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②：霍爾頓篇】
都說狼族忠誠, 一生只有一個配偶。
霍爾頓對這個規矩嗤之以鼻, 如果他的配偶早亡, 難道他也要死守着那份“忠誠”？
雌性不過是雄性的附庸，他并不打算為一名附庸搭上一生。
冬天來襲, 寒潮徹骨。霍爾頓領着族人前往摩洛哥山谷狩獵, 回程的路上, 正好經過斐裏斯村。
斐裏斯村是和平村落, 草食系物種和肉食系物種共存，街上随處可見大耳兔、馴鹿等草食系獸人。
狼族出行每次都是成群結隊, 猖獗的行徑吓壞了不少斐裏斯村的草食系物種。
盡管如此, 卻從未見他們收斂。
霍爾頓與族人在這裏住了兩天, 等風雪不再肆虐之後, 才準備啓程返航。
回去的路上, 看見前方圍堵了一群大大小小的獸人，似乎在争論什麽東西。
霍爾頓長得高, 一眼就看見獸人中央擺的紅色布兜, 樣式奇特，大張着口子, 裏面裝着幾樣奇形怪狀的東西。
赤狐商人正在極力兜售，價格從一開始的兩條魚三只雞降到只需要一只雞。
霍爾頓正好需要一個布兜盛放東西, 不想被這些獸人擋住道路，就伸手一勾, 将那個背包拿到自己手中。
随随便便的：“我要了。”
他提着背包就要離開，不曾想一名瘦瘦弱弱的雌性攔住他的去路, 聲音顫抖，怯懦中帶着一絲急切的意味，道：“這是我先要的。”
霍頓垂下頭顱，就對上一雙烏潤黝亮的眼睛，嵌在一張只有巴掌大的粉臉上，鼻翼小巧，嘴唇紅潤，臉上一點毛發也無，光滑得像水裏撈出來的白煮蛋。不像是哺乳系的動物，倒像是生活在水裏那些光溜溜的魚類。只是五官比魚類更精致，四肢也更細長。
分明只到他的胸口那麽高，毫無戰鬥力，居然有和他叫板的勇氣。
霍爾頓不以為然：“你先要的？可惜現在是我的了。”
小雌性眼珠子轉了轉，非但沒有放棄，反而與他商量起條件，“我用其他東西跟你交換，你把背包給我好嗎？”
霍爾頓彎起嘴角，“你能拿什麽東西交換？”
小雌性問：“你想要什麽？”
“哦，什麽都可以麽？”霍爾頓俨然不把她放在眼裏，看一眼她身後的馴鹿，語氣明晃晃的嘲弄，“剛才我是用食物交換的，同樣，你把你的同伴送給我們下鍋吧？”
果不其然，那名小雌性的臉色一白，不再吭聲。
霍爾頓心情大好，不再搭理這名雌性與她的夥伴，仰面笑着與族人離開此地。
這段小小的插曲并未被霍爾頓放在心上，當晚，他們照常起航，返回狼族。
船只行駛在廣闊的海面上，月色沉寂，水波粼粼。
霍爾頓坐在自己的屋裏，将白天換來的背包仔細看了一遍，掏出裏面的東西。随着方向擺動指針的圓盤、帶有凸透鏡的筒狀物、怎麽觸碰都沒有反應的長疙瘩……是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霍爾頓擺弄許久，毫無門道，乏味地将所有東西扔到一邊，走出房間。
船頭傳來一陣異動，不一會兒，一名族人過來說抓到一只幼年豹族。
豹族與狼族素來不和，那頭豹族闖入船上搗亂，倒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只不過，一頭幼豹哪來這麽大的膽子？
霍爾頓腳尖一轉，前往觀察室查看那只幼豹。
幼豹似乎清楚自己的處境，深藍色的眼珠透着幽邃的光澤，透過厚重的鐵網，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眼睛。灰底黑斑的身軀微微繃起，四肢扣着地面，眼神沉着，不慌不亂。
這個眼神……似乎有點熟悉。
霍爾頓的手穿過鐵網，一把扣住幼豹的喉嚨，不懷好意地問：“你和雷恩是什麽關系？”
幼豹沒有出聲，下一瞬，張開獸齒便朝着他的手指咬下去。
