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場夢
嚴暮自和傅允文沒能清淨賞多久的雪中玉梅,就被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厮打斷了。
小厮身穿的衣服不是知州府裏的制式,但是傅允文明顯認識他。
小厮得了傅允文是首肯,走了過來,附在傅允文耳邊說了什麽。
傅允文的眉頭蹙起,看向嚴暮自時才松了一些:“嚴妹妹,你且在此處賞梅,我很快就能回來。”
嚴暮自旋即綻出一個體貼的笑容:“好,傅表兄。”
傅允文和小厮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拐角,翠圓轉回視線,抱怨道:“這也真是個書呆子,哪裏有讓嬌養的小娘子在風雪裏候着的道理。”
嚴暮自擡眼望向白茫茫的冰面,語氣平和,并不因為傅允文将自己丢在風雪中,又讓自己原地候着而氣惱:“車裏還有件厚實的銀鼠皮大氅,姐姐去取來吧。”
翠圓猶豫間,嚴暮自又道:“朱果也去了一陣子了,算着時候該回來了。不知道這個傅允文什麽時候會回來,我在這裏候着。不顧身體癡癡賞花,這才是他最想要的。”
見翠圓還在躊躇,她催促道,“姐姐,腳程快些便凍不着我了。”
翠圓這才擡起腳往外走去。
嚴暮自轉過身去,對着挂着霧凇的玉梅發呆。
其實,像這樣子需要付出被凍得嘴唇發青的代價的所謂雅趣,她并不以為然。但是,如果說傅允文此時在這裏問她,這株雪玉梅的妙處在哪裏,她可能從各個角度切入,說出無數個讓他滿意的答案。
不過,此時此刻此地,只有她一人的情況下,她倒是沒興趣去看那株呆愣愣的梅花。
她的目光飄過梅花下頭的石頭上,看了兩眼,又覺得那石頭長得實在是有點像剛才的鹿肉。剛才,她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吃得極慢。
她是本想着要慢些吃,誰料傅允文不按套路出招,突然把她叫去賞梅,所以,其實真要算下來她根本沒吃幾口。
加上早上又喝了消腫的薏米飲子,多更衣了幾次,此時早已腹中空空,想起剛才油香鮮滑的鹿肉,不由得唇齒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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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
她的肚子極小聲得響了一下。
嚴暮自趕緊回頭四顧,發現四近無人,剛要松一口氣,就看見一個郎君從遠處拐角直直朝她奔來。
待看清來人的面容,她本來畫得平順溫婉的眉毛很不羁地往上挑了一下,很快恢複原狀。
就在她毫不猶豫旋身離開之時,只聽見那人叫了出聲。
“三妹妹走得這般急做什麽,表姑母說你和那個什麽書呆子在這裏,那個書呆子呢。”
那個郎君其實眉眼還是英俊的,只是眼下烏青,目光過于輕浮飄忽,倒是累得那本身有六七分的好看,變成了六七分的猥瑣。
這人正是柳氏表了十萬八千裏的表侄子,脂粉賊柳公子——柳夏。
柳夏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并沒有把嚴暮自吓住,反而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往三步之遠的假山回廊旁走去。
柳夏想要去拉她,不想腳下沒長眼,踩上了雪棱,差點滑倒。雖然他做出了反應,還是把袍腳弄髒了,氣得他原地咒罵:“他娘的。”
嚴暮自已經打算掀起裙角狂奔逃跑了,聽見後頭的動靜就回首瞥了一眼,只一眼,就收住了腳步。
傅允文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趕回來了。
她本來只是回頭看一眼情況,一看見傅允文趕回來了,立即挂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傅允文剛剛聽見了柳夏的粗口,又看見嚴暮自嬌柔的委屈樣子,哪裏還憋得住氣。
“住手!哪裏來的登徒子!”他沖冠一怒為紅顏,連帶着聲音都渾厚了幾分。
柳夏轉過頭去,看到他第一眼,倒是沒有将他認成柳氏口中的書呆子。
傅允文雖然是個讀書人,可是閑暇時也有做些強身健體的運動,所以看上去并不羸弱,這一聲怒吼更是中氣十足。
柳夏看着他還是被唬了一下,可是也僅僅是一下。
他從小就被家裏養得橫行霸道,哪裏懂得收斂。
柳夏挑眉:“你又是三妹妹的哪個情郎?我可告訴你,不管你是哪個,都不頂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怎麽糾纏,她也要聽家中的安排!”
