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力塔克下雪了
氣溫再也沒有回升,遠城的秋天到了。
“有海”外面那條巷子的白楊樹幾乎是一夜之間全黃,漂亮至極。
葉小船成了挂靠在租車公司的包車司機,原來一趟四五天的行程跑下來能淨賺兩千來塊,現在得給租車公司交所謂的“板子錢”,同樣一趟只賺得到一千來塊。
周昊看不過去,“兄弟,你這樣多沒意思啊,純粹是在幫別人打工。”
葉小船心态倒還好,一邊擦他那輛租來的長安歐尚,一邊說:“我本來就是給別人打工。這車還成,開着比二手桑塔納舒服。”
“舒服個頭啊!”周昊往輪胎上踹了一腳,“你開我的車,我不收你‘板子錢’。”
葉小船擰着毛巾抽過去,“算了吧,現在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時候,你也別開一趟歇三天了,就一趟接一趟跑,趕緊把錢攢夠。”
周昊臉上浮起點兒得意,嘴上卻道:“嘿,我攢錢幹嘛啊?”
葉小船斜他一眼,“不就讨媳婦兒嗎。”
周昊這下徹底得意起來了,往葉小船肩上一拍,“你先喝我的喜酒,我再喝你的喜酒。我娃兒比你娃兒先出生,是男娃就給你娃兒當大哥,是女娃就給你娃兒當,當……”
“別當了。”葉小船拉開車門,正要坐進去就被周昊攔住。
“撒手。”葉小船不耐煩地瞪了一眼。
周昊說:“每次一說生娃兒你就躲,你躲毛啊,我信你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娃兒?”
“躲個屁,跟客人約好了9點出發,這他媽都8點40了,你別擋我做生意。”
“‘有海’啊?”
“嗯。”
“你哥……”周昊剛一出口就卡殼了,“不是我說你啊小船,你和你哥都這麽單着,難不成要湊合着過一輩子啊?”
葉小船愣了下,罵道:“關你屁事。”
遠城丁點兒大,葉小船将車從公司開到“有海”,不過10分鐘。
這次包車的是四個小夥子,北線西線都要走,時間挺長,來回得花十一天。
二手桑塔納報廢後,葉小船還沒跑過這麽長的路線。
時間長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好的地方在于包車費一天900塊,十一天能賺9900塊,一半交給公司,到手也有接近5000塊,不好的地方則是長時間在路上,會疲憊,還會想家。
想家這種情緒葉小船從來不會暴露出來。昨天晚上他就将行李收拾好了,想跟單橋說兩句話,然而單橋昨晚回了百葉小區,他等到半夜也沒見着人。
“小船,一路順風啊!”阿貴幫客人們将行李搬上車,往葉小船懷裏塞了一口袋馕。
葉小船在遠城待了四年多,也吃不慣這玩意兒,覺得幹巴巴的,難以下咽。唯有單橋在番茄湯裏煮的掰碎的馕,他會吃得幹幹淨淨。
已經到9點了,葉小船還站在巷口張望,結果等來等去,單橋還是沒出現。
上路之前,葉小船給單橋發了條信息,“哥,我走了,十一天後才能回來。”
直到中午在路上一家館子吃面,葉小船才收到回複。
單橋:“嗯,注意安全。”
葉小船放下筷子,去路邊抽煙。
這次帶的四個小夥來自南方沿海,出手挺闊綽,他說人家是小夥,其實他自己才是年紀最小的一個。
遠城這邊流行吃拌面,一碗面一碗澆頭,吃的時候自己倒在一起攪拌,澆頭分量極大,多肉多菜,等于內地城市一份小炒,面還管飽,不夠随便加。四人頭一回吃這種拌面,情緒相當高漲。
葉小船邊抽煙邊等他們,腦子一空,就想起早晨周昊說的話。
你和你哥都這麽單着,難不成要湊合着過一輩子啊?