霍爾頓吃痛，一把松開幼豹的脖子，咧着嘴輕松一笑。不管他們是什麽關系，雷恩已經死在他的手裏，這只幼豹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威脅力。
他轉身，對跟随而來的族人吩咐道：“靠岸之前，解決這只豹族。”
走出觀察室，踏上甲板。
本以為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沒想到這僅僅是今晚的“前戲”。
船艙被白天那名雌性闖入，船底漏水，觀察室的幼豹不知所蹤。而當他找到那名雌性與幼豹之後，卻被一把奇怪的武器電得失去意識……
當他醒來之後，前方不遠就是危險的礁石區。
水面起霧，掌舵手無法辨認方向，加上水流湍急，無法抛錨停船，再往前行駛，整只船的族人都會喪命于這片海域。
就在所有狼族手足無措的時候，那名嬌嬌小小的雌性叫住了他，輕輕脆脆的，與他商量：
“如果我有辦法幫你們渡過礁石區，你能送我們回到岸邊嗎？”
霍爾頓原本不相信她的話，然而這時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索性讓她試一試。
出乎意料的，女孩只思考了片刻，就很快鎮定下來，指使着掌舵手弗拉，開始朝前方行駛。
女孩膚白細膩，五官精致，月色下鍍了一層柔和的滢光。低頭看地圖的時候，粉頸微垂，修長的弧度像極了一只優雅休憩的天鵝。她和霍爾頓見過的雌性都不一樣，幹淨，纖細，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吸引力，與白天怯生生的模樣判若兩人。
——分明弱小，卻又意外地勇敢。
霍爾頓覺得有點意思。
兩個小時以後，女孩成功指導船只駛出礁石區。
船上的狼族逃過一劫，大呼小叫地慶祝起來。
霍爾頓遵守與女孩的約定，命令掌舵手弗拉把船停在就近的岸邊。
卻在她下船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出聲挽留：“真的不考慮和我回我的種族麽？”
果不其然，被那名小雌性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她只是為了拿回她的背包，怎麽可能與狼族共存？
霍爾頓低頭一笑，不以為然。
他今天已經足夠反常，既然她不同意，他也不會勉強。
兩天兩夜之後，霍爾頓與族人順利回到狼族。
狼族長老萊克守在門口迎接，安排族人把獵到的動物皮毛和食物都放進倉庫，然後緊跟在霍爾頓身後，向他彙報這幾天族裏的情況。
霍爾頓大步走回自己的屋子，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附和兩句。
連日的捕獵，加上船上的波折，他的身體很疲憊，迫切地想休息。
萊克沒看出他的敷衍，或者說看到了仍要繼續說下去，“您離開的這段時間，族裏有幾名雌性成年了，我根據她們的意思将她們分配給了族裏的雄性……”
霍爾頓道：“這些事情一直都你安排，你看着辦就好，不用特地彙報給我。”
萊克長老：“還有一件事……”
“我現在很累。”霍爾頓停步，打斷萊克的話，“如果不是什麽特別要緊的事，等我休息好之後再說。”
萊克長老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是的，首領。”
霍爾頓回到自己的房子，推門而入。
庭院積雪，屋檐結冰，三寸長的冰棱倒挂半空，一看便是很久沒人打掃的樣子。
乍一看沒什麽異常，可霍爾頓走了幾步，忽然皺了皺眉。
有點不對。
動物對環境的感知最敏感，尤其還是他的家。
——有什麽東西闖入了他家裏。
霍爾頓龇了龇牙，忽然加快腳步，擡起長腿，“砰”地一聲踢開正屋木門。