傅允文一聽,已是火冒三丈,與他吵了起來:“你這齄奴①,也敢枉口拔舌平白污了嚴妹妹的清譽,可見何等無教!”
柳夏不學無術,根本聽不懂他在之乎者也罵些什麽,回敬傅允文的都是些更加直截了當的市井俚語。傅允文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他這種直接問候家門的方式。
嚴暮自看傅允文這樣處理,心中暗道不妙,兩人吵嘴之時最容易出破綻,別到時候讓人聽到抓住短處。
這種情況下,少不得她來演出戲,斷了這二人吵嘴的舉動。
她下意識瞥了一眼假山回廊。
剛才她以為這便是活路,不想過來了才發現這回廊在湖邊,處于低窪之處,且無階梯,只在廊口鋪了些墊腳的稻草。
若要下去,必定是要粗魯一些的了,剛才傅允文不在還行,眼下又正在他的眼前……
她輕呼出一口濁氣,心道,男人就是容易争風吃醋,分不清楚輕重,太過誤事。
她淚水盈盈看向那邊吵架的二人,往後退了幾步,咬住嘴唇,狠狠搖頭嬌斥:“你們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那邊的二人這才止住了話頭,傅允文率先出聲,往她這邊進了一步道:“不是……嚴妹妹,是他先拿話……”
柳夏也有憐香惜玉之心,先不論他是不是想要急着讓嚴暮自進門,去填他那堆子爛賬,就算只是看在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他也看不得這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哭。
于是,他也跟着道:“三妹妹,我同你鬧着玩呢,你別惱啊,小心後頭……”
柳夏話音未落,就見嚴暮自一臉委屈,美目含淚地連連倒退,果不其然踩空了。
傅允文心中一緊,趕緊上前,可是終究是遲了一步,只能看着嚴暮自摔了下去。
美人仰面倒下,雙目盈水,貝齒輕咬紅-唇,面露驚慌地看着他:“傅表兄……”
美人摔倒的樣子都是極美的,不僅是傅允文心下一緊,就連只身過花叢,片葉不沾身的柳夏也仿佛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做揪心,這樣的美人,在自己的面前摔了,太心疼了!
這下吵嘴的二人終于是收住了聲,急急往假山那邊跑。
嚴暮自撲在那團軟乎乎的稻草上,發飾稍微有些淩亂,小臉搭在雪白的玉腕之下,只露出半張嬌嫩緊抿的唇,仿佛因為受了驚吓而昏了過去。
單這樣看去,倒有些別樣的破碎美感。
玉腕之下,那雙向來溫柔順美的明眸在黑暗中亮着璀璨的眸光,黑白分明,狡黠眨眼間鼻息輕吐。
固然這裏對于深閨中的女子可能有些高,但她一直鍛煉身體,強健體魄,剛倒下來的時候還用了一些巧勁,又有稻草緩沖,因而這點子高度對她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
剛才她對比了一下,那個繡花枕頭柳夏身高體魄遠遜于傅允文,她倒不必擔心自己被柳夏逮去,現下只用在這裏裝成昏了過去,等待傅允文過來就好了。
不想,伏在地上到手都麻了,傅允文還沒有動靜。
黑暗中,嚴暮自翻了個白眼,迷路了?太高了,下不來?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終于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那二人的聲音,她趕緊閉上雙眸,還是那副嬌柔易碎且倔強的樣子。
