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數:3461
更新時間:2019-08-02 09:00:00
18
方宇欽在出租屋內醒來,不知今夕何夕,只覺天光大亮,有種自己睡了好多年的錯覺。他起身看了時間,已要快10點。“天,上班要遲到了。”他立刻清醒過來,翻身下床,摸眼鏡的時候在床頭櫃看到了一張字條:
“方宇欽,你昨天在廠子裏失憶了,我把你帶回了家。準你一天假。——諸今盡”
失憶?自己又失憶了?他揉揉眉心,撈過平時的筆記本查看,空白一片,他的記憶只停留在諸今盡暗中監控員工,氣得想要把攝像頭砸了的那一幕。方宇欽思前想後,還是如往常那樣吃了藥片,洗漱過後出發去辦公室。
後門門衛見到他已經會主動打招呼了,今天也是,老遠就從安保亭出來,手裏拎了個塑料袋。“老王,你好。”他跟保安打招呼,保安立刻把東西塞給他,吵吵着:“我以為今天你今天不來上班了!這是我今年做的香腸,你拿兩根。”“謝謝。”方宇欽直接收下。保安朝他笑:“我過兩個月就不幹了,提前回老家過年。”方宇欽點點頭,與他告別,沒有說任何客套話,他的善意體現在每一句認真的問好和告別上。
而走進辦公室之後,方宇欽的笑容頓失,比起屋外,這裏的一切只令他作嘔。他抿緊嘴唇,再次敲響諸今盡的辦公室。
“進來。”諸今盡看到是他,不知怎麽地軟**子,将整個臉藏在電腦屏幕的後頭,“不是給你病假,讓你去看醫生了麽?”
方宇欽冷冷地說:“我們需要談談。”
“談什麽?”
“上次沒有解決的問題。”
諸今盡探出腦袋來,眼下是明顯黑眼圈:“那你坐,我們好好談談。”
方宇欽搶在他之前開口,單刀直入:“我能理解你的立場,我也無意去批評點什麽,如果我的理念和公司的無法調和的話,我會主動離開。”
“你的意思是辭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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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諸今盡看了他好半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昨晚與他共度良宵的人根本不是方宇欽,現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才是他每日碰面的員工,固執,沉默,對自己沒有任何留戀。自己到底在期待點什麽呢?他使勁揉了揉太陽穴,佯裝無事發生:“你要我怎麽做?”方宇欽,你要我怎麽做?
方宇欽沒出聲。半晌,他問:“昨天我們做了些什麽麽?”
“沒有,把你送回了家,然後你就睡了。”諸今盡不去看他,謊話連篇。昨夜他們在逼仄陰暗的出租屋裏作愛,做得渾身汗涔涔,再也沒有動彈的力氣,仿佛是世界末日。
“什麽都沒做麽?”
他矢口否認:“沒有。”
“你還把我當朋友吧?”方宇欽走近一步,追他的眼睛,“你看着我,告訴我有沒有在騙人。”
“你好煩。”諸今盡伸手去擋他。
“朋友之間不說假話。”
“我問你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他終于受不了,站起身一把将方宇欽推開,不當心碰了電腦,電腦“哐”一聲倒下,緊接着又發出好幾聲異響,然後突然黑屏。“都怪你。”諸今盡嘴裏嘟嘟囔囔,不知道該怎麽扶。“你等會兒。”方宇欽按住他,湊近電腦,仔細觀察那個屏幕。
“怎麽了?”
“這個燈是一直亮的着麽?”他指了指攝像頭旁邊那個極不起眼的小燈。
“不是啊。”諸今盡也俯**子仔細瞧,如果不是方宇欽指出,自己根本不會注意這個小光點。
“你用攝像頭麽?”
“從沒用過。”
方宇欽伸手将他拉開,在他耳邊說:“那就是有人在監控你。”
“啊?”諸今盡腦子就這麽“嗡”地一下,條件反射地看去房間幾個角落,而這時,陽光照射不到的暗斑變成了無數雙眼睛,冷酷地、從高處盯着諸今盡。他死死攀住方宇欽,支離破碎,眼淚不知不覺落下:“我該怎麽辦?”
方宇欽伸手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随後推開門,在部門同事好奇的目光下離開,穿過走廊,擡頭看了眼盡頭漆黑的監控,拐彎把把諸今盡帶去廁所,反手把門鎖死。諸今盡轉身抱住了他,将臉埋在他肩膀小聲啜泣,顯然是吓着了。
“不怕。”他拍拍那人的後背,“這裏安全。”
諸今盡只覺得自己兜頭被人澆了盆涼水下來,渾身發冷,止不住抖:“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經理辦公室的電腦裏也有監控。”
“你有做什麽調皮的事情麽?”
“沒有。”
“沒有在辦公室裏喝酒?”
“我說了沒有了!”諸今盡被他這麽一鬧,不哭了,抹幹眼淚,開始回憶起其他幾個經理的言行,質量部老黃總是說黃段子,技術部的陳總有事沒事就愛在辦公室打盹……他們應該都沒有注意到公司正在監視他們。
“怎麽了?”
