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別去
駕駛座的車窗開着三分之一,高原上幹冽的風灌入車中,掩蓋住了葉小船激烈的心跳。
他以為單橋會無所謂地說——随便。
但單橋卻問:“是去玩兒,還是去發展?”
葉小船胸膛緊得發痛。這話的意思那麽明顯,他哥剛才沉默那十來秒,是在認真為他考慮。
金岷海笑道:“是玩兒,也是發展。小船沒有去過南城吧?南城很大,什麽機會都有,去玩兒一段時間,如果能習慣那邊的節奏,試着發展也不錯。我在南城,随時可以關照小船。”
單橋戴着遮光的墨鏡,沒人看得見他的眼神。
在金岷海解釋完之後,單橋又空了幾秒,說:“再說吧。”
葉小船胸膛的痛漸漸變成麻。他以一種極緩的,無法被察覺的速率軟在副駕上,雙眼直視前方,任由心髒沉入那種失重的麻裏。
金岷海照舊活躍着氣氛,一會兒戳葉小船的椅背開玩笑說“你哥這是舍不得你”,一會兒講南城的發展情況。
和落後的遠城相比,南城确實是座遍地黃金,充滿希望,适合年輕人的城市。
深夜,在趕了一天路之後,三人終于回到“有海”。
王逅等人昨天就回來了,已經和包車公司談妥賠償條件。金岷海和他們會合,一同住在二樓的男生床位間裏。
葉小船的房間也在二樓,那是單橋早前給他留的“單間”。
天冷下來之後,樓頂那間房就沒法睡了,葉小船收拾好行李之後上去看了一眼,單橋果然不在那兒,大概是回百葉小區去了。
回二樓時葉小船遇到了金岷海,金岷海剛洗了澡,頭上搭着一條毛巾,笑着招了招手,“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失眠啊?”
此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除了正在值班的阿貴,整個旅舍的人差不多都睡了。
葉小船确實失眠,但和金岷海沒什麽可說。
“真巧,我也睡不着。”金岷海說:“聊聊?”
葉小船冷着臉,“路上你還沒聊夠?”
“路上你哥在,很多話我不方便說。”金岷海按住葉小船的房門,輕聲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想和你哥有結果的話,不妨聽聽我的主意。”
葉小船眉心緊擰着,猶豫了會兒,“進來吧。”
遠城供暖早,房間裏很暖和,金岷海随便找了個下鋪坐,“我今天是幫你問,探探你哥的意思。很明顯,你哥覺得你可以去南城發展,又擔心你一個人在大城市裏出事。”
葉小船站在窗邊。
其實窗外沒什麽可看,遠城沒有夜景,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
“如果你哥直截了當讓你走,這倒不好辦。”金岷海說:“因為這說明你哥一點兒不在乎,你走得再遠,都沒辦法觸動他。”
葉小船雙手揣在褲袋裏,手指漸漸捏緊。
“現在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去不去南城這件事還得考慮。”金岷海聲線沉穩,“所以你當然該跟我走。”
葉小船猛地轉過身來。
“想問為什麽?”金岷海伸出兩根手指,“第一,你可以擺脫現狀,見識了世界之大,你才不會被困在自己的心牢裏;第二,當你離開,你哥對你的在意會一點點放大,将來你們說不定會站在一個平等的位置重新審視你們的感情。”
“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金岷海笑了下,“最終怎麽決定,這還得看你。我還要在遠城待幾天,你想好了随時來找我。”
離開之前,金岷海又溫聲說:“小船,你很單純,我真的想幫你。”
葉小船躺在床上,小臂遮住眼睛,熬到清晨也沒睡着。
天亮後,葉小船獨自去包車公司談賠償。
按理說,這事和司機根本沒關系,公司應當承擔所有損失,還得給司機适當的補償。
但城市越小,腌臜事就越多,不講道理,誰背景硬誰說話。
葉小船也沒打算跟這幫人講道理,只想趕緊把事情了結,別給他哥惹麻煩。
前天來庫塔接人的司機态度很差,放話說“你躲不了”,一副黑丨幫幹架的架勢,今天遇到的經理卻和氣得多,說這事主要責任不在葉小船,公司也不打算讓葉小船賠什麽。
葉小船有點詫異。
沒記錯的話這經理姓劉,仗着是老板的親信,平時特別嚣張,逮着人就罵,耀武揚威,真把自己當成了個人物。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屁點兒大的遠城,混到劉經理這地步,确實也算不錯了。
“上頭幾個老板商量過了,損失全部由公司承擔,你還可以繼續在我們這兒租車,不過……”劉經理面相醜陋,不笑時局促,一笑就猙獰,“這一趟的分成呢,我們就不跟你結算了。”
辛苦跑一趟,差點把命搭上去,卻一分錢都撈不到。
葉小船心裏冷笑了下。
不過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來之前,葉小船以為公司會讓自己賠償大頭損失,将來也沒辦法再租車。
以前不是沒出過類似的事——有個司機跑東線出了事故,劉經理硬要人賠償公司的損失,那人賠不出,被打折了一條腿。
“你覺得沒問題的話這事就這麽結了。”劉經理幹笑,“回去休息幾天,想租車的話就來找我。”
葉小船一想就明白,這事能解決,是老板看了單橋的面子。
自己是單橋帶人救回來的,如果真在力塔克森林裏鬧出了人命,死了四個外地人,老板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壓不下去。而且“有海”在遠城是名氣第一的青旅,包車公司在旅游業挖金,就繞不過“有海”。
單橋也許跟老板打過招呼,也許沒有,老板不傻,這人情必須得賣。
葉小船在路上茫無目的地走了會兒,才想起早上出來得急,沒吃早飯。
他突然很想見單橋,但見到了要說什麽,他也不知道。
說哥,謝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還是說哥,我要去南城了?