長腿收起，待看清屋裏的“東西”何物時，眉心的溝壑更深。
一名雌性正坐在他的床上，手裏捧着他穿舊的獸衣，另一手拿着魚骨針，穿針引線，仿佛被他的動靜吓了一跳，呆愣片刻，然後臉頰迅速浮起一抹羞赧的紅。
放下獸衣，從床上站起，小心翼翼地叫他：“首領……”
霍爾頓開門見山：“誰允許你進入我的屋子？”
雌性仿佛沒聽見他的問題，自顧笑着，掩飾緊張，“長老說首領今天回來，沒想到您真的回來了。我在廚房炖了一鍋兔肉湯，還腌了一些羊肉，您現在吃嗎，我去給您拿過來……”
說完，不等霍爾頓反應，就往廚房走去。
過了一會，果真端着一盅兔肉湯從廚房出來，見霍爾頓的視線盯着床上縫到一半的獸衣，雌性解釋道：“我看見首領的這件衣服破了，就想幫您縫補一下……”
霍爾頓的耐心到達極限，“我問你為什麽會在我的屋裏？再不回答我的問題，就立刻給我滾出去。”
雌性僵在原地，沒有想到他會動這麽大的怒，半晌，抽了抽鼻子道：“是萊克長老讓我住進來的。”
霍爾頓敏銳地捕捉到一個字，“住？”
雌性低頭，聲音雖小，卻很清晰，“萊克長老說我已經成年，可以□□，生育後代了，所以把我分配到您身邊……做您的配偶。”
她說的都是事實，但卻漏掉了一部分。
萊克長老是把她分配給霍爾頓，不過卻是她自己要求的。
霍爾頓沒有主動提出需要配偶，萊克長老就不敢幹涉他的事。然而這些年，霍爾頓身邊一直沒有雌性，萊克長老未免就有些着急，借着這次這名雌性的要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答應了下來。
霍爾頓舔着牙齒，冷笑，萊克那個老家夥真是多管閑事。
他掃視對面的雌性，不帶任何情意。
雌性感覺到他的注視，眼神不安地游移，又帶着一絲希冀，悄悄回視霍爾頓。
潔白的皮膚下藏着紅潮，眼珠琥珀，鼻梁挺直，身材高挑，算得上是狼族為數不多的漂亮雌性。
只不過眼裏的迫切太明顯，在看慣了獵物的霍爾頓面前暴露無遺。
霍爾頓有些索然無味，倚着桌子，長腿支撐地板，道：“我暫時不需要雌性，你回去，讓萊克那老家夥另外給你尋找配偶。”
雌性吃驚，“首領……”她在這裏住了幾天，哪有分配好配偶再換人的道理？
霍爾頓摸了摸眉峰，臉色不變，語氣卻是不容置疑，“把所有你的東西搬出去。”
他的屋子被這名雌性的東西充滿，往常擺放的東西也重新整理一番，不是他熟悉的擺設，他沒有當場把這名雌性扔出去已是奇跡。
雌性紅了眼眶，在霍爾頓的注視下，一件一件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出房屋。
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霍爾頓一眼，似在等候他的挽留。
然而霍爾頓面不改色，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雌性終于死心離開了。
屋裏再次空曠下來，霍爾頓擡起手臂，揉了揉疲乏的眉心，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并非對雌性沒興趣，只不過狼族對“配偶”的枷鎖太沉重。
一旦選擇，別無退路。
他不願意承擔一生一世的責任，所以選擇放棄配偶。
萊克長老知道霍爾頓把那名雌性趕走以後，雖搖頭嘆氣，但也不敢插嘴置喙。
霍爾頓一連休息三天，日子仍舊與往常一樣。
狩獵，捕獵，巡邏，順道籌備占領對面卡穆達山谷的事宜。
直到有一天，聽說對面山谷的豹族首領回來了，還帶回一名身嬌體弱的雌性。
霍爾頓捕獵的動作立刻頓了下，獵物從他爪下爬起，迅速地逃跑，他也懶得去追。
雷恩那家夥還活着？？
