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場夢
冬夜,星子碎如幾點銀屑綴在夜空。黑魆魆的夜裏,綿綿的雪不知疲倦從天幕簌簌落下,将小院圍牆上的綠瓦厚厚蓋了一層棉白。
半射之地處窗牗半開,涼風席入,卷着雪氣将床帳吹開,拂上榻上女子潤如脂玉的臉。
女子卻渾然不覺,只鎖着眉頭。
此時她正在一場夢魇之中,無法自拔。
銀紅色的軟煙羅帷帳如霧輕薄,帷幔拂動之間軟紅撩人,細膩的紅色籠住金絲楠木垂花拔步床內的醺黃的燭光,鼻尖是若有似無的襲人香氣。
嚴暮自只覺得眼皮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費勁全力也只能睜開一絲縫隙,雖然視線管中窺豹,可她就是清楚知道這夢境之中的陳設應是如此。
她剛窺見一絲燭火亮光,就被一雙微涼的手捂住了眼睛。
嘴唇上又是熟悉的觸感,又是一樣的動作。
她就知道,又來了。
嚴暮自從去歲年底開始,一直來來回回做着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自己和一個永遠看不清楚面目的男人做着最親密的事情,而且感受十分真實。
真實到連此時男人勁瘦有力的臂膀貼上自己的身側時的熱度,都與現實裏的感受一般無二。
因為早就習以為常,嚴暮自也沒有大驚小怪。
哪有少女不懷春,雖然她這些夢都十分禁-忌,不過一年不到的光景,已經将她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女孩兒,教成了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老江湖。
她還是安慰自己,只是一場。
春-夢罷了,等天亮醒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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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閉眼躺平的時候,唇上卻突然刺痛一下,男人低聲哼笑,咬住她的唇低聲喟嘆:“媏媏……”
嚴暮自疼得要緊,氣惱了,閉着眼睛一把薅住男人的頭:“親就親,咬什麽咬,媏你個大頭鬼媏,別讓我看到你的臉,否則錘死你!咦……怎麽真的能抓到了……”
這場春-夢之中,她向來只有清醒的意識感知發生的一切事情,但凡是她不按着夢裏的安排來,要打這個男人,不按劇情的安排走,都會重頭再來,直到劇情走完,她醒過來,才算完結。
她這……薅頭,也算是攻擊吧?怎麽沒有重來?
她的眼睛嘗試睜開,居然一下就成功了!只是眼前還有些朦胧,只能模模糊糊看見自己細如青蔥的手上抓着兩個發髻小揪揪。
她正納罕,就聽見手裏的小揪揪發出一道熟悉的女聲:“娘子,哎呦喂……”
嚴暮自眼前一下清明了,發現眼前哪裏還有什麽燭光火影搖曳的暧-昧拔步床。
半射之地的牆上挂的不正是自己五歲之時作的《山居》圖,低頭一看,發現朱果正摸着自己的小揪揪哀嚎,只剩她還張着一雙空了了白生生的手僵在半空。
原來是醒了……
翠圓手裏捧着洗漱的水盆從門口進來,見嚴暮自靠在床頭魂不守舍的樣子,将水盆放到祥雲紋三足臉盆架上,用手肘戳了戳朱果:“怎麽了?”
朱果把東倒西歪的小發揪恢複原狀,小聲委屈道:“肯定是昨日二娘子把咱們娘子給氣着了!娘子已經許久不曾夢魇,昨日動了真氣,可不就夜裏又發夢了。”
翠圓嘆了口氣。
主母衛氏郁郁而終不到半年,主君嚴東山就将青梅竹馬柳氏帶進府中做了新主母,更是美名其曰是娘子年幼,總不能缺了母親的照拂。
面上倒是冠冕堂皇,可這樣子可笑的說辭,翠圓自己想起來都替主君覺得害臊。
柳氏沒進門前娘子可是正正經經嫡出獨一份的娘子,柳氏進門也就罷了,那可還一個小娘子呢,且這位的年紀都要比娘子大上一些!這些說出去可真是叫人笑話。
