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是我,你是你
四年前,“有海”還只是個剛被單橋買下來的破舊小院,沒有花園和菜園,更別說葡萄架和葡萄架下的長木桌。
院子裏有一棟待拆的木樓,單橋打算在那兒蓋供客人居住的正規樓房。
像遠城這種小地方,半夜街上幾乎看不到人,也沒有出租車。單橋離開時将摩托停在火車站,回來時卻多了個葉小船。
葉小船第一次來遠城,聞着這座城市陌生的氣息,被單橋帶到了家裏。
那是一棟有些年頭的居民樓,一室一廳,沒怎麽裝修,只比大石鎮的筒子樓條件好一些。
葉小船這一趟可謂匆忙到了極點,飛機轉大巴趕到大石鎮,沒待幾小時又上了開往西北的火車。三天下來,他悄悄聞了聞自己,已經臭了。
“去洗澡。”單橋扔來一條寬大幹燥的毛巾,指了指衛生間的方向。
葉小船有些汗顏,猜他哥已經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左邊熱水,右邊涼水。”單橋轉過身去,彎腰整理行李包裏的東西。
“好。”葉小船趕緊走進衛生間,将自己從頭清洗到腳。
常年在外打工讓他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天熱還是天冷,有熱水時一定要用熱水,越燙越好。
這就跟窮人吃了上頓不知道有沒有下頓一個道理。
他不知道下一次洗澡時,還用不用得上熱水,所以有熱水時一定要洗個爽。
衛生間裏擺着的是很普通的洗發水和香皂,硬要說特別的話,是它們的氣味都很淡。葉小船這個人俗氣,喜歡濃烈的氣味,好像只有最豔最烈的香氣,才能遮蓋住他每天幹活浸出的滿身汗味。
單橋的香皂氣味太淡,葉小船抹了好幾回,終于确定沒有汗味了,才忽然意識到,水已經涼了下來。
熱水器是燒電的,單橋剛才只燒了一會兒,本來熱水就不多,這下被他全糟蹋完了。
“哥。”葉小船圍着浴巾從衛生間鑽出來,十八歲的男孩,身上有好幾道重疊在一起的傷。
他沒好意思靠得太近,站在牆邊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哥,對不起,我把熱水用完了。”
“沒事。”單橋的視線在他傷痕累累的身上掃過,“這個天氣,洗涼水也行。”
卧室只有一張床,葉小船觀察過了,床不小,睡兩個男人沒有問題。
但他不至于寄住在單橋家裏,還去占單橋的床。
單橋洗完澡出來時,葉小船已經坐在沙發上了,“哥,我就住幾天,明天天亮我就出去找工作。你放心,我有經驗,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和住處,到時候我就搬出去。”
單橋上半身丨裸丨着,正在用毛巾擦頭發,含糊地“嗯”了一聲,從卧室拿來一條薄被扔在沙發上。
家裏到底比火車上舒适,葉小船睡得踏實,醒得也早,見卧室沒有動靜,就蹑手蹑腳走去廚房。
單橋起來時,葉小船已經用唯一的食材——雞蛋——做好了早餐。
“哥,我等會兒出去找工作。”葉小船說:“我想過了,遠城是座旅游城市,餐飲、旅館這方面的機會肯定不少。”
他說這麽多,還竭力讓自己顯得充滿自信,不過是想讓單橋覺得他不是一個累贅。
單橋只道:“你自己看着辦。”
來到遠城的第三天,葉小船就在一個工地找到了工作。
此時正是盛夏最熱的日子,而西北的夏天遠比葉小船工作過的其他地方可怖。
單橋已經着手整修買來的院子,平時不怎麽回家。葉小船不知道單橋在幹什麽,也不敢貿然問,只想趕緊安定下來,別的事以後再說。
葉小船特別喜歡“以後”,也特別喜歡“以後再說”。
單橋給了他一把鑰匙,他将鑰匙用繩子串起來,挂在脖子上。
這年頭,小學生都不會把鑰匙往脖子上挂了。但葉小船覺得這玩意兒很珍貴,必須貼身挂着。
因為天氣太熱,工地白天停工了,葉小船每天晚上上班,和單橋的作息時間完全錯開。
兩人幾乎見不到面。
半個月後,單橋接到葉小船的電話,電話那頭卻不是葉小船。
“哥,你是小船的哥嗎?”周昊粗着嗓門兒叫喚,“小船中暑了,麻煩你來帶他回去。”
葉小船覺得自己沒出息極了,以前在那麽多工地工作過,四十度的天不也幹得好好的?怎麽來到遠城後卻跟水土不服似的,被太陽一曬就能中暑。
這兩天夜班又換成了白班,大約是習慣了夜班的溫度,這一換回來,他就感到難受,強撐着捱到中午,終于沒能捱過去。
單橋趕到時,葉小船還沒被送去醫院,奄奄一息地躺在遮陰棚裏,腦袋上不知被誰丢了個冰袋。
“你就是小船的哥?”周昊那時也還沒當司機,和葉小船就是在工地上認識的,後來成了好哥們兒,“你弟看着快死了。”
葉小船模糊感覺到單橋來了,喉嚨擠出幾個音節。
單橋說了什麽他聽不清,沒多久徹底暈了過去,醒來時就已經在家裏了。
家裏開着空調,而他躺在卧室那張觊觎了很久的床上。
也許是命賤,中了這麽嚴重的一場暑,葉小船當天晚上就基本恢複了。
仗着自己是個病人,他小心地問:“哥,你在外面做什麽啊?”