上回他分明受了那麽重的傷，又被他從山谷扔下去，怎麽可能不死？
霍爾頓收緊爪子，沉了沉眼神，命令族人前往豹族打聽情況。
可惜什麽都沒打聽到，雷恩将一切消息封鎖得嚴密，尤其是關于那名雌性。
搶奪豹族地盤的計劃不得不暫停，趁着雷恩前往羅摩哥山谷狩獵的時候，霍爾頓為了弄清楚他活着的原因，帶着族人闖進豹族部落。
卻沒想到，會在那裏遇見上回的小雌性。
說來也奇怪，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卻對她如此印象深刻。
小雌性看見他的同伴捕食一名羚羊獸人，悄悄躲在樹上，眼裏充盈着恐懼，臉色發白，身軀微顫，緊緊縮成一團，生怕被任何狼族發現。
真可憐，一定很害怕吧？
那又為什麽單獨出現在這裏？
難道雷恩帶回來的那名雌性就是她？
她明明不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但是霍爾頓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朝她走過去。
小可憐果真被他吓得不輕，哪怕他表現出最大的善意，她依舊對他充滿戒備。
霍爾頓看着她漲紅的小臉，嘴角一歪，說出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話：“我們我們狼族一生只有一個配偶，與豹族那群冷血的家夥不一樣，絕不會與族人共享自己的雌性。如果你跟我回種族，當我的雌性，我将一輩子任你差遣。”
明明不希望背負一生一世的責任，卻在面對她的時候，極其自然地脫口而出“當我的雌性”。
他難道要自己給自己套上一副名為“配偶”的枷鎖麽？
可惜，不等霍爾頓開始反悔，他就被這名小雌性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又是那個奇怪的武器，頭部發出奇怪的攻擊，将他電得半身軟麻，她趁機逃跑。
她很聰明，知道他們怕火，特意引燃了周圍的草垛。
只不過逃跑的速度不快，沒一會兒就被他從後面追上。
霍爾頓猜測她要回去向雷恩彙報他們的行蹤，那就更不能輕易放過她。而且，她應該知道一些關于雷恩的事情，就算她一開始不情願說，慢慢來，總會開口的。
霍爾頓将一切算得毫無遺漏，唯獨沒有想到雷恩會突然出現。
他的傷不僅完全好了，連體力都是之前的幾倍，霍爾頓帶來的幾名狼族很快被他撂倒在地。
霍爾頓知道不是他的對手，索性連反抗都沒反抗一下，順勢被他扔在地上。
天地清灰，一片雪白，雷恩抱着那名雌性越走越遠。
霍爾頓躺在雪地很久，一動不動，後背被雷恩砸過的地方隐隐作痛，就像雷恩剛才說的那句話一樣，一抽一抽的，扯動他腦子裏的神經。
——“霍爾頓，誰給你的膽子，讓你随意動我的雌性？”
他的雌性？
這麽說，那名小可憐就是他帶回來的雌性？
他們怎麽認識的？當時自己遇見她的時候，她身邊不是只跟着一只幼豹麽？
霍爾頓緩慢舔了舔唇，不知為什麽，竟然生出一股遺憾。
像路過貧瘠之地，偶然看見路邊開出一枝顏色嬌嫩的花朵，還未來得及摘下，就已經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
他慢了一步，可這遺憾又是從何而來？
霍爾頓認真想了想。
大概是因為失去了她行船的能力，以及她所擁有的那些奇怪武器吧。
只是這樣而已。
雖然是這麽想着，可是不久之後，霍爾頓又再次前往豹族部落。
這次是孤身一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麽做的目的，也許是為了閑逛，也許是為了探查豹族地形。
可是當他坐在一棵大樹上，看着遠處忙忙碌碌、來回奔跑的小身影時，所有的借口不攻自破。
