如瓶,她也并不知道這位柳大娘子竟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弄鬼。
楊氏正要答應,就被一道帶着冷意的男聲打斷了:“不好。”
嚴暮自本來心下想着完了,看來那個下流又要像狗皮膏藥一樣跟着來了。
她心下本有些躁意起來了,如今聽得這聲音,循聲望去,只見那孔雀長身鶴立站在氈亭口,颀長的身姿擋住外頭明晃晃雪亮亮的光,浮光在他的紅衣之上暗鍍上耀眼的光邊。
趙玉走進來,掃了一眼,在嚴暮自上首的空幾上坐下,風岩給他沏上一杯青梅酒,他二指執杯,挑眉看向柳氏:“你不去。”
柳氏見這人形貌昳麗,雙眸冷冷射寒星,通身具是不凡的氣派。且他進來之後,并未向楊氏行禮,便大喇喇坐下,楊氏居然毫無被冒犯之意,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他的身份。
“這位郎君是……”她軟聲看向楊氏。
楊氏微微颔首:“這位是上京來的貴人。貴人既是這樣說,那邊照辦吧。媏媏亡母祭拜一事我會上心,過後等我們走了,柳大娘子再帶着一雙兒女去小住,也不無不可。”
柳氏向來長袖善舞,哪裏被當衆這樣下過臺子,一時間面皮微微發紅,灌了一杯冷茶才緩了過來,又望向趙玉:“不知是何處得罪過貴人?”
趙玉喝下一口酒,餘光看見身側的嚴暮自看着自己,只作不覺,挑眉看向柳氏,惜字如金:“你,礙眼。”
這下那口冷茶也掩不住面上的紅暈了,柳氏心下如同被認生生灌下一大甕雪水,心下一時寒浸浸的,面上一時又發出難掩的難堪的紅暈。
她見楊氏并未出聲,知道這人是自己惹不起的,生生又仰頭喝了一盞冷茶,這才按下要發作的嚴安秋,借口更衣直接回府了。
待她們走後,蔣氏又打圓場,剛才凝滞的氣氛又開始熱絡起來。
嚴暮自走到趙玉的案幾前,舉杯輕聲對趙玉致謝:“謝過貴人了。”
趙玉看着她的眸光亮盈盈看着自己,喉頭一動。
他剛要僵硬地試着扯出一笑意,就見傅允文也從嚴暮自身後冒頭,走到她的身側,手裏頭也是一個酒盞。
“貴人,今日之事萬望三緘其口。”傅允文一臉鄭重。
趙玉笑意一凍,往上的唇角向下耷拉,莫名覺得胸口生出一團躁意,灌了一口冷掉的酒。
他看向傅允文,揚起下颌冷哼一聲,拔步往外走去,風岩觑了一眼傅允文,而後對嚴暮自善意一笑,擡步也跟了上去。
傅允文看着二人背影,道:“這位崔郎君是不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嚴暮自不以為然:“這位崔郎君好似從見面起,就一直不太高興的樣子,想來性格如此。”
作者有話說:
淩官:嘿嘿嘿老婆我幫你出頭哦嘿嘿嘿
傅表兄:貴人,你要幫我們保守秘密嗷
淩官:丨
媏媏: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淩官:……
①②出自:選自《列子》,《漢書.藝文志》著錄《列子》八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