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數:3229
更新時間:2019-07-26 09:00:00
11
方宇欽還沒有交代與小朱分手的真正原因。
必須要肯定的一點是,他絕不會因為小朱出軌而憤然離開,這樣做違反了自己的愛情準則。方宇欽的愛同他草根出身的身世一樣,質樸到叫人看不懂,他愛一個人(無論對方做了怎樣出格的事),第一要務就是要他幸福。如果小朱和他在一起不幸福,那就讓他和別人在一起罷,更何況自己的病只會是個累贅。
小朱可以找到新的男人,而自己,則要做一回真正的人,如果做自己這條準則與社會規範産生矛盾,那他就往後退,哪怕一退再退,所有人都怕自己被生活逆流沖去後方,他不怕,因為他退無可退,身後即是墳墓,才有了平常人不可能有的覺悟:他要将唯一的理性留給愛,用餘下的洶湧而來的自我,去面對社會秩序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M将它稱之為社會性自殺。
方宇欽以為自己能夠坦然做到這一點,然而當諸今盡穿着一件綠色開衫,潇灑地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又開始猶疑了。
“今天經理真的好帥哦。”“他穿什麽都好看。”“經理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才突然開始打扮自己?”“老方,你發什麽呆?”
方宇欽看向同桌。
“禮拜五你沒來,錯過了一個精彩節目。”
他并不感興趣,沒有搭腔,繼續工作。
“你怎麽不問我什麽節目?”
“方宇欽!來,填表!”老油條突然神氣活現地走過來,拍了一張紙書在方宇欽桌上,扯開嗓子喊,“我現在是三組的組長了,以後大小事情歸我管,有問題也先向我反映。”
方宇欽接過紙,發現是在辦公室安裝攝像頭的意見書。
“整個部門就差你一個了,你在這裏圈一個’同意’,然後在下面簽名。”
Advertisement
“我要看看。”
“你他媽簽個字有什麽可磨蹭的?我現在就要收上去。”
“哦。”方宇欽把意見書還給了他。
“你簽字啊。”
“要我簽字的話就應該給我時間把內容看一遍。”
話說到這份上,辦公室其他人停了工作,暗自看熱鬧。老油條知道這個人連總經理的面子都不給,跟他吵沒有好結果,只講:“那你快點。”走回工位。等他走開後,小程湊過去講:“就是這個節目。老組長現在是主管了,我們三個組現在聽老油條,小油條,和玲玲的。”
“玲玲怎麽也當上組長了?”
“哦,他們一組選的,現在工作量大,什麽事情都可以推給玲玲,等過幾個月她請假回去生孩子,其他的人出頭當組長,一舉兩得。”
方宇欽搖搖頭,只覺得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是人精。他花了大概十分鐘看過意見書,圈了“不同意”,簽字,交給了老油條。老油條看也沒看,直接扔給了主管:“咱們組齊了。”主管敲響了經理辦公室的門,跟諸今盡彙報:“咱們部門的意見書都收齊了。”諸今盡第一眼就看到方宇欽那個大大的“不同意”,根本懶得碰,直接把主管攆了出去:“你看看清楚再收上來。做事仔細點好吧?”
主管一大早被訓了兩句,心裏不舒服,又把火出在老油條身上,罵了大概五分鐘。老油條氣勢洶洶地捏着意見書再次回到方宇欽面前。
方宇欽擡頭看他。
“方宇欽,吾幫侬剛,侬覅幫我搞花頭精,吾勿吃侬這一套。今朝,侬老老實實幫吾名簽好,否則,侬從今以後覅想好過。”
他覺得這個部門也真是好笑,動不動全體人員加班到夜裏九點,照道理應該很忙了吧?但是所有人卻有功夫花一個早上的時間去搞這張意見書,真是滑稽。他接過被退回來的意見書,直接去找諸今盡。
“進來。”
方宇欽把門關上。
諸今盡看到是他,險些喊:“出去。”
“這是給你的。”員工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禮品盒,放在他桌上,“謝謝你那天送我去醫院。”
領導講:“辦公室不允許收禮的哦。”手倒是伸了上去,三兩下就把禮物拆開:一個綠帽子,臉立刻黑了。
方宇欽連忙講:“禮物在裏頭。早上來不及,沒找不到合适的包裝。”
諸今盡撇撇嘴,把絨線帽打開,看到裏頭兜了不少曲奇餅幹,還是熱的。“你做的?”
“嗯。熱的好吃。”
“你不是最讨厭跟領導搞在一起麽?”