他根本沒有目的。
那名小雌性往一塊大石頭後面藏了東西，然後飛快地跑開，躲在一棵樹後面。
幾乎一瞬，巨石崩裂，碎屑橫飛，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硝煙。
她從大樹後面鑽出小小的腦袋，骨溜溜的眼睛鋪着細碎的星光，嘴角慢慢上揚，襯得那張粉臉也跟着神采飛揚，沁滿驚喜與勝利。
就像上回她幫助他們逃離礁石區一樣，毫不起眼的，含蓄的，發出璀璨的光。
霍爾頓屈膝坐在樹上，看着她興高采烈的模樣，心裏也跟着莫名其妙的放松。
他摸摸下巴，忍不住想，雷恩真是撿到寶物，那樣威力強大的東西若是用到搶奪領地上，不知該多麽便利。
竟有些嫉妒。
不過，用不了多久，霍爾頓就嫉妒不起來了。
那小雌性用□□炸傷了他數十名族人，并破壞了他挑撥雷恩與勞爾西斯的計劃，狼族傷亡慘重，可謂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次以後，霍爾頓收斂了很多。
一是暫時沒想到對付火|藥的方法，二是仍未放棄把那名小可憐搶過來的念頭。
雷恩那家夥把她看得很重，狼族用五十名雌性與他交換一名雌性，他都不同意。
霍爾頓譏诮地掀起嘴角，原來他也知道她是寶物。
不是沒有猜測過那名小雌性的身份，霍爾頓心裏也隐隐有一個答案，只不過太過荒誕，他不敢相信。
然而，除了人類，還有誰會使用奇幻的高科技、制作威力強大的火|藥，同時，沒有獸型？
即便是進化最徹底的靈長目，睡覺或疲憊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現出原形。
可是她在船上那一夜，霍爾頓親自查看過，她從頭至尾保持着人形。
當然，也許是她心中警惕，故意不變回原形的。這一切都是他的猜測。
霍爾頓沒有想到，證明他猜測的這一天會這麽快到來。
那天他到遠處的山谷巡邏，回來時被兩頭熊族攻擊，浪費了一些時間。等到他回種族的時候，已經夜色深濃。
天空下着暴雨，雨季的水珠格外兇狠，一顆一顆砸在土壤裏，像天空憤怒的咆哮。
霍爾頓就是在這裏遇見“離家出走”的小可憐。
她穿着單薄的外衣，兩條細長的小腿沾滿淤泥，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土裏。蓊郁的樹葉遮住頭頂的月光，周圍一點光亮也無。她走得很慢，偶爾被石頭絆倒，擦了擦臉頰又站起來，繼續固執地跋涉。
霍爾頓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直到她停下腳步，低頭無聲地抽噎，才出聲詢問。
可是這名小可憐固執得可怕，無論他如何套話，始終不肯告訴他離開豹族的原因。
霍爾頓倒也不着急，慢吞吞跟在她身後。
她既然離開豹族，那麽接下來，他有很多時間說服她回自己的種族。
心髒有一塊地方跳得格外用力，哪怕是在這個雷電交加的雨夜，也能聽得清晰。
他在高興什麽？
又在期待什麽？
他五次三番地希望她跟自己回到種族，真的只是為了她那點航海的能力麽？
霍爾頓跟在他身後走了兩個小時，山路泥濘，她走得慢，他跟得也慢。
偌大空寂的森林，只有他們兩個。
濃黑的夜色壓在前方那名小小雌性的肩膀上，重重的，仿佛下一瞬就會将她吞噬。
霍爾頓快走兩步，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
小可憐就像背後張眼睛似的，飛快地回頭，瞪着他說：“不要再跟着我。”
霍爾頓被她威脅過好幾次，已經免疫，勾着嘴唇不羞不臊地說：“下山的路只有這一條，誰說我在跟着你？”
小可憐睜着大大圓圓的眼睛：“那你走到我前面。”