他倒是想。
雖然很自私,但他到底希望他哥這輩子都不要喜歡上誰,不要跟任何人成婚生子。
以前跟着單橋來遠城時,他倒是想得很明白——不奢望單橋能愛上自己,只要能一直留在單橋身邊,給單橋當弟弟,他就心滿意足了。
可到了現在,他漸漸明白自己很貪心。
他不要單橋跟別人好。就算單橋不會愛上他,那也不能和別人在一起。
他覺得自己小氣、俗、低級,可沒辦法,接受不了的事,就算再怎麽說服自己,也還是接受不了。
第一天幾乎全在路上,葉小船既當司機又當導游,看到路邊有不錯的風景,就讓大家下去拍照,自己也随手拍幾張。
他對風景其實沒什麽興趣,拍照只是為了晚上發給單橋看。
他們的微信對話框裏基本上都是他發的信息,單橋很少回,很多時候他連“對方正在輸入”都看不到。
可他還是得發,生怕一不發,這脆弱的聯系就徹底斷了。
四名客人裏,有個人是彎的。第一天旅途結束時,葉小船就感覺到了。
那人叫金岷海,挺有錢,長得很斯文,氣場和另外三人不太相同。
葉小船并不排斥帶同性戀客人,只要對方不對他明示什麽,他就能全程裝瞎。
但這個金岷海對他的意思也太明顯了,路上時不時盯着他看不說,晚上分宿舍時,還執意與他睡一間。
落腳的小鎮沒有青旅,只有條件相當糟糕的招待所,五人要了一個三人間一個标間,葉小船本想去三人間,金岷海卻殷勤地将他的行李提到了标間,說什麽師傅辛苦了,三人間太吵,還是睡标間好。
葉小船不想第一天就與客人鬧不愉快,加上對方并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便去了标間。
金岷海的殷勤恰如其分,你覺得他快過線了,他又将将收回去,手段十分成熟,态度也極為溫和。
葉小船感到不适。
他是個包車司機,說白了就是服務行業的從業者,向來是他服務于客人,比如點菜、提行李、找住宿、幫忙拍照、看包等等。大多數包車的客人素質都挺高,不會将司機當奴才使喚,但也不會将司機當大佬供着。
金岷海就有點兒将他供着的意思了。
他開車時,金岷海坐在副駕陪他聊天——即便他并不想聊天;停車參觀景區,他在外面等着,金岷海也以太累為由,和他一塊兒等着;下館子解決夥食,金岷海幫他洗杯子涮碗;隊裏對路線發生争執,金岷海總笑着說,師傅說了算。
到了第七天,北線游接近尾聲,轉入西線之後,就等于踏上歸途了。金岷海坐在紅葉與星空下,抱着吉他給葉小船彈了首曲子,最後一個樂音落下時,金岷海說:“小船師傅,要不要和我試試?”
北線與西線交接處有西北最優美的高原森林,金岷海在那兒表白,本來挺浪漫,奈何葉小船不解風情——這一點倒是與單橋如出一轍。
“不試。”葉小船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插丨在夾克口袋裏。
這件夾克是單橋的。
金岷海大約從來沒被這麽幹脆利落地拒絕過,半天才道:“小船師傅有喜歡的人了?”
葉小船幹脆地點頭,“嗯。”
“就是你每天發照片的那位吧?”金岷海不知是幹什麽的,吉他彈得一般,觀察力卻不錯,“對方好像并不喜歡你啊。”
葉小船臉色瞬間沉下來,不善地看着金岷海。
他眉宇間一向有一股戾氣,以至于很多女性客人不敢包他的車,這戾氣只有在面對單橋時會化去,在別人面前就算收斂着,也看得出兇悍。
但金岷海似乎并不害怕,“我每天晚上都看到你發照片,發完還抱着手機等好一會兒,但幾乎沒聽見你手機震響過。這不就等于,你熱臉貼上冷屁股,給他可勁兒發信息,但人家根本不理你。”
葉小船抿着唇,片刻道:“與你無關。”
“啧——”金岷海笑起來,“既然是一廂情願,不如放過自己,也放過對方,和我試試。”
葉小船從石頭上跳下來,雙手仍舊抄在衣兜裏,還是剛才那句話,只是語氣更冷了些,“不試。”
金岷海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小船師傅生氣起來還挺吓人,不試就不試吧,別生氣啊。”
這晚住的是帳篷,森林裏葉子還黃着,空中卻飄起了雪,冬景和秋景,在同一個時空裏奇妙地融合。
葉小船看過天氣預報,這兩天都有雪,但不大,不耽誤行程。
入睡之前,他又給單橋發了條消息:“哥,力塔克下雪了,遠城呢?”
單橋沒回,他噘了下嘴,睡了。
一覺醒來,天地已經一片雪白,雪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葉小船心中一緊,往年這個時候不會下這麽大的雪,今年這算是異常天氣了。留還是走都很麻煩,上路容易出事,留下來如果雪不停,會被困死在山裏。
金岷海四人的意思是走,葉小船也傾向于走,但這決定作得還是太遲了,車在結冰的高原山路上根本開不起速度來,一路龜行,大雪成了暴雪,直接将出山的路堵死了。
四人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全都傻了,信號也已中斷,根本無從聯系外界。
如果雪一直不停,等燃油耗盡,一車人就得凍死在這靠近國境線的地方。
葉小船盯着“無服務”的手機,手心漸漸出了汗。
他與單橋的對話框裏,最後一條信息還是他昨晚發的“力塔克下雪了”。
他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他給單橋發的最後一條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