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場夢
嚴暮自看着這人盛氣淩人的樣子,心下道:阿舒的哥哥什麽時候認識了這麽個孔雀一樣的人,倒是物不以類聚。
她心中腹诽,面上卻還是那副光風霁月的模樣,眨了眨明眸,依舊人畜無害,福身一禮:“崔郎君安。”
趙玉看她眨眼時目光裏流露出的一絲笑意,覺得十分不順眼。
她已是十分警覺,在外說話聲量都壓得極低。可他自小習武,耳力過人,剛才她一開口,他就認出她是早晨在牆內與丫頭說話的人。
那時的口吻音色,可與現在大為不同。
方才在那邊和那幾個小娘子的機鋒,他也聽了個十足十,看着人畜無害,實則将人當槍使。
他忍不住目光停留在她瑩白的小臉上,心裏哼道:矯揉造作,徒有其表。
趙玉的心裏這般想着,更是覺得這個女人只空有一張臉。
他臉上也帶上了幾分倨傲,下颌輕擡,并沒有回禮,只是“哼”了一聲,就算是應了。
蔣氏是知道這位爺的身份的,當然不敢指摘,趕緊指着傅允文身邊的空位對嚴暮自道:“風雪急,你來得正好,吃些鹿肉暖暖身子。”
溫舒看她坐下,也要挨過去,卻被蔣氏一把拉住:“你阿兄那裏早就給你烤好了,還有暖好的青梅酒,你确定不嘗嘗?”
溫舒向來好吃,聽見還有自己愛喝的酒,立馬也不在這裏磨蹭了,跟在蔣氏後頭坐到另一邊去。
美人在側,傅允文自然是紅着臉盡心盡力讓自己妙語連珠一些。
可惜終究是個少年郎君,火候還是差一些,講的事情盡是些:
某年某月某日,某夫子張冠李戴了某典故真是好笑,某時某刻某地,某書生寫錯某字真是有趣。
其實此類的故事除了他自己覺得十分有趣,別人聽來都十分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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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暮自卻十分捧場,能在合适的時間十分真誠地嬌笑出聲。
趙玉離他們坐得不算很近,但是因為耳力過人的緣故,他和風岩都能将那邊二人的交流聽得一清二楚。
心下又給她記了一筆:迎合奉承。
風岩小聲道:“本以為是王婆賣瓜,沒想到湖州城真有這般神仙一樣的女子,這樣的樣貌放到上京都找不出來。就是太可惜了,要坐在這裏聽一個書呆子掉書袋。”
趙玉把空了的酒杯放到案子上,乜斜他一眼:“幹卿底事?”
那邊的二人自然是不知道這邊二人在說什麽的。
只是,傅允文好像是突然開竅了一般,總算是沒有不斷給嚴暮自的碗中塞鹿肉,也終于是停下了他講故事的舉動。
傅允文看着旁邊晶玉一般的人,心中不知為何升騰起一股唯恐驚擾天上人的念頭,下意識放低了聲音:“不知道嚴妹妹最愛什麽花?”
嚴暮自其實早就聽得心不在焉,面上卻一絲不漏。
聽他這麽問,她心裏過了一遍問題,覺得這個傅郎君這般的人,最愛的不過就是什麽“梅蘭竹菊”之類的四君子,之前她早已知曉這位小夫子千辛萬苦帶了幾株梅花來,答案顯而易見。
思及此,她帶着和煦的笑容,毫不猶豫道:“梅花。”
傅允文一聽她的回答,眼睛都亮了起來:“我從宣陰帶了一株玉梅來,現下正在姑母的花房養着,嚴妹妹想不想去看一看?”
嚴暮自看着白茫茫的冰面,想起了剛才被自己丢掉的兩個石灰袋,心下暗道:這個小夫子,怎麽不按套路出招。
她恰到好處地愣怔片刻,又若真的是欣喜若狂,嬌呼:“真的嗎?我太想了!傅表兄,我最喜歡的就是玉梅了,可惜玉梅不适應湖州的水土,所以甚是少見。”
傅允文一聽,只覺得二人是什麽都合适,連喜歡的花都湊到一處去了,立時就和溫琢與蔣氏說了聲,就撐着傘等着嚴暮自跟上。
溫舒本來也想去,被蔣氏以給楊氏送鹿肉為由拉住了。
嚴暮自看着撐着傘一臉期待地等在階下的傅允文,緊了緊披風,躲到了傘下。
趙玉觑了一眼傘下的二人,突然将酒盞往桌上一頓。
兩個妙齡少女推推搡搡,含嬌帶怯地往趙玉那邊瞄,最後還是個子高一些的那個鼓起勇氣往這邊走來。
“我們這邊正在對詩,不知道崔郎君有沒有興趣一起?”高個子的少女粉面含春,說話間朝他暗送秋波。
可惜趙玉眼風都沒掃一下,自然也就沒看見這一番好景。
他垂眼扭了扭扳指,答非所問:“什麽梅蘭竹菊,附庸風雅。吾不喜。”
少女不明就裏,只以為他是不喜歡有着幾個字的詩題,強力挽回道:“崔郎君如果不喜歡這幾個字做詩眼……”
她想說,如果他喜歡,用什麽做詩眼都行……
可惜趙玉沒給她這個機會。
他站起身來,身量颀長,英英玉立,風岩給他披上描金線玄色底鶴氅,更顯得他貴氣逼人,惜字如金:“不必。”
趙玉兀自打開紙傘,走入雪中之前清了清嗓子,絲毫沒有壓低聲音,對風岩道:“吵死了,去看魚。”
風岩撐着傘跟上去:“爺,你不是最讨厭魚了嗎?魚池那邊低窪,我方才遠遠看着,溫府上的人都沒有鋪路毯,別髒了爺的鞋。這冰天雪地,魚都懶了,去了也不一定能看見”
趙玉皮笑肉不笑:“鑿個洞把你丢進湖裏,暖暖水,魚這不就不懶了。不然看你在裏面撲騰,也行。”
風岩縮了縮脖子,趕緊噤聲跟上,怕再話多主子真能把他丢進湖裏。
楊氏是個愛花之人,底下的人投其所好,除了玉梅,還藏了些這個氣候不會有的花。
底下人伺候得極好極細,滿屋生香,争奇鬥豔。
傅允文帶着嚴暮自逛了一圈花房,覺得她除了美麗,更是精通詩文,無論自己說什麽她都能接得上話,真是自己的解語花。
“除了這花房裏頭的玉梅,湖邊還移了一株。是帶了宣陰的泥土連根栽進去的,本只是試試,也是意外之喜,如今滿樹生花,比花房裏的還要好看呢。”他先她一步去掀起門簾,低頭道。
嚴暮自看向他,仰頭間披風領口細密的紅色絨毛拂過她玉白的小下巴,眼眸閃着興奮的光,柔美的小嬌娘也露出了她嬌憨的一面:“玉梅配雪湖,妙哉!傅表哥,我們去看看?”