霍爾頓嚴肅，“我不喜歡把背後留給別人。”
“……”
大概是沒見過這麽厚皮賴臉的獸人，她瞪了他一會，毫無辦法，只得讓他繼續跟着。
天快亮的時候，小雌性爬到最高的一棵樹上，閉上眼睛睡覺，不再理他。
犬科不會爬樹，霍爾頓只能站在離她最近的樹下，趴下，守着她。
他沒有睡着，時不時擡起眼睛看一眼樹上的女孩，幽綠色的眼睛散發着光澤，在薄薄一層曦光中，竟有一點柔情似水的味道。
如果霍爾頓能看見自己此刻的眼神，定會被自己惡心一把。
他怎麽可能對雌性露出這種眼神？
一定是晨曦太亮，濃霧太稠，他的瞳仁太酸脹，所以蒙蔽了自己的心髒。
否則他的心跳怎麽那麽快？
霍爾頓閉上眼睛，告訴自己。
他沒有愛上那名小雌性，他只是想把她抓回種族，研究為族裏有用的價值。
等天一亮，這些模糊不清的感情都會随着夜幕消散，他仍舊是狼族最英明勇武的首領，從來不屑一生一世的深情。
可是沒等霍爾頓真正抹消動心的痕跡，第二天，樹上那名小雌性便消失不見。
霍爾頓在周圍找了整整一天，每一棵樹上都尋找一遍，始終找不到她的身影。
她就像葉片上殘存的水珠，天一亮，便随着初生的朝陽蒸發。
無聲無息，亦無跡可尋。
三年來，那名小雌性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消失了多久，豹族就帶着火|藥攻擊了狼族多久。
怪只怪當時霍爾頓沒有及時離去，被後來尋找“配偶”的雷恩看見，以為他是協助那名小雌性逃跑的幫手，把他當做唯一的出氣口，一打就打三年。
狼族就是有再大的面積，也禁不住這種狂轟亂炸。
就在霍爾頓準備帶領族人遷徙的時候，有一天，豹族忽然停止了對他們的攻勢。
派去打聽情況的族人回來，興高采烈地說，豹族首領找回了他弄丢的小配偶，不再和狼族作對了。
霍爾頓聽見這個消息，很久沒有說話，再開口時，喉嚨澀啞，“你說什麽？”
族人咧着嘴角，說：“首領，我親眼看見豹族首領抱着一名雌性回到種族，跟三年前那個長得一模一樣！自從那名雌性回來之後，豹族就再也沒有找過我們麻煩了。”
霍爾頓雙手墊在腦後，身子一仰倒在山坡上，對族人的歡喜置若罔聞。
哦。
回來了。
怎麽回來的？
雷恩那家夥親自抓回來的麽？
小可憐就是小可憐，連逃跑都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是她既然逃跑，為什麽不能跑得更幹脆一點？
誰說她可以擅自離開，又貿然回來？
霍爾頓抿起嘴唇，牙齒在嘴裏咬得聲聲作響，突然，毫無預兆地一腳踢倒面前的樹幹。
樹幹應聲而烈，重重地摔向一旁，枝葉落了滿地。
霍爾頓深深地喘息幾聲，眼裏的暴虐逐漸褪去，他緩慢閉了閉眼，然後冷冷嗤笑。
嘲諷的，輕蔑的，驟然清醒，笑他自己。
她回不回來，什麽時候回來，和他有什麽關系？
她又不是他的配偶。
這天之後，霍爾頓不再刻意讓族人打聽豹族的情況，仿佛那天什麽都沒有聽到，也不知道那名小雌性回來的消息。
狼族部落被豹族轟炸得七零八落，他帶領族人攻占了隔壁赤狐族的地盤，休整種族，偃旗息鼓。
他的族人在這三年裏損失了不少，迫切地需要發展壯大。
好在狼族雌性雖少，但繁育能力很強，短短兩年，族人的數量就多了一倍。
當一切安定下來之後，萊克長老終于忍不住，勸他也找一名屬于自己的配偶。
霍爾頓卻總是興趣不大，每一個分配給他的雌性，他都讓萊克長老送了回去。
終于有一天，外出回族，沒有忍住，拐到了對面豹族山谷。
明知道不可能遇見，還是想過去看一眼。
霍爾頓覺得自己大概病得不輕。
他究竟想看到什麽？
他這兩年，到底在不死心什麽？
大概是上帝也覺得他可憐，所以真的讓他看見了那名小雌性。
