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場夢
“爺,這湖州城小小地方能有什麽美人,一個小娘子也如此王婆賣瓜。”風岩小聲嘟囔道。
他和趙玉都是習武的人,耳力自然與常人不同,剛才牆內那幾人的對話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趙玉身穿大紅色圓領錦袍,腰間綴一枚吉祥紋青色玉佩。
只見他黑眉星目,面如美玉,狹長黑眸微微上挑,高挺的鼻梁右側還有一顆細細小小的淚痣,在那張世間少有的豐神俊秀的臉上襯出幾分妖冶。
他自小長得極為俊俏,誰見了都要道一句太子殿下真是長得極好。可惜,崔皇後并不喜,只覺得樣貌是最無用的,君子該有君子的德行才是,別人越誇趙玉長得好,她就對他越加嚴苛。
這導致趙玉自小面對上京那些模樣極好的淑女來讨好自己時,都十分不屑。
一則,他覺得無論長得多好,都沒有他自己長得好;二則,也受崔皇後影響,覺得樣貌只能帶來麻煩。
趙玉去摸自己右手大拇指處的扳指,已經先入為主覺得這又是一個自吹自擂,只懂得在乎外表的俗物,嗤之以鼻道:“庸脂俗粉。”
內轎經抄手游廊,過嶙峋假山下崎岖甬道,沒過多久便已停穩,這就是到了後院內宅之處了。
嚴暮自打簾而出,才發現今日知州夫人楊氏并沒有因為下雪,就将詩會設在房中。
初冬雪落,內院湖面如鏡,霧凇沆砀。湖邊一棵最高的公孫樹下,一座重檐撮尖頂的亭子垂脊處已有皚皚。亭子外,五面用厚厚油皮氈布圍上,只留一面對外,可供出入。
油皮氈布內裏則綴以緋色柔曼輕紗,六角都放了取暖的火盆,映得紗幔如夢似幻。
此時,楊氏正坐在主人家上首的席位之上,看見嚴暮自下轎,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楊氏的獨女溫舒與嚴暮自交好,甫一看見她,就笑着迎了上去,熟稔道:“嚴姐姐,前些日子底下莊子送上來一樣難得的好東西,你猜猜是什麽?”
溫府詩會今日邀請了許多湖州城中的娘子郎君,嚴暮自同溫舒走在一起,此時衆人或驚豔或探究的目光都集了過來。
嚴暮自側了側臉,她最好看的那半張臉正好偏到亭中衆人目光之中,雪光在她黑漆的眸子裏映出如星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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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來知曉溫舒的性子,柔聲道:“我猜——是不是阿舒前些日子老是念叨的鹿肉?”
趙玉懶懶望去,忽爾目光停滞在那如星璀璨的明眸上。
他喉頭一動,狹眸驟亮,準備送入口中的酒杯頓在半空,凝滞不前。
待聽見嚴暮自的聲音和在人前溫溫柔柔的語調後,那杯酒才悠悠入口,揚起俊眉,心道:表裏不一。
溫舒眼睛一亮,用力點頭:“沒錯!今日就是炙烤鹿肉,嚴姐姐真是神機妙算。”
嚴暮自前些日子上溫府來,聽溫舒在楊氏面前念叨了好幾回,饞了鹿肉,今日見她一副美夢得償的樣子,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二人走進氈亭,走近楊氏,嚴暮自先是給楊氏福了一禮:“夫人玉安。”
楊氏笑意盈盈:“快快起來,天寒地凍,仔細冷着。”
嚴暮自從善如流起身,落座到楊氏的大丫鬟落山給她楊氏座位旁加上案席。
嚴暮自這才剛剛坐下,就發現剛剛還各自聚成小圈作詩吟詠的郎君娘子已經是聚過來大半。
她佯裝不知。
氈亭裏頭炭火燒得旺,烘起暖融融的香薰味道。翠圓知道嚴暮自身上有石灰袋貼身暖着,便過來将她的外袍解下,在亭下用撣子掃披風上的雪。
嚴暮自則是以早已經是千萬遍練習過的姿勢挺直身子,和溫舒說着小話。
她這邊不動聲色,有人先按捺不住了。
一個身穿鵝黃色襖裙,腰間系着一塊碧玉通透的玉珏,敷粉也蓋不住面皮上菜色的圓臉娘子看了一眼嚴暮自細細一掐的腰肢,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同樣褪去外袍卻還是顯得臃腫的腰間,背着人撇撇嘴,旋即挂上和善的笑意朝嚴暮自和溫舒走了過去。
圓臉娘子道:“許久不見嚴姐姐了。”
嚴暮自看了她一眼,心下就想起來她是誰了,卻不馬上回她。
她眼睛慢悠悠眨了一下,炭盆裏的火光映在她的眸中更顯得眸光璀璨,狀似剛想起來:“原是張姐姐,去歲姐姐生辰之後就不曾見過,不知張姐姐近可好。”
人群中一個小娘子聞言應聲:“張妍妍,你去歲都過了十九的生辰了,嚴娘子還沒及笄吧,你也好意思觍着臉稱一聲姐姐?”
