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年:1998
1、1998年1月3號半夜十一點半多,家裏的電話響了。小元沙啞的聲音傳來:“阿爹腦淤血,你們快回來吧。”
大國小貴瞬間睡意全無!呆呆對坐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國跳下床開始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就走,去學校接小西。那裏有飛機直飛上海,周一一趟周三一趟,明晚先買票,後天下午飛機回去,兩個小時就到上海。”
小西從學校回上海的路線一早就查過,火車沒有直達的,得先到北京倒車,要兩天。飛機每周有兩班,就是機票要四百多。小西那時候還說,不趕時間就坐火車。
現在他們趕時間了!
小貴默默地跟着大國一起收拾。大國的手在抖,整個人都有點神神叨叨,一個勁兒嘀咕:“後天就能到,一定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他越嘀咕小貴心裏越沒底,不祥的預感越大。
果然,4號淩晨四點多時,電話再次響起。大國從來沒有覺得電話鈴聲這樣刺耳過!“貴兒,你去接。”
小貴的手也有點抖了。她一只手牢牢按住丈夫的雙手,另一只手拿起了了話筒,小元的聲音全啞了,從喉嚨滾出幾個字:“阿爹沒了。”
小貴的眼淚刷的下來了:“我們天一亮就走,明天下午就能到。”
“嗯。”小元挂斷電話。
大國傻愣愣地看着妻子。
小貴哭着告訴他:“阿爹沒了。”
大國沒聽懂,重複:“阿爹沒了?”
小貴哭的更厲害了,她心疼大國。
大國坐在床邊,也不說話,也不哭。小貴流着眼淚陪着他。
天一亮,他們按原定計劃出發。
學校、教育處、精神衛生中心的請假電話都是小貴打的。又叫來小包開車送他們去火車站。
小包看見姬校長布滿血絲的雙眼吓一跳,開車到火車站,一聲不吭就沖去買票。又買了站臺票把他們送上車,小貴給他錢他不收,說等他們回來再說,大國從頭到尾一聲沒出。
小包看着難受,拉住小貴:“嫂子,看着點我哥。”
小貴一路上不錯眼的跟着大國,上廁所都跟着。中午在小推車上買了兩個面包,大國被小貴逼着吃了半個。
晚上六點半火車到了遼市,天已經全黑了。直奔機場買票,買完票,大國的意思就在候機室忍一宿,第二天去接小西,下午兩點半飛機就起飛。小貴說什麽也不肯,愣是在機場酒店要了個房間,“不差這一兩百塊錢,你不睡我還要睡呢。”把大國推進房間,給他擦了臉洗了腳按在床上,就算睡不着也一定要休息。躺下的時候都快十一點了,小貴看着丈夫迷迷糊糊打盹兒了自己才合上眼。第二天早上六點不到醒來,大國已經坐在床邊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看見妻子醒了,他說:“你接着睡,一會兒我去接姑娘,你就在旅館。”
小貴哪裏肯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況且,等女兒知道她爺爺沒了,又不知道會怎麽樣。爺倆小貴沒一個放心的。
一骨碌爬起來,“一起去,半年沒見到姑娘了,想她。”又岔開話,“這個旅店包早飯,真高級,待會兒多吃點。”
大國在妻子的要求下勉強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個雞蛋,小貴吃了一碗面一個小蛋糕。放下碗,直接去小西的學校。到了學校才七點半不到,找到小西的宿舍,宿管阿姨把人叫了下來。
小西看見父母,第一句話就是“出什麽事兒了?”
本來還想先不告訴小西,只說老爺子病了馬上回去,可小西一句話問出來,大國和小貴都知道瞞不過去,小貴艱難地說“你爺爺沒了。”
小西的第一反應跟她爸一樣:“我爺爺沒了?”
小貴抱住女兒:“姑娘,咱們下午就飛回去,你爺爺等着你呢。”
小西好一會兒才輕輕哦了一聲。馬上就是上課時間,宿舍樓前人來人往,小西反映了一會兒,然後領着父母往外走,走進宿舍區小花園,直直地坐在了休息椅上。大國和小貴默默坐在女兒兩旁,父親把女兒摟在了懷裏。
小西問他們:“怎麽沒的?”