少女相較五年前的稚嫩青澀，多了一絲溫婉柔和，五官精致秀美，身材袅娜有致，穿着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外面套一件粉色外套，整個人像一塊發光的美玉，在晨曦的山谷之間，美麗得不可思議。
她停在一棵樹下，踮起腳尖采摘樹上的野果，露出裙下纖細小巧的一雙腳踝，白皙晶瑩，脆弱堪折。大概是樹上的果子太高，她踮了半天腳尖也夠不到，漂亮的臉蛋洇出薄紅，索性放棄，朝着身後叫道：“格雷弗迪，快過來幫媽媽摘果子。”
身後，一只小小的幼豹揮舞着四肢奔過來，一眨眼就蹿到樹上，瞅準少女剛才看中的那一株野果，張開獸口“嗷嗚”一聲咬下去，将整截樹枝都折了下來。
小幼豹咬着樹枝撲進少女的懷裏，撞得少女連連後退兩步，才穩穩的接住它。
它睜着圓圓的眼睛，深藍色的瞳仁裏倒映着少女無奈的模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後喉嚨裏滾出“咪嗚”的叫聲，似在向媽媽求表揚。
——真可怕，她竟然已經是一頭幼豹的母親，而時間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霍爾頓喉嚨滾動了下，才發現嗓子幹澀得不像話。只是咽一口氣，就一陣抽痛。
手邊的樹枝不知何時被折斷，碎末裝滿手心，一些刺入肉裏，沒有任何感覺。
樹下的聲音還在繼續，沒人注意到他。
小幼豹已經變成人形，四五歲小男孩的模樣，唇紅齒白，烏眉秀目，小尾巴一樣跟在少女身邊，少女去哪兒他就去哪兒，一會說“媽媽，這裏的果子又大又多”，一會說“媽媽，我來幫你摘”。
恨不得整個小身子都挂在媽媽身上。
霍爾頓不禁嗤笑，雷恩那家夥居然養出這麽黏人的兒子，真是豹族的恥辱。
可是心裏有一塊地方又意外地柔軟，說不上來是什麽，第一次覺得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配偶，并不是什麽壞事。
後來他終于知道，是嫉妒。
他嫉妒雷恩。
樹下一對母子摘完野果，準備回去。
小幼豹緊緊牽着媽媽的手，另一手嫩呼呼的小手拿着果子，低頭在獸衣上擦了擦，便咬進嘴裏，一邊踉踉跄跄地走路一邊和少女說話。
“媽媽，爸爸狩獵什麽時候回來？”
“格雷弗迪想爸爸了嗎？”
“爸爸說他回來以後會教我捕獵，我想學捕獵……”
“爸爸明天就能回來了，但是爸爸回來後應該會很累，讓他先休息一天，後天再教你捕獵好嗎？”
“好！”
……
聲音漸漸遠去，直到徹底消失。
霍爾頓從樹木的陰影裏走出來，長腿支地，倚着樹幹，看着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看了很久，忽而咧嘴，低啞一笑。
他曾經認為愛情是枷鎖，配偶是附庸，到這一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麽可笑。
真正愛上她的時候，你心甘情願做她的附庸，為她戴上枷鎖。
甚至能夠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對你露出一點微笑。
可惜，為她做事的人不是他。
霍爾頓扯了扯嘴角，身影在樹下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晚與白天交替，月光拉長他的影子。
他才動了動身，準備返回狼族部落。
他想，他應該聽從萊克長老的話，找一名屬于自己的雌性。
為她捕獵，為她安家，為她改變族規，為她做所有他想做卻沒有機會做的事情。
這些，小可憐，你都不必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