假山洞內一道腳步聲響起,最後停留在她的左手邊。
那腳步聲停滞片刻,緊接着她就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滾燙的懷抱,鼻息之間萦繞着淡淡沉香。
她來時丢了兩個石灰袋,又在寒風裏站了一會子,這時落入熱氣的臂彎,一時間忘記僞裝,微乎其微吸了一下鼻子。
她心道:柳夏走了?怎麽只有傅允文一個人過來。
本來她覺得傅允文最多只會将自己喚醒,二人相處一番,再回去也就是了。
沒想到這個書呆子膽子還挺大,直接就把自己抱起來了。
她向來只是利用男女之間相處來達到目的,再加上她早在夢裏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心裏自然是不如其他小娘子一般嬌羞的,一切皆是表象。
更何況,對這種隔着厚厚衣服的觸碰,她确實沒什麽感覺,只有那暖暖淡淡的沉水香确确實實讓她聞着很舒服。
她的腦子裏胡七八糟想了許多,卻也沒忘記自己的形象,想着也差不多該“幽幽轉醒”了。
她動了動眼皮,長密的睫毛微微顫抖,掀起眼皮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恰到好處露出驚惶委屈的濕漉漉的眼神,如同受驚的小獸。
她剛要張口叫人,待擡眼對上那雙張揚鳳眸時,生生将口中那聲“傅表兄”吞了回去,驚慌如小獸的眼神也戛然而止,目光茫然了片刻。
“崔郎君,放我下來吧,不必擔心,我沒事了。”她搖搖頭。
趙玉根本沒去聽她在說什麽,這小娘子搖頭的時候發絲也在亂動,擦過他的手時,有些莫名的癢感。
他把嚴暮自松開,看她站穩,擡起下颌,哼了一聲:“你有沒有事幹我何事?我的魚線別被你壓壞就行。”
嚴暮自想走近去看,不小心崴了一下腳,疼得鑽心,這一崴,走得近了倒是看見那團稻草之上還放樂意團亂糟糟的魚線。
因為魚線與稻草顏色相類,所以她方才并沒有注意。
她看着那張俊臉上全是倨傲難近,心裏嘆息,覺得真是可惜一張好臉,長在了這個個只會哼哼,不會用嘴應人的孔雀身上。而且這人怎麽好像自帶黴運,在氈亭時多看了他兩眼就被拖來冰天雪地裏賞梅,現在說了兩句話又讓自己崴了腳。冰天雪地哪裏來的魚,這樣愚蠢的舉動和傅允文寒天凍地冷得半死也要去看什麽梅花倒是相似,愚蠢得相似。
她佯裝沒聽見趙玉的話,看見傅允文和一個高大的勁裝男子從假山洞口處走進來,連忙迎了上去,腳上的疼痛讓她真情實感地淚意盈盈,總算是嬌弱可憐地把剛才對着那張孔雀臉咽了下去的話,說出來了:“傅表兄……”
傅允文手忙腳亂想掏出自己的手巾給她擦淚,卻發現找遍全身都沒見,應是剛才在外面同柳夏拉扯時丢了。
剛才明明對着自己的時候,可只驚慌了不到一息,還裝聾作啞,剛才她崴到腳時對着自己還毫無淚意,現在倒是這幅樣子了,趙玉心裏莫名升起一股煩躁。
正當傅允文尴尬之時,趙玉掏出自己的手巾,随手将那細軟的巾帕蓋在嚴暮自的頭上。
待看那軟軟的巾帕帶着沉水香氣,遮住了她淚蒙蒙的眉眼,他才覺得心中舒坦一些。
趙玉難得稍微低下一分自己金貴的下颌,開了金口對傅允文道:“帶她去吃點東西吧,餓着還要哭,別累着。”
話畢,也不管傅允文有沒有回應,把魚線和魚鈎丢給風岩,往外走去。
嚴暮自被遮住的眸子不自覺瞪起,這人剛才在哪裏?不會是聽到她剛才肚子響了吧!
作者有話說:
媏媏:傅表哥,人家通通……哦,你啊,崔郎君,我沒事了。
淩官: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