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數:3260
更新時間:2019-07-29 09:00:00
14
公司周報準時發放下去,這次紅色标題高亮标出,公司本季度産量翻番,即将趕超美國最大公司的産量,各位的付出終有回報……拉拉雜雜一堆。反正每周報紙都是類似內容,辦公室收到了以後一般用來吃飯的時候鋪餐桌。今天,玲玲不知道怎麽,突然多嘴了一句:“不可能的,又在虛報産量。”與平時不同,她說完這句後,非但沒有人搭腔,組裏同事反而低頭辦公,假裝沒有聽到一樣。小油條噼裏啪啦打字,不知道在記錄什麽,打完瞥了玲玲一眼,被她看到。
“你在寫什麽?”
“沒寫什麽。”
“你給我看看。”
“哎你這個大肚子走來走去幹什麽?當心胎氣。”小油條立刻關了文檔,拿手去擋她,“你再這樣我舉報給主管了啊。”
“我做了什麽了?張口閉口舉報的?”玲玲插起腰來,挺直身子講,“我也舉報你,昨天八點就走了,讓小程給你打的卡。”“有證據麽你?小程,我昨天有沒有喊你幫我打卡?”“好了好了,吵什麽吵?”
這時候,方宇欽拿着一堆材料從他的小辦公室出來,一瞬間大夥兒都不做聲了。原本四分五裂的小組在這時候面對着共同的敵人,反倒異常團結起來,沒有一個人同他講話。方宇欽在這種詭異的氣氛裏分發完材料,打算回去的時候突然恍惚了一下:我剛剛在做什麽來着的?
辦公室裏,諸今盡坐在電腦後頭問他:“我出差的機票買好了麽?”
機票?他要出差?方宇欽回憶了半天,開始翻筆記本,然而怎麽也沒找到經理要出差的備忘。該死,自己又忘了……
“我跟你講過吧,當天來回給我定東航的。”
為什麽是東航?當天來回和航班有什麽關系?他大腦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判斷這句指令,便傻傻地站着,連疑惑的表情都定格在那裏。諸今盡擡起頭,試探性喊他:“方宇欽?”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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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
“對不起,我忘了。我現在就定。”
“啊?”諸今盡那個火爆脾氣又上來了,“我明天就走了你他媽的機票都沒定!如果我提醒你,明天是不是要我去機場一日游啊?!”
他沒有做聲,只是迅速回到工位,打開訂票網頁,然而要輸入的時候他又忘了自己為什麽打開這個頁面。剛剛、剛剛自己要做什麽?他呼吸逐漸急促,只覺得自己心髒泵得越來越快,連胸口都疼起來。座機鈴聲同時響起,鑽進方宇欽的耳朵裏,像是炸了無數個雷,他佝着背,反複念叨着:出差、出差、出差……可是出差為什麽要打開這個頁面?恐慌導致他的手指開始在鍵盤上抖動。
“諾,別忘了啊。”
諸今盡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面前,粘了一張便條貼在他電腦上,上面标出了時間、地點、航空公司等主要信息,完事兒又從邊門走了回去,嘴裏還念叨着:“找了個什麽助理,要自己推醒他去提醒自己的一剛。”
方宇欽心率逐漸下降,他倒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恢複冷靜。無論他如何堅持服藥,症狀已經時不時出現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工作多久,三年?五年?然而想也沒用,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過好當下的時光而已。
“10:42 am 出現記憶問題,判斷能力下降,引起驚恐症。諸今盡幫助我訂機票。”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話:“諸今盡早晨沖我發火,共計三次。”
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包括M。他開始有一種對自己生死負責的感覺,也僅在此時此刻,他做起了自己的主宰,在一片混沌的黑暗裏确認了自己作為主體的存在,哪怕記憶已經不再可信,或許也已經不再重要。
“有什麽開心的事情?”諸今盡在隔壁扯開嗓子喊,“我今天下午是不是要開會?”
開會?方宇欽收起笑容,立刻走去他跟前,露出懵懂無知的表情來。諸今盡真的服了,再次拿出便簽本,逐條記錄:“1點鐘在8號會議室,工作會議;3點半,5號會議室,計劃部會議旁聽。”寫完貼在方宇欽腦門上,“到時候提醒我,記住了沒有?”