更別說後頭柳氏又生了個弟弟,嚴東山的心就更加偏了。
這個柳氏是個佛口蛇心的,翠圓是衛氏留下的人,心裏自然是向着嚴暮自的,可到底是人微言輕,除了背地裏暗自嘆息也并無他法。幸虧娘子聰慧,才能勉強過活。
直到娘子九歲那年,知州夫人的小女兒溫舒在寒天臘月裏掉進冰窟窿裏,娘子那麽小小一個人兒,撲騰撲騰進去把人撈起來,凍得差點去了半條命,這才博得了知州夫人楊氏的青眼,柳氏這才收斂了一些,日子才好過起來。
眼下看嚴暮自魂不守舍,又聽朱果說她是夢魇了,只當是昨夜她又因東院二娘子的挑唆,被嚴東山斥責了所以才引起來的。翠圓轉眼看到半開的窗牗,嗔怪道:“娘子,如今入冬了,怎好這般貪涼。東院那邊起了歹心要拿捏娘子的親事,今日楊大娘子辦詩會,娘子也要好好打起精神将楊大娘子的侄兒籠絡到手才是。”
嚴暮自自然也沒敢告訴她,自己開着窗是為了讓窗外的冷氣間接降降自己夢裏的熱氣,只是吐了吐舌,嘿嘿笑了一聲,明豔的臉龐瞬間生動起來。
“該做的功課都做好了,那位傅家的小夫子我還不是手到擒來?”她湊到翠圓跟前去笑着撒嬌。
翠圓嗔她一眼,開始着手給她換上自己改短的小衫束腿褲,然後打發朱果道:“廚下備了娘子要的飲子,你去端來。”
朱果向來手腳麻利,應了一聲,風似的出門,又風似的端着一盞青花碗盛着的薏仁飲子回來了。
嚴暮自此時也已經清醒,盥洗之後捧着那碗聞着一股桂花香,實則沒有半點滋味的薏仁湯,仰着頭一飲而盡,纖長的脖頸細膩白嫩,與臉頰拐角形成好看的弧度。
喝完之後她歇了片刻,趁着她歇着的功夫翠圓和朱果已經熟練地将桌椅移開,給她騰出位置做楊柳戲。
這楊柳戲是因為她年中的時候貪嘴,正是及笄之年的娘子家像蒲草一樣,風一吹就見長,吃得多了長得也就更加厲害了。
雖然朱果和翠圓都說嚴暮自就是豐滿些也是好看的,可她知道自己受到人們的贊賞,除了因為這一張專門挑着爹娘的妙處長的臉,還有眼下時人最愛的瘦削身段,出塵氣質。
她的五官太過于明豔,稍微長得豐滿一些,便冰肌玉骨,是掩不盡的風-流。
比起風-流豔麗,時人更愛沅芷澧蘭。
她翻遍古籍,以華佗的五禽戲為基礎,改編出了更适合女兒家身體的楊柳戲。
一套楊柳戲下來,嚴暮自全身都汗津津的,身上的小衫和束腳褲都印出水漬。
朱果趕緊拿着巾帕過來,給她擦汗。
饒是朱果這樣總在她身邊的小丫頭,也不由得盯着她的臉挪不開目光。
眉眼若雲霧銜遠山,籠煙水,迷蒙之間風情自流,剛出過薄汗的一捧小臉尖尖,似玉生香。
朱果笑道:“娘子真好看啊,我出了汗是臭臭的,可是娘子就算是出了汗看上去還是香香的!”
美人兒翻了個白眼,彈她一個腦崩,反駁:“什麽叫做看上去,娘子我就是出了汗也是香香的。”
翠圓早就把浴湯準備好了,嚴暮自除去身上濕透的衣衫,像一條靈活的小魚擺擺鑽進桶裏,沐浴濯發。
出浴之後,嚴暮自坐在銅鏡前,順着自己的眉眼描畫。
翠圓在她上妝之時,握住她如墨緞一般的長發,往上抹發油,朱果則是盡心盡力用蒲扇給頭發扇風,努力為幹發工程添磚加瓦。
對于主仆三人而言,這些工序都是駕輕就熟的,一切已經就緒之後,天際才開始蒙蒙泛出亮意。
湖州城整條東街有大半是知州府邸,紅磚綠瓦的高牆綿延了近七八裏,街前來往,豪車美婢,具是不凡。
雪深難行,縱然已經有知州家仆已在街道兩旁窸窸窣窣鏟雪,依舊是敵不過落雪簌簌。
一輛挂着檐鈴的馬車依牆艱難而行,也是許久才走盡東街,到了溫府門口。
駐馬的片刻之間,碎雪拂鈴。
随行的丫頭還沒有來得及打簾,馬車簾布已經被人急匆匆掀開,簾布砸上檐鈴,叮鈴作響。
殘雪因這動靜太大,知是留不住了,只能紛紛落為雪泥。白雪配清鈴,其實也是清雅。
可惜下來的妙齡少女并不以為然,狠狠剜了一眼搖動的檐鈴,扶着丫頭的手下了車,不耐煩呵斥車夫道:“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東西,把這吵耳的玩意兒給我拆了!”