圍過來的人聽了這話,小聲哄笑。
張妍妍眼見面皮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紫,咬牙道:“我與嚴妹妹說話,與你有什麽相幹,平白在這裏嚼舌。”
嚴暮自溫爾一笑,扯着張妍妍的手,拉她坐下:“張姐姐可不要因為我動氣,倒是我的不是了。”
說着,嚴暮自馬上起身,立時就要給她致歉禮。
張妍妍看着周圍郎君娘子看着自己直冒火的目光,哪裏敢受她這一禮,慌忙起身就要将她托住:“是我的不是了。本想問你個問題,是我自己口無遮攔,你這樣可萬萬使不得。”
嚴暮自順勢起身:“本就是小事,姐姐有什麽問題問就是了。”
張妍妍心下松口氣。
按理來說,她自己父親的官職比嚴暮自父親的還要高上一些的。可是嚴暮自因為美貌才情,在湖州城內風頭正盛,又得溫知州的夫人楊氏青眼。
暗戳戳給嚴暮自添堵也就罷了,讓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給自己行禮還是萬萬不可的。
張妍妍與她相扶坐下,看了一眼以嚴暮自為中心聚攏過來的人群,提高聲量道:“原不是什麽正經問題,不過是閑談罷了,妹妹不必拘謹。六月遠遠見到妹妹時,只覺得豐滿可愛。都說貼秋膘,眼下入冬了,卻見妹妹身量窈窕纖細。不知道妹妹是用了什麽纖身妙法,短短幾月身形變化這般大,面色不見憔悴,反而更加容光煥發?”
嚴暮自默默磨了一下後槽牙,面上笑容依然和善。
哪裏有這麽誇張,她年中的時候不過是胖了那麽幾斤罷了。
她纖細尖尖的指頭抓着腰間蜜色的絲縧帶,手指如冰雪柔白,只指尖要一段粉寇,眼神無辜坦然:“六月時貪嘴每晚睡前多喝一碗甜飲子,豐腴了幾斤,入秋以後天亮就不好再喝涼飲。我并未在意此事,甚是簡單。也就算不得什麽纖身妙法了,姐姐若是喜歡盡可以試試。”
張妍妍噎了一下,還沒開口就有人替她開了口。
“怕是妹妹不說實話吧。”嚴安秋抱着手臂在人群中冷冷道。
她最恨嚴暮自總是這番嬌嬌柔柔讓人無話可說的做派,即便剛才柳氏已經說過了她,眼下看見嚴暮自這樣還是捺不住性子出來搭腔。
她對張妍妍道:“張姐姐還是好生求求我三妹妹,今早我路過三妹妹的院落,天還沒亮就見裏頭燈火通明,怕是藏着掖着也未可知。”
張妍妍眼前一亮,瞌睡有人送枕頭,有人能跟着一起背刺嚴暮自,這可是意外之喜。
她趕緊咬唇,學着嚴暮自的做派,蜜聲道:“怪道嚴妹妹今日來遲了。你二姐姐都這般說了,定是你不願分享。”
說着,還過去搖嚴暮自的手臂,嚴暮自被她搖出一身雞皮疙瘩,身子往溫舒那邊又挪了兩分,拉開二人距離。
她兩頰玉雪,眼含煙波,看向嚴安秋時怯生生的。
“二姐姐,我向來貪睡,怕遲了才被翠圓姐姐早早拉起身。只洗了把臉就到門口等着二姐姐一起來了,哪裏有什麽時間藏着掖着。”
嚴暮自的音色很獨特,清冷如霜,讓人一聽就會下意識覺得這是一個高山臨川,面色不改的女郎。可是,她在說話時面上永遠挂着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就連此時,她眼眸之中已是盈起霧氣,面上仍舊帶着笑。
溫舒哪裏看得了嚴暮自受委屈,将她的手臂攬入自己懷中,身量小小卻氣勢十足,柳眉倒豎瞪着嚴安秋,包子一般的小臉一鼓一鼓:“方才邱家大娘子路過你家門前,卻見嚴姐姐一人在寒風中等嚴二娘子。而且看嚴二娘子珠翠滿頭,華衣在身,可見也是一番精心打扮,這般說來,怎麽嚴二娘子更像是藏着掖着拖延時間的那個?”