“我明白了。”諸今盡雙眉緊蹙,“他們秋後算賬。”在總部的時候他就奇怪,他原來的上司多麽出色的一個人,無非就是喜歡躲在辦公室裏,抱怨兩句組織安排,到年末總結的時候每次都被拉出來批評,內容還非常具體。他們也奇怪,只以為辦公室裏有人喜歡嚼舌根,四處傳話,全然沒有朝這個方向去想。這麽一來,所有的績效評估就多說得通了。
“總部有個組織,只曉得是幾個大股東設的,平時見不到他們,也不知道組織具體都有誰。應該就是他們負責監管整個企業。”
方宇欽雙手抱胸,不發表意見,但是從他那個表情裏諸今盡能讀出點“現在知道疼了吧”的幸災樂禍,有點煩人。
“我該怎麽做?”
“你之前說的,你只是個打工的,奉命行事。”
“你……”這人怎麽這麽賤啊?諸今盡恨不得當場辱罵兩句,只可惜廁所回音效果好,音量調大一點自己都嫌吵。
“或者,你可以敷衍。”
“敷衍?”
“嗯,消極抵抗,混過去。之前主管讓我做不需要的數據,我就亂寫,敷衍過去,反正他也不會真的來查。”
“你的意思是,員工報告的話,我也亂寫一氣,敷衍了事?”
“嗯,你可以寫很多,哪個員工在幾點喝了口茶,哪個員工上了幾次廁所,事無巨細地彙報上去,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煩的。要從海量信息裏提取有用的,是個很費勁的活兒,給他們增加點工作量也好。”方宇欽說到這裏,似乎壞笑了一下,轉瞬即逝。
“那我呢?我可不想對着那臺電腦。”
“嗯……”兩個人在廁所裏琢磨了半天,終于,方宇欽拉過諸今盡,嚴肅地問他:“你到底當不當我是朋友?”
“當。”
“無論什麽事發生都站在我這邊?”
諸今盡想了想,堅定地點點頭。
“那好。”方宇欽也豁出去了,說,“我可以試試看攻擊那個監控軟件,改寫一下代碼,重複已有的影像資料。”
“真的?”諸今盡揚起眉毛,只覺得他膽子也太大了點。
“理論上不難,可以做到。”
“那……攻擊一個也是攻擊,不如咱們把整個公司的監控都黑了,讓他們看屁去!”
方宇欽愣了,這位經理才是膽子比較大的那位吧?
“你覺得怎麽樣?”
“好。”
這時候,廁所門突然“砰”一下被打開,他們倆立刻站得筆直,雙雙看着滿臉懵懂的小程。“經、經理好。”小程傻了。“你好。”經理點點頭,昂起傲慢的頭大跨步離開了廁所,方宇欽不聲不響跟上。他們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依舊一前一後,旁人看不出什麽異樣。方宇欽在後說:“今天晚上我到你家去,詳細讨論。”經理一轉身進了部門辦公室,吩咐方宇欽:“叫技術科的人過來幫我修一下電腦。”“是。”
辦公室裏的人依舊和他第一次見到的一樣,用相同的動作打字,表情一致,他突然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車間裏的那些女工,很快,整齊劃一的女工隊伍又逐漸同所有人的生活軌跡重合,“嘀嘀嘀”的鬧鐘聲,吃早飯,拿包和鑰匙,出門,永恒搖晃的車廂,向門衛問好,上班,下班,入睡,“嘀嘀嘀”的鬧鐘聲,吃早飯,拿包和鑰匙,出門,永恒搖晃的車廂,向門衛問好,上班,下班,入睡,“嘀嘀嘀”的鬧鐘聲,吃早飯,拿包和鑰匙,出門,永恒搖晃的車廂,向門衛問好,上班,下班,入睡……諸今盡驚駭地睜大雙眼,一眨不眨,像是把時間暫停住,自己短暫地死亡了幾秒。在這幾秒內,個體已然不複存在,他們——正如排隊等待的打卡職員——成為了歷史本身,如洪流一般盲目向前,存在的意義突然成為浮光,比海沫更脆弱,作為人的意志的一切努力在這裏瞬間化為泡影。
直到有天,一個男人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在人流量可怕的地鐵口、上班的前一刻問自己:我是誰?那個井然有序的世界轟然倒塌。一個未知的世界啓動了。一切始于一個小小的提問。
夜裏,方宇欽準點來到了諸今盡家,沒有忙着做飯,先來了一個小小的提問:“昨天我們真的沒有幹什麽?你老實告訴我。”
諸今盡險些把酒給撒了,嘴裏罵罵咧咧,故作鎮定:“你這人怎麽回事?”
“告訴我。”方宇欽收走他的酒杯,“你對我做了什麽沒有?”
“我對你做什麽?!”諸今盡驚了,“明明是你纏着我不放好吧!”
“我怎麽纏你了?”
“纏着我給你買吃的,買冷飲,還要彈吉他。”
方宇欽顯然沒辦法消化那麽多,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諸今盡就是不願意把那些視頻告訴方宇,那是屬于他的最隐秘的情感,除了和他約會的方宇欽,誰都不能看。
“還有呢?”
“沒了呀。你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我把你送回家你就睡了。騙你是小狗。”
方宇欽選擇相信他:“謝謝你。我這周末再去三甲醫院去查一遍,原來那個醫生給我推薦了一個權威。”
“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諸今盡拍拍他肩膀,這是出自他一個朋友立場的由衷之言,“我希望你能幸福。”
對方朝他點點頭:“我也希望你幸福。”
“對了,你那個香腸呢?怎麽沒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