“腦淤血,沒搶救過來。”小貴嘆息,“你叔電話裏沒詳說,回去再問吧。”
小西就不說話了。
大國看見女兒後精神總算振作了一些,告訴女兒:“西,你還有爸爸媽媽。”
小西重複:“對,我還有爸爸媽媽。”父女倆誰都沒有哭。
小貴別開頭不停擦眼睛。
學校八點上課鐘響起時,小西站了起來,讓她爸媽等一會兒,她去系裏請假,辦緩考。請完假回來,領父母到已經沒人的宿舍,簡單的收拾了東西,還周到的給室友留了字條。一切處理完畢,三口人沉默地踏上了回上海的路。
2、回到上海家裏,看見的是白茫茫的靈堂。老爺子的遺體當天就擡醫院太平間了,第二天送火葬場,預定停靈七天後火化大殓。
一進門先換衣服,全身的重孝。
出嫁的女兒只戴黑紗系孝帶,女婿和外孫只帶黑紗。小莉小英都守着老太太,大民小東長子長孫守靈、答謝來客,其他的事情都是小元跑前跑後。媳婦、孫輩們按時磕頭上香祭飯,女婿、外孫不祭飯,磕頭上香也只每天一次。單位的治喪委員會也成立了,訃告也發出去了,悼詞怎麽寫、有些詞家屬想用但是能不能用、老太太作為遺屬的待遇等,小元還在跟對方商量。
大國帶着妻女看了老太太後,跪到了大民身後,小西跪在了小東身後。小南還在日本,馬上就要讀完拿文憑了,回不來!
小貴跟着小元媳婦,磕頭上香供飯。家裏忙亂的很,沒人顧得上她,小元媳婦跟她不熟,不怎麽說話,倒是小莉女婿宏哥,半夜抽空給他們講了老爺子過世前後的事兒。
老爺子八十三了,這些年身體都一般,兩年前胃出血過一次,之後腸胃就更弱了。偏偏他又愛吃燒雞烤鴨炸肉這些不消化傷胃的東西,年紀越大越固執,高血壓高血脂什麽都上來了。3號那天,小莉來接老太太去看戲,小百花越劇團年前封箱演出的第一場,很多名角都到。家裏就剩老爺子和小保姆。宋娘娘身體不好後,家裏又找了一個寧波保姆,動遷去大民家住的時候辭了,現在這個安徽小保姆是到新房子後請的,用起來就不是很順手。晚上老爺子自己在家酒喝多了點,——平時老太太看着不讓喝,就年節喝點也不許多喝,——八點多的時候突然就倒下了。小保姆慌了,沒有馬上打120,而是跑到小元家求救。小元穿上衣服就沖出來,鞋都沒換,進門就讓保姆打120,自己把阿爹扶起來腦袋扳直急救。救護車來了送進醫院緊急施救,沒救過來,臨了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下。
老太太當時就倒下了,沒怎麽哭,就是躺在床上自怨自艾,“我要是沒去看戲就好了,你說我去看什麽戲啊?怎麽就非得要去看戲呢?”小莉心裏也特別不是滋味。所有人裏小英哭的最厲害。小保姆被辭了。
大國守在靈堂,看着老爺子的遺像哭,哭了好幾場,小貴總算放心一些。她現在最擔心女兒,小西一直沒哭。她跪在蒲團上,她大伯東哥還有她爸沒人的時候就在蒲團上了輪流打盹兒,只有她一直跪着不肯睡,實在累了就跪坐着。兩天後整張臉都慘白慘白的,連老太太都從床上起來讓她去睡一會兒,她就不,瞪着大大的眼睛跪在靈堂那裏,連小英都說有點滲人。
小英告訴小貴,出嫁的女兒不守靈,沒出嫁的女兒和次孫一樣就行,何況隔了一輩的孫女,跟外孫一樣就可以,因為小西是老爺子抱大的,感情不一樣,所以跪着就跪着了,可要是這樣一直跪到大殓別說小西,大人都挺不住。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守靈的第五天,大國和小貴的心思都不在老爺子這事兒上了,他們死拖活拽讓小西休息一會兒,小貴直接哭着求女兒:“姑娘,去睡一會兒,媽求你了。”老太太拉着孫女手:“西西啊,你爺爺知道了,你是有良心的,他沒白養你一場,你這樣他要心疼的。聽你娘的話,不用你守着了。”
“我覺得我爺爺沒走,他就在這裏。”小西說。
一句話,一屋子的人都掉眼淚了。
又兩天頭七還魂夜,零點,老太太把錫紙貼在老爺子照片上,一貼就貼上了!老太太又哭又嘆:“老頭子回來了,回來了。”
小西靠在她爸身上,輕輕地說:“一直都在。”
大國抱緊女兒。
第二天火化,大殓。骨灰寄存到安息堂,等冬至落葬。
三七前小南回來了,抱着他爺爺的照片大哭一場。過完五七,兄妹幾個圍在一起商量,決定先不請保姆,小莉小英小元輪流照顧老娘,過一段時間後再說其他。再四天一過完元宵節,大國小貴帶着小西回家了。