她又轉頭去看張妍妍:“張娘子,嚴姐姐天生麗質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今日是詩會,多聊些詩書的好,你說是不是?”
張妍妍可不敢像陰陽怪氣嚴暮自一樣,去陰陽溫舒,連忙笑道:“自然是的。”
嚴安秋看她慫了,又見柳氏那邊看過來,鼻子裏哼了一聲與幾位也是滿頭珠翠的小娘子一起走開了。
楊氏一直沒說話,這時才開口與溫舒道:“我要和你叔母說些話,你們小輩自去玩,等待會的才情比較再過來,不必一直圍着我們。阿舒,帶你嚴姐姐過去你哥哥那邊吃些鹿肉去。”
楊氏先頭已經和嚴暮自通過氣,眼下嚴暮自知道她的意思,也就告了禮就跟着溫舒走。
溫舒天真爛漫,不知來由,只興高采烈帶着嚴暮自去了。
烤爐正對風雪,湖面點點雪落,爐下炭火畢剝,鹿肉滋滋生香。
溫舒的哥哥溫琢和他的新婚妻子蔣氏坐在烤爐邊,看到二人過來,溫琢只是端方地點點頭。
而蔣氏是早就被婆婆楊氏吩咐過了,笑着站起身來拉嚴暮自的手。
蔣氏長得端方大氣,眉眼間和溫琢還有些相似,不過,夫婦二人雖然有夫妻相,但是性格卻截然不同。
溫琢沉穩寡言,蔣氏卻是個極其外向的人。
她笑着拖着嚴暮自的手,向她介紹人:“這位就是傅允文了,剛從宣陰老家過來,你還沒見過。今年中了舉,比你大上三歲,你也跟着阿舒稱一聲表兄就是。”
傅允文早就看呆了,拿着夾鹿肉的筷子,有些局促,俊朗的白面皮上泛起一絲紅。
本來楊氏就說要給他介紹一個娘子,說是個極好的人,也不勉強他,讓他見過之後再說要不要答應。
他本就是一心詩書,沒有将什麽男女之情放在心上的。姑母楊氏這麽多年以來,于自己多有扶持幫助。他就想着就算這個娘子不怎麽樣,反正他也無心在此,就算是為了報答姑母。
只他沒想到。
她竟是這般的好看。
嚴暮自先是福了福身,低身時柔順如瀑的黑發從後背流至她白皙的脖頸,聲音清靈:“傅表兄安。”
等她盈盈起身,蔣氏看傅允文的形容神态,就知道事情成了九分,面上松快笑道:“這是我們湖州城內有名的大美人,嚴教授府上的三娘子。”
傅允文此時也緩過勁來,只是耳廓的餘紅還是洩露了他的心跡。
他回了一禮,道:“嚴妹妹安。”
蔣氏樂見其成,正要拉着溫舒走開,眼風又瞥到一人,想着不能太過明顯,又對嚴暮自道:“這位是阿琢的好友。”
嚴暮自這才發現,角落裏還坐着一人。
她自認為自己長得極好,可那人的臉也讓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細看之下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眼熟。
一件大紅色的袍子被那人穿得神采飛揚,眉眼狹飛,應是個多情的樣貌,無奈目中傲氣太盛,讓人不敢親近。
那人與傅允文截然不同,即便是對着嚴暮自這般的美人,也依舊目無下塵。
趙玉聽見蔣氏的話,這才迤迤然放下手中啜飲的清酒,燦然的眸子目無下塵,連回應都帶着傲然:“上京,崔玉。”
作者有話說:
媏媏挑眉:哦?庸脂俗粉?
趙淩官:……
媏媏凝視:哦?表裏不一?
趙淩官:是的,我說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