方宇欽把紙條拿了下來,認真對諸今盡說:“我覺得你對下屬的态度很有問題。”
諸今盡眼睛瞪大。
“太過粗暴,批評過多,表揚太少,對部門團隊氛圍也有負面影響。還有,我沒有收到任何您的開會郵件通知。”
諸今盡靜靜看他放屁。不過,好像是自己忘了。
“今天上午您已經吼了我四次了,我想作為哪個員工都不能接受這樣的交流方式。”
他看他繼續放。
“我希望您對我道歉。”
今天早晨,整個部門第五次聽見新來的諸今裏在辦公室裏辱罵方宇欽,再厚的隔音牆都擋不住。他們彼此竊竊私語,好奇方宇欽的小鞋都穿成這樣了,為什麽還不辭職,真是一個怪人。有人說出真相:方宇欽腦子有問題的,得過抑郁症,和正常人不一樣。辦公室再次發出低低的嗤笑聲。老油條組和小油條組經過一致讨論,得出結論:不是抑郁症,是精神病,需要關到醫院裏去電一電。
玲玲講(同事發現自從她當上了組長之後就越來越愛發言了):“也沒有到這個地步吧,他只是特立獨行了一點。”
“精神病人都特立獨行。”
“不對,這不叫特立獨行,到藐視集體,要是人人都這樣,社會不就亂套啦?監獄就是給這些人準備的。”
“他也沒做什麽壞事。”玲玲說不過他們,只能自言自語道,“我倒覺得他挺勇敢的。我反正不敢。”這位準媽媽覺得奇怪,難道大家都同意老油條的話麽?沒有人做出明确的反對,也沒有人同意,他們大多沉默着,如果你要問他們一個看法,他便頭一縮,對你擺擺手,說:“別問我,咱小老百姓一個”。等你走了,他就在背後啐一口,暗自腹诽:這人真他媽是要害我啊!然後轉身,跟他的朋友們念叨些什麽“中庸之道”、“客觀理性”,露出得意之色,好像已經宣布自己才是掌握了真正智慧的高人了。
相比之下,方宇欽在玲玲眼裏,到更像個活着的人呢。
當天晚上,當經理和方宇欽在六七點鐘前後下班後,有的人明顯心動了,暗地裏使眼色。白天那兩個批判得最響的,帶頭做起小動作:“哎,今晚我丈母娘過生日,你能不能幫我打個卡?”“行,那你明天替我。”員工們鬼鬼祟祟交換工牌,偷偷摸摸逃回家,臨走前還偷偷塞給老油條一包煙:“中華的,瞎嘗嘗。”老油條鼻子裏只有出氣聲,在工位上扭了兩下,拿文檔把那煙給擋了:“上完廁所就趕緊回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就是個糊弄呗!
方宇欽不需要經歷這些,他早下班也不能閑着,夜裏得繼續伺候領導。
“啊……”諸今盡強忍住呻吟,咬着嘴唇,“這湯也太好喝了吧?!”
“鹹麽?”
“不鹹不鹹,正好。哎你過來吃啊。”
方宇欽站在料理臺前,脫了圍裙,也不應他。
“你幹嘛?”
“你還沒跟我道歉。”
諸今盡驚了:他怎麽還惦記着那個事兒?“我明天就出差了,你不說我兩句好,下了班還氣我。”
“兩回事。”方宇欽淡淡地說,“你脾氣太暴躁了,非常影響我心情。”
他看人好像真的生氣了,咂咂嘴,飛快說了句“對不起”,聽起來哼哼唧唧的。
方宇欽繼續說:“我也是有感情的。”
“知道了知道了。煩不煩。”
“你對你領導就不敢這樣。我觀察了一下,你對其他的下屬也不這樣,單獨這麽針對我。”他擦了手,走到諸今盡跟前坐下,若無其事地拿了筷子吃飯,邊吃邊說,“要麽你就是讨厭我,或者看不起我,要麽你就是不自覺地跟我撒嬌,希望我寵着你。”
諸今盡這碗湯是怎麽也喝不下了,憋得臉紅脖子粗。
“無論是哪種,我都不喜歡。”他給諸今盡夾了兩朵西蘭花,諸今盡立刻把它們丢了回去,嚷嚷着:“你不喜歡那你別來了,現在就回去。我不吃!”
“又要撒嬌嗎?”
經理的小心思被無情地指出來,覺得很沒有面子,面孔通通紅。他曉得方宇欽不喜歡自己,那天夜裏也都講清楚了,但是自己就是喜歡朝他發火,他怎麽忍得住?他方宇欽曉得自己有多少天沒有過興生活了嗎?堵完下面的嘴,現在還要堵他上面的嘴,諸今盡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占道理,什麽叫我恃寵而驕?就是他方宇欽讨罵!他想好了一句自認為無敵的話準備頂回去,誰料方宇欽電話響了起來。
他立刻接過電話,躲到飯廳角落裏悄悄說。然而諸今盡什麽耳朵?屏息凝神把對話偷聽得一清二楚:
“我在吃飯。嗯。你吃過了嗎?”
“我很好,你呢?一個人住還習慣麽?”
“不用了,我們單位到時候也會發的,你留着自己吃吧。”然後對着電話溫柔地笑,“你不是也一個人麽?”
諸今盡一聽就知道應該是前男友打電話過來。知道的這兩個人分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口子剛結婚呢,他這輩子沒就沒這麽肉麻地講過話,方宇欽對兩個人的态度一對比,高下立判。算了算了,反正跟我沒關系。諸今盡覺得沒意思,三兩下就把半碗西蘭花全吃光了,暗暗在心裏發誓:明天出差回來,就繼續過原來景德鎮游人如織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