雖然來前柳氏叮囑過她不要和她這位三妹妹起了争執,但是嚴安秋看見嚴暮自那副美得極其容易的做派就煩,在車上還是冷嘲熱諷發了好一頓氣。
可是這個人就是油潑不進,不管你說什麽,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
實在讓她心煩,只好拿鈴铛出氣。
車夫點頭哈腰,連連應是。
他當然不會解釋這個檐鈴是家主吩咐新加上的,因為上頭有嚴氏新制的家徽。管他呢,誰不知道家主對于這個二女兒疼得像眼珠子似的,只管照做便是了。
檐鈴又響,卻不是剛才那般火急火燎,随着車簾帶起的香風,緩緩而動。
嚴暮自一身皦玉色纏枝蓮紋交領窄襖,底下是雲峰色撒花千褶留仙裙,胭脂色披風長至腳面,一圈暖紅色絨絨細毛籠住她細細的脖頸,更襯得她面如白玉。腰間蜜色的縧帶細細編成倒垂蓮瓣形,彙聚尖頂之處綴着用瑩白珍珠串成的流蘇,襯得腰肢細盈。
她的顏色出衆,在湖州城中也因此有些名氣,所以剛才嚴家的馬車剛剛停下,四面八方的目光就已經往這邊彙聚了。
看到一開始下來的是嚴安秋,有些只聽過嚴暮自名頭的人還暗自道,果然三人成虎,什麽天仙似的人物,不過是個有些顏色的娘子罷了。
眼下嚴暮自一下來,這才心下明白過來,原來這才是正主啊。
等到嚴暮自走到內轎處,她的繼母柳氏早已經将炸毛的嚴安秋給叫住了,眼下嚴安秋乖順站在圓臉慈目的柳氏身旁,與先前的氣焰截然不同。
柳氏見嚴暮自過來,仿若不知道先頭嚴安秋在車裏與她的官司,一派祥和柔聲道:“媏媏,今日來的人多,溫府的內轎不夠用了,你先與你姐姐将就着坐轎先去,我随後就到。”
她說得一臉真誠,圓臉上一團和氣,嚴暮自卻不接她的茬。
她先是垂眉低眼,片刻擡起之後眼眶之中似有弱紅,水汽盈盈,右眼眼尾的淚痣都顯得可憐楚楚。
“母親先跟二姐姐進去吧,剛才……在車裏……總之母親先與二姐姐進去吧,總歸是沒有女兒先行的道理。”她道。
先頭嚴安秋下來呵斥下人的跋扈樣子被不少人看見了,眼下見美人西子捧心,泫然欲泣。
雖然話未說全,卻引人對她在車內的遭遇有了不少聯想。
柳氏見旁邊已有人側目,漸漸議論起來,臉色未變,只是聞言點頭,拉着嚴安秋先是上了溫府的內轎。
嚴暮自領着翠圓并朱果遠離了人群,站在垂花檐下的蓮紋影壁旁等待內轎。
朱果忿忿不平:“東院那位倒是臉皮厚,還想着挖坑讓娘子跳呢。”
“都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這些做小伏低之後反咬一口的招數。啧,毫無創意。”嚴暮自與剛才溫順美人的形象完全不同,背着人撇了撇嘴,嗤道,“我這一招叫做借力打力嗎,你家娘子長得好,說什麽沒人信?”
她捏起拳頭,佯裝揉眼,捏着嗓子道:“嘤嘤嘤,切,示弱,誰不會?”
說話間,她用披風掩住行跡,從自己的腰間拿出兩個用棉布縫成的針腳細密的布袋,丢給朱果:“出門時石灰袋放多了,在車裏就把我熱得慌,你先去背人的地方丢了。”
翠圓道:“放在娘子身上也不礙事……”
嚴暮自搖頭:“不行,待會兒到了裏頭脫去外袍怕是要顯得腰粗。”
翠圓想到詩會之上會有炭盆,嚴暮自的身上的衣服還被自己縫有保暖的石灰袋,這才點頭讓朱果去丢。
嚴暮自與翠圓還在廊下小聲說着話,朱果已經走出垂花門,見牆角處有個灰桶,左右看了沒人往裏投去。
誰料拐角突然走出一人,石灰袋失了準頭徑直砸向那人的袍腳,來人身手敏捷,避開了石灰袋。
朱果嘴角一抽,趕緊一溜煙跑過去彎身拾起丢進灰桶。
朱果低頭連連大聲告罪:“我家二娘子讓我來幫忙清掃,不想驚擾貴人了。”
牆內的私語因為朱果的聲音戛然而止,朱果便知道她們知道這邊有人了。
她像個戀着殼的烏龜,垂頭縮着腦袋,唯恐被來人看到臉,遠遠告罪完後又是一溜煙跑了。
嚴暮自拉着朱果往內轎處走,小聲道:“是誰?”
朱果得意道:“我壓根沒擡頭,跑得又快,沒看着是誰,但是他們一定也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報的是二娘子的名號。娘子不必擔心。今日知州府上幾十個二娘子,天王老子來了也分不清。再說,二娘子的人的事,與娘子何幹?方才我在外面,聽不清娘子與翠圓姐姐的話,娘子只管把心放肚子裏便是了。”
嚴暮自點點頭:“快些快些,今日早起練了許久的身體,眼下正是最佳,趕緊去找傅郎君。”
說着,腳下加快,上了內轎往裏去了。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俺又回來嚕~攜媏媏跟大家問好~【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