單橋也許本就沒打算隐瞞,“建旅舍。”
“什麽?”葉小船還不知道“有海”的事,“你要建旅舍?”
“已經在建了。”
葉小船一下子站起來,“修房子麽?我會!”
農村裏蓋房子,都是臨時雇一批人自己幹。遠城雖不是農村,但自家小院子蓋樓房也是這種操作。
單橋去大石鎮之前就雇好了人,現在已經動工了。
三層以內的房子都好蓋,頂多到秋天,房子就能建好。
單橋難得地笑了笑,“你都中暑了。”
葉小船恨不得當即拍出自己的蓋房簡歷,“我休息一晚就好了!哥,你在那兒建旅舍?”
單橋帶葉小船去了“有海”。
工人們熱火朝天地蓋着房。葉小船立即心潮澎湃,抄起工具就湊上去。
葉小船一直覺得,在“有海”蓋房的日子,他過得特別開心,是在遠城四年裏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和單橋每天一起出門,一同回家,中午和傍晚單橋做一大桌菜,他搶着吃。
他還跟別的工人一樣,在單橋手上領工錢。
時光向前,葉小船跟別人打聽過了,青年旅舍都請義工,他打算等房子蓋好了,就跟單橋說——哥,我來給你當義工,不要工資,管吃管住就好。
可單橋卻拒絕了。
秋天,“有海”的牌子已經挂在小巷外,花園裏有了花,菜園裏有了菜。葉小船不解,“哥,為什麽啊?你不是在招義工嗎?”
單橋在已具雛形的葡萄架下抽煙,那煙頭的火星燙在葉小船眼底。
“你是想當義工,還是想一直跟着我?”單橋平靜地問。
葉小船定在原地,血液鼓噪出陣陣麻意。
許久,麻變成了痛。
葉小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意識到他哥根本不需要他。
讓他幫忙蓋房,是因為外面的工地勞動負荷太高,而他又中了暑,在這兒蓋房,沒那麽辛苦,工錢也不少。
他哥并不是需要他在蓋房上的“才華”,只是換個方式幫助他。
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不被單橋所需要。
如今房子蓋完,夏天也已結束,他得到了在陌生城市的喘息之機。對單橋而言,能做的都做了,該照顧的都照顧到了,是時候将他從自己身邊趕走了。
“哥,我不能跟着你嗎?”葉小船緊握着拳頭,眼中的兇悍漸漸被委屈替代。
“我習慣一個人。”單橋眯眼看着遠處,“你跟我來遠城,挺好。有什麽需要,我能照應你。但我是我,你是你,沒必要牽扯在一起。”
即便是現在想來,葉小船也覺得單橋這一席話說得太殘酷了。
單橋難得說這麽多話,竟然就是為了告訴他——我是我,你是你,我們沒必要牽扯在一起。
葉小船很久都沒說出話,用盡全力才擠出一個笑,“好,哥,我不當義工,我這就去找房子。”
這話本是想讓單橋寬心,但真說出來,聽着卻有幾分賭氣的意思。
單橋沒什麽表情地看了看葉小船,少傾,轉身道:“嗯。”
葉小船搬了出來,和周昊一起租了個房子。
遠城旅游的旺季在夏季和秋季,那時正好是秋季。葉小船不懂旅游,周昊卻在遠城混了好幾年,跟他說,咱們可以去搞輛車,當包車司機,幹半年的活兒,賺全年的錢,到了淡季咱們再去工地上混,賺兩份錢!
葉小船細細一打聽,得知包車司機都是去各個酒店、旅舍拉客,頓時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行,就去當包車司機!”
單橋不讓葉小船當義工,并且說清楚了互不牽扯,可葉小船開着和周昊一同租的車來“有海”拉客時,單橋除了“注意安全”,也沒說別的。
葉小船開了兩年車,攢夠錢買了輛二手桑塔納。周昊談了個女朋友,女朋友家裏支援了一筆錢,周昊也有了屬于自己的車。
兄弟有了女朋友,再住在一起就不方便了,葉小船主動從合租的房子裏搬出來,找不到便宜的獨租房,只得住進鐵皮屋裏。
往後兩年,葉小船摸着良心說,他哥對他其實挺好,“有海”的葡萄架下,總有他的位置,他偶爾生個病,單橋會丢給他藥,他特別想吃單橋做的菜時,只要厚着臉皮守在“有海”,總會吃到。
但這也就到頭了。
他哥對他沒那個意思,也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他哥沒讓他滾出遠城,就已經是念着幼時的情分了。
葉小船有時自己都想,被一個同性惦記着,真挺惡心。
過去的畫面換成醫院的走廊,葉小船摸着手上輸液的針頭,想起自己本來在琢磨錢怎麽辦。
他辛辛苦苦打拼四年,尤其是有了自己的車後,其實攢下了一筆錢。
他住鐵皮屋,吃喝都是草草解決,就是為了多攢錢,有錢才踏實,才有底氣。
可三個月前,葉高飛病重,急需救命錢,葉家已經到了砸鍋賣鐵的地步,龔彩從葉高飛那裏找到他的號碼,求他幫幫葉高飛。
他其實完全可以見死不救,對龔彩葉勇二人,他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可葉高飛……
若問他這二十二年的人生在哪裏獲得過溫暖,他只能想起三個人——玉霞,單橋,葉高飛。
他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哥,還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弟。
他弟快死了,他舍不得。
留下僅供生活的錢,葉小船将自己四年來的積蓄全彙了過去。
我有車,他那時想,錢而已,再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