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宇欽終于逃走了。他抓住了唯一的機會,在諸今盡的幫助下徹底消失在了這座水泥森林裏,再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堪稱奇跡。這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然後,第二年,第三年……自那之後上海每年冬天都開始下雪。
幸福是方宇欽留給諸今盡的唯一功課,他必須照做。他不知道自己這幾年來過得算不算幸不幸福,新工作工資沒那麽高,勉強供得起房貸,就是生活開銷上比起原來吃緊些,沒辦法夜夜蹦迪,其他的一切還好。在離職之後的那一周,公司無緣無故聯系了他,詢問他有關監控的事情。通過郵件諸今盡能感受到高層的盛怒和遮掩,他自然佯裝一無所知,甚至都不想回複。
他現在的公司也安裝了攝像頭,街道上、小區裏,無處不在,大家早就習以為常。諸今盡曾經在心裏定義的“大事”都這樣無疾而終了,和小說、劇本裏上演的完全不同,沒有驚心動魄,沒有人生轉折,原本的期待消散在了時間裏,随着它一起衰弱,只在隐匿處以一種入侵的形式紮根在他的意識深處。
明天如約而至,從不爽約。
“經理,有個人來找你。”
“誰啊?”
“一個女的,不認識。”
諸經理面孔黑下來,開始訓小助理:“你不認識跑過來問我,我就認識了?!”
小助理吓得不敢擡頭。這個新來的經理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暴躁了一點。
“至少要把她名字問來吧?”
“好的,我這就回去問。”五分鐘後,小助理又跑了回來,看上去快要哭了,“經理,我攔不住她,她直接跟我進來了。”身後跟着一個小姑娘張口嚷嚷:“諸今盡你怎麽譜那麽大啊?”
“你誰啊?”
姑娘脫下外套,一屁股坐在他對面:“我是M。”
諸今盡聽到這個名字呼吸一滞。他對助理講:“沒事。你幫我把門帶上。”等辦公室只剩他們倆之後,諸今盡沒有意識到他的指尖已經開始顫抖:“你怎麽找到我的?”
“你無緣無故換工作幹什麽?我找了你半天。”M依舊是一副絮絮叨叨的樣子,伸手在包包裏掏啊掏,“你別問我怎麽找到的了,一言難盡。”一邊說一邊遞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
“這是什麽?”諸今盡拿過一個相冊,打開瞬間,他的心髒驟停一秒。他看到了方宇欽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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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宇欽在新西蘭拍的照片。”
“他怎麽去新西蘭了?”
“這也說來話長了,是一個更長的故事。”M湊過去,對着相冊一張張給方宇欽講,“這張是他去療養院的時候,護士給他拍的。”“嗯。”“這張,宇欽終于養貓了,哈哈哈。”畫面裏方宇欽抱着一只大花貓,肚子滾圓,滿臉不情願。“這貓怎麽這麽胖。”“嘿嘿,宇欽說她可親人了。這張是聖誕節拍的,南半球的聖誕節是夏天。”M指着一張有些傻氣的照片,裏頭方宇欽正帶着那頂綠色的絨線帽,笑得燦爛。他在人群中從未如此開懷大笑過。
“他還好嗎?”
“他死了。”
諸今盡捏緊相冊,肌肉繃緊。
“去年死的。12月8號早上4點走的。”
“嗯。”12月8號…… 是那年冬天,上海下初雪的日子。
“他反複關照我,別告訴你他的情況,就怕你一直記得他,為他傷心。”
“我明白。”諸今盡顫抖着拿起他的筆記本,想打開,又不敢,只問,“怎麽死的?”
“哦…… ”M坐直身子,試着讓自己敘述的語調顯得極為平常,“他的阿茲海默症發展到了中晚期,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了,有一次他跑出療養院,一個人在雨裏走,走了十幾公裏,最後在高速公路上被人攔了下來,送回去之後就病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看不太懂英文。應該是死于并發症吧。”
“他一個人跑出去做什麽?!”
“他說要找一個人,和他告別。”
諸今盡不響。
“宇欽其實一直記得你。”M苦笑一聲,對他講,“他糊塗的時候就反複看你給他錄的視頻,逢人就說,這是他在中國的愛人。”
“是在這個U盤裏麽?”諸今盡又拿起一個磨損得很嚴重的U盤。
“是。”
“他、他…… ”諸今盡吸了吸鼻子,做了個深呼吸,問M,“他走之前有說什麽話麽?”
“他腦子都萎縮啦,最後已經沒有說話的能力了。”
“明白了。”
“他死了以後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都該交給誰,想想還是讓他們寄到中國來,我給你得了。”
“方宇欽的屍體呢?入葬了麽?”
M一下子被問住了,過了一會兒,她聳聳肩,滿不在乎地回答:“不知道,沒仔細問。宇欽他本人應該也不在意吧。”
“也是。”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啊。”M拿起外套,顯然不怎麽擅長與人寒暄,交代完就要離開。諸今盡叫住她:“咱們加個聯系方式呗。”
“宇欽不讓我加你。”
“為什麽?”
“他怕你會觸景傷情,走不出來。”M淡淡地講,“他非常愛你。”
“那你把這些留給我,不怕我觸景傷情了麽?”
“因為我也愛他。我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記得他。”姑娘說完,招呼也不打就走得沒影了。
諸今盡面對這一桌子的材料,就像面對着一桌舊時光,記憶在這一瞬間紛至沓來,他想起方宇欽曾經跟他講過,愛一個人是很好的事情,你會全心全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離開他。如果擁有這樣的愛,你就不會受到愛情帶來傷害。諸今盡到這時候都不曉得他是不是對的。“你總是那麽固執。”他拿起那張他抱着貓咪的照片看,照片裏沒有什麽人,雲大朵低垂在他身後,綿延不絕,身後是綠松石般的海。諸今盡拿起手機與照片比對,手機屏保是方宇欽那年在公司陽臺上看下雪,自己偷拍的那張。五年過去,他想到方宇欽這個人,已不覺得難受,只會因為記憶裏的那個笑容而不自覺地微笑起來。他幫助自己所愛之人離開他厭惡的地方,度過了人生中最好的歲月,還有什麽是比成全一個早已社會性自殺之人還要功德圓滿的事情呢?
聚散的意義因為那場沒有來得及的告別而消解,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曾經有人跟他說,如果沒有道別的話,死者就會在死後變成其他什麽樣子回到自己身邊。不,他不願意!諸今盡認為自己年輕,将來定能找到與自己相依偎的人,此刻,他只希望方宇欽可以說到做到,去變成那道無拘無束的浪,以離開地表的決心一躍而起,帶着他的苦難、背叛、罪惡與純真之火,帶着所有人的苦難、背叛、罪惡與純真之火,轟鳴着,向永恒的盡頭出發。
這将是他——這位唯一幸存者對往昔的最終勝利。
(完)
作者有話說:
之前寫小說其實一直不怎麽會用故事來呈現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只會暴力輸出,所幸這篇寫完後終于有些開竅;此外,我還因為懼怕讀者流失,總流露出一些獻媚的姿态來,瞻前顧後,兩頭讨好。這個故事寫完,我終于沒有再作什麽谄媚之言了,這種和解是何等的爽快!我今後可能會寫些瘋狂的故事,也會做點嚴肅的文章,或許還要寫點自己覺得像樣的小說來,但無論如何,每一篇都将、也必将完全屬于我。壓抑也好,造作也罷,世界毀滅,結局崩潰,一切與我無關,因為我是賢三,也只是賢三。屆時,我唯一的懼怕只有手裏那支拙劣的筆,“從此永遠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