傅允文愣了一下,随後揚起笑意:“好,去看看。”
他本來只是随口一提,本來覺得小娘子怕冷,是斷然不會想要冒着風雪去湖邊賞梅的。誰知她竟然與平常女子不同,果真是不落凡俗。
傅允文他自己就是那個為了賞梅能咬牙抗凍的人,這麽想着,更覺得這朵解語花與自己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今日他也算找到那個癡似相公者了。
他心裏舒坦,眉眼間也噙着笑,看見前面路上有被大雪壓斷了的樹枝橫陳擋路,便緊了步子上前去清理,回頭道:“雪深路滑,嚴妹妹慢行,我把這些樹枝丢到一邊去你再過來。”
嚴暮自眉眼含笑,輕輕點頭。
她身後的朱果看了一眼專心清理樹枝的傅允文,看到他沒有在注意這邊了,才小聲道:“娘子身上的石灰袋減了兩個,冒雪來花房也就算了,花房裏好歹沒那麽冷,湖邊那裏可沒有氈亭裏的火炭盆。傅郎君不主動提,娘子何必接這個話。”
嚴暮自面上依舊溫和噙笑,口吻風輕雲淡地說着極不相符的話:“做事能做十分不能漏了一分。既然已經早前就把他的喜好打聽得清楚,自然要順着他的心意去做。”
朱果還要開口,被翠圓的話頭攔下,:“回去你給娘子多熬幾碗濃濃的姜湯灌下就是了。東院那邊虎視眈眈,現在看她們是暫時下風,可是到底是天地君親師,道理在那裏擺着,娘子的親事還在她們手裏頭捏着呢。”
前些日子,柳氏娘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了八十裏的親戚上門,翠圓本以為只是來打秋風的,也沒有多加在意。倒是嚴暮自在自家花園中“偶遇”了幾次那位裝腔作勢油膩非常的柳家公子之後,心下警惕起來,讓翠圓遣人去探探這個柳氏到底打了什麽主意。
果不其然,沒安好心。
這位柳公子只比嚴暮自大了兩三歲,去歲房中已經有了庶子。柳家怕拖得久了,庶子大了之後他在湖州城裏難找正妻,于是就想趁着庶子還是熱乎的,大張旗鼓要找個人填進去遮羞。
這個遮羞的人選——正是嚴暮自,而且因為柳家那邊肯下銀錢送禮,連嚴東山的口風都開始松了起來,說什麽親上加親也是好事。
天知道這個柳家算得上嚴暮自哪門子的親戚。
嚴暮自其實也不喜歡這個傅允文,只不過是她現在需要一個鐘情于自己的男人罷了。
傅允文又是楊氏的侄子,她父親是不會得罪楊氏的,畢竟溫知州可是他上峰的上峰的上峰。
只有把這門親事穩住,她才能不去當庶子的繼母。
她仰起頭看到樹杈上有一窩沒來得及飛走的鳥兒,兩只大鳥拼命張開雙翅抵擋風雪,仔細看來,它們的翅羽底下還有幾張嗷嗷待哺的嘴。
嚴暮自收回目光嘆氣:“誰說不是呢,就算是受了風寒死了,也比嫁給脂粉賊要強。”
翠圓過來拉她的手,她回眸笑道:“姐姐放心,我小的時候柳氏沒有摁死我,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可能了。”
朱果思慮簡單,口無遮攔:“不若再尋尋舅家吧,憑娘子的人才品貌,定能尋一個心悅的郎君。”
“阿娘當初與那邊徹底斷了幹系,不出一年那邊就遷走了,後面再沒有了消息。若是我這婚事要托給一個尋都尋不到蹤跡的外家,傻朱果,這才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嚴暮自搖搖頭,接着道,“莫說如今沒有時間,便是有時間,又哪裏真的有什麽心悅不心悅的。你看娘親,倒是尋了個心悅的,最後又是什麽樣子的結果?什麽愛不愛,就算再心悅,到後頭也不過是互相算計。既然如此,那我寧願一開始就是算計。”
朱果看了一眼翠圓,翠圓嘆氣淺笑,嚴暮自則是摸摸她的頭。
朱果還是小孩子心性。
嚴暮自擡眼看到傅允文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擡腳跟了上去:“走吧,去賞雪裏玉梅。”
她剛走兩步,又停下來,對朱果道:“你去找阿舒,讓她叫人來救救這窩鳥兒。”
朱果得了令,點頭往回走。
作者有話說:
趙孔雀:是的,沒錯,我大冬天去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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