3、回家後小西大病一場,發燒到四十度,燒到說胡話,晚上經常哭醒,病了十幾天,開學前倒是好了,人又瘦了一圈,一上稱只剩八十斤了。小貴實在不放心,送女兒到學校,在校招待所住了十天,陪着女兒把去年期末沒考的試考完,給女兒宿舍室友買了好多吃的,又請輔導員班主任系主任還有學生處處長一起吃了頓飯後才回來。
到年底12月中旬的時候,大國再請假,把女兒接上回上海,22號冬至,老爺子落葬。完事再把女兒送回學校,自己回家。
回來後告訴小貴:“阿姆的遺屬級別、待遇都定了,醫藥費、喪葬費全部報銷,慰問費、撫恤金也都給了。”小元雖然性格嘻嘻哈哈的,但做事不馬虎,一筆一筆費用羅列的仔仔細細。“阿爹喪禮還有墓地的費用他自己的錢就夠了,留下的錢和東西都交給阿姆,阿姆自己也有私房錢,以後月月領遺屬費,錢上面不用我們操心。不過我們幾個商量過了,以後每年兒子拿兩千,女兒拿一千,生日忌日做法事、廟裏供阿爹靈位阿姆延生牌位、還有要燒的錫箔、紙錢、貢品什麽的,都從這裏出。誰要想進孝心,另外自己給阿姆。”
這是婆家的事兒,小貴覺得自己沒什麽好多嘴,“挺周到的。”
“阿姆這幾個月,多數住小英那裏。”前年小英單位改革,給了她四萬塊錢買斷了崗位。上海這裏不叫下崗,叫買斷,買斷後自己交三金,中間沒有什麽下崗工資、補貼,要到退休年齡再開始領退休工資。小英今年才四十三,不過她手巧,用毛線織的小孩衣服鞋帽特別鮮亮喜慶,買的人不少。她也樂得在家裏待着,掙多掙少都行。小莉也五十了,再有一年就要退二線。小元四十八,還在房管所,這幾年新樓盤一座一座起來,他管新房質量驗收,油水很足。大民是搞科研技術的,這幾年總跑西歐。
小貴不明白大國說這些幹嘛,只好說:“大家都挺好的就好。”
大國深深地看着妻子:“貴兒,我想回上海了。”
小貴一呆:“啊?”
“阿爹沒了,組織上問阿姆有什麽要求,阿姆說,能不能讓她在內蒙古的兒子回來,給她養老。”
……,好半天,小貴開口:“老太太要你回去?”
大國嘆息:“她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十七歲就下鄉了。在她眼裏哪裏都沒有上海好,內蒙古窮鄉僻壤,什麽校長啊醫師啊都是在吃苦頭,終究是回上海好。而且……”
“而且,你也想回去。”
“對,我想回去。”
“組織上同意了?”
“同意了,給民政局打了報告,民政局又給公安局戶政打申請,已經批了。派出所通知,最晚明年過完春節得去交材料。”
“退休材料?”
“嗯,還有當年遷出上海的證明,和阿爹阿姆的父子母子關系證明,還得有阿姆簽字的入戶同意書,小西是産權人也得簽字同意。”
小貴心裏亂糟糟的:“那我呢?”
“我戶口一遷回去,你丈夫和兒子都在上海,女兒戶口在學校,你在原籍沒有直系親屬,一退休,直接投靠,戶口就能一起回去。”
“小西呢?”
“唉,她不行,超過十八周歲了,而且戶口在大學裏。不過她有文憑,畢業後可以走人才引進。再說幾年後的戶籍政策誰知道,總會有辦法的。不過你得在她上學期間把戶口辦回去,否則如果她畢業戶口不能進上海,你在異地有成年兒女,就不能投靠我們了。”
原來丈夫都想好了啊。小貴久久沒有說話。
大國等了好一會兒,終于道:“貴兒,你一直知道我想回去的。”
是啊,我一直知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事兒的?”
“咱們在上海的時候小元就跟我說了。老娘沒跟人家争待遇,連阿爹悼詞上用的幾個稱呼都沒跟人家争,就是想把我的戶口弄回去。那時不說,是因為上面不一定準,現在有準信了。”
小貴有些失落,有些意外,又覺得意料之中。這一天早晚要來,本來以為至少要等到女兒大學畢業後才考慮,現在不過是提早幾年而已。“回就回吧,你先回。我等小西大四了再遷戶口,小西畢業了我和她一起回去。”在崗工資比內退工資要多三分之一,退休了,就得靠退休金過日子,一點活錢都沒有了,自己能再多幹兩年就多幹兩年吧。
大國心裏是不想和妻子分開的,可他知道這樣最穩妥,只得同意:“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