金岷海夜裏的話根本沒有打動他,什麽見識世界之大,什麽将來站在平等的位置審視這段感情。
他不在意世界有多大,他的眼界就這麽狹窄。
世界很大,可能很美,但對他葉小船好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三個,現在仍對他好的只剩下單橋。
別的一切他都不關心,唯有單橋。
用暫時的離開來讓單橋在意自己?最後将彼此的關系拉到平等的位置上?
不,他甚至不需要平等,他樂意去追逐、仰望單橋。
金岷海不懂,沒有人懂。
他本來就扭曲偏執,更瘋狂一些又有何妨?
想去南城,不是想長什麽見識,不是想圖什麽發展,僅僅是不想再束縛單橋。
路邊傳來一陣吆喝,葉小船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家新開的抄手鋪。
遠城的早點和西南風格迥異,多的是餅、粥、包子饅頭,還有西南根本看不到的“十塊錢自助餐”,抄手卻十分罕見,葉小船印象裏就沒在遠城見過抄手鋪。
小時候,大石鎮到處都是抄手鋪,上小學時,龔彩從來不給他早飯錢,每天早上只讓他吃一個饅頭,他饞學校門口的抄手,玉霞往單橋兜裏塞了十多塊錢,讓單橋帶他去吃。
一人一碗,紅油花椒,那味兒他到現在還記得。
吸了口帶着炊煙味的空氣,葉小船向抄手鋪走去。
時間還早,他想買兩份抄手去百葉小區,再和單橋坐在同一張桌上吃一回早餐。
然後,他就要離開了。
他有單橋家的鑰匙,四年前借住的時候單橋給了他一把,後來一直沒找他還。
他站在門口,猶豫是敲門還是直接開。
直接開很不禮貌,但單橋很可能還在睡覺。
他右手懸在空中,沒敲下去,最終拿出鑰匙,小心地轉開門鎖。
單橋果然還在睡。
葉小船有一絲慶幸,将抄手倒進鍋裏溫着。
他動作很小,盡量不發出聲音。
但單橋還是醒了。
“哥,西泉街開了家抄手鋪,我來給你送抄手。”葉小船擔心單橋因為自己的不請自到而不開心。
但單橋神情懶淡,甚至不因家裏突然出現個人感到詫異,“嗯”了聲,去衛生間洗漱。
一頓抄手吃得有些冷清,葉小船好幾次想提去南城的事,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
可該說的總歸得說,見單橋似乎要出門,葉小船說:“哥,過幾天我,我打算去南城看看。”
單橋側過身,看了葉小船幾秒,“你了解金岷海嗎?”
葉小船眼尾一撐,對單橋的問題感到意外。
了不了解金岷海,與他去不去南城有什麽關系?
他根本不關心金岷海。
“如果你不了解他,就再等一下。”單橋拿上外套,問:“你走不走?”
葉小船以為單橋催他離開,趕緊去架子上拿自己的衣服,“我這就走。”
單橋看了眼時間,“你上午有事?”
葉小船搖頭。
“那就等會兒再走。”單橋說:“熱水器壞了,約了人修,你有空的話,我就讓他上午來。”
“我有空!”葉小船說:“我不走!”
單橋點了下頭,開門離開。
沒多久,修理工上門,一邊修一邊跟葉小船嗑叨,說單橋都跟他說好幾次這熱水器的問題了,早就該修,但單橋太忙,白天總是不在家,晚上在家了呢,他又下班了,時間對不上,只好拖着。
“你是他弟吧?來得正好。這熱水器再不修,我看他怎麽過冬。”
修理工離開後,葉小船做了個大掃除,發了很久的呆,才回“有海”。
金岷海一直住在“有海”,又提了幾次去南城,葉小船幾天沒見到單橋,總想着單橋那句“再等一下”。
單橋讓他等,他就等。
金岷海回南城的前一天晚上,阿貴“砰砰砰”敲葉小船的門,“小船,單哥叫你。”
今晚院子裏烤羊肉吃,單橋在廚房做準備。
葉小船穿着雙涼拖鞋就跑了去,“哥,你找我?”
單橋沒看他,繼續處理不鏽鋼盆裏的羊肉,“想好了嗎,去不去南城?”
葉小船一怔,沒想到單橋突然叫他,就是問這件事。
見他沒反應,單橋這才停下手上的動作,側過臉,語氣帶着幾分命令的意思,“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