“這個不是給領導。”方宇欽垂下眼,“送給朋友的。”
“謝了。你走吧。”
“對了,安裝攝像頭的事情我不同意,我是不會簽的。”
冊那!身份又突然變回領導了!諸今盡擺擺手,只想讓他滾:“行了行了,你把東西放在這裏,趕緊走吧。”
方宇欽一出去,主管看準機會就進來了,臉色為難:“領導……”
諸今盡吃着餅幹,拿過筆,當着主管的面把方宇欽圈的那個“不同意”給塗抹了,改成了“同意”,扔在一邊,主管立刻說:“我明白了,我以後肯定仔細。”
“不是什麽大事情,不要太過較真。”諸今盡三兩口吃完曲奇,忍不住又拿了一個,心想這個方宇欽其貌不揚,怎麽手藝活這麽出色?各方面的。真是個害人精。
諸今盡是對的。一般來說,生活中99%的煩心事不用特別較真,因為這是個可以糊弄的時代,下級糊弄上級,老師糊弄學生,村民糊弄領導,我們稀裏糊塗糊弄生活,彼此糊弄,來回糊弄,糊弄來糊弄去,人們就看不見糊弄了,甚至看出點高明的意思在,一拍胸脯,誇:牛筆,大智慧。不糊弄的人都是**。
公司董事會怎麽可能在乎那幾張“意見書”呢?安裝攝像頭的前期工作早就展開了,第二天,他們公司的前門就安了一個黑漆漆的高級攝像頭,看着貴,上檔次。各個樓道、辦公室、休息室也都安上了,與此同時還專門把原來的老會議室給打掃了出來,開辟成公司的休閑區域,放了高級咖啡機,桌上足球,懶人沙發,一排排小清新書架,還有各種室內植物。員工連忙掏出手機拍照片,傳網上,朋友圈九宮格,大概意思就是“看看咱公司的配置,比肩矽谷了啊,你們酸去吧”,這時候反對攝像頭的呼聲倒是繼續絕跡了。
不過,剩下的那些個1%是怎麽想的呢?
方宇欽拿着公文包站在公司門口,盯着那個光溜溜的攝像頭看。保安有些煩了,趕他:“別擋道啊,你到底進不進去?”
“怎麽這麽快就安攝像頭了?”
“這不是為咱安全考慮麽?”
他不響。他沒有簽同意書,也不願意就這麽随随便便被監控了。
“到底走不走啊?”
“我寧願不。”他轉身離開,繞過了辦公大樓正門,從工廠車間那條路走,來到了辦公樓的後門。那片區一般是給大卡車進出用的,開闊,也沒有攝像頭。他多走了約10分鐘的路,來到後門,發現沒有給員工刷卡進入的機器,只有一個安保攔在哪裏:
“你哪個部門的?”
“怎麽了?”
“只有車間的人才可以從這裏進,你走前門吧。”
“我上班要遲到了。”
“不行,你走前門。”
方宇欽也不惱,就靜靜地等在那裏,有人趕他,他就說:“我要上班,快遲到了。請讓我進去。”最後搞得那個門衛沒辦法,喊了主管,主管又打電話給他們部門主管,他們部門主管一聽是方宇欽,又去喊了經理。
諸今盡正在吃最後一塊曲奇餅,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沒有辦法,只得放下工作去撈人。于是車間的主管和門衛老遠就看見諸經理戴着一頂鮮豔的綠帽子,頂着寒風一路走過來,鼻尖通紅。
主管忍不住罵:“你們這個員工也太奇怪了吧?!沒事找……”
“是是是……”諸今盡偷偷跟車間的人比劃,“他腦子不好。”
“啊?”主管一縮腦袋,悄聲問,“神經病啊?”
“阿茲伯格,俗稱自閉症。”
“喲喂,這得開除吧。”
“領導小姨子的老公,開不了。”
“啧啧。”
諸今盡臉色一沉,轉身對方宇欽講:“還愣着幹嘛?不冷啊!”說罷領着他大搖大擺地從後門進了去。方宇欽也沒有多說什麽,就看了兩眼諸今盡的帽子,二人腳步一前一後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着。半晌,他講:“挺好看的。”
諸今盡耳朵一動,面露驚喜:“你是不是失憶了?”
“诶?”方宇欽愣了愣,“沒有啊。”
“哦。”沒勁。
“怎麽這麽問?”
“你只有失憶的時候才誇我。”
方宇欽不知道怎麽接話,又不出聲了。
“你以後不會天天要從後門進吧?”
“我想是的。”
諸今盡回到部門辦公室,摘了帽子,脫下外套,冷冷地對方宇欽說:“攝像頭辦公室裏也已經裝好了,你除非辭職,不然就受着吧,我可沒空天天跑出去撈你。還有,我下個禮拜出差,你有事直接找你上級,別動不動就越級過來找我。我可是很忙的!”
方宇欽擡頭,立刻看到了那個黑漆漆的玩意兒,眉頭緊鎖。不只是辦公室,他一路走來,每個樓層的樓道都安了一個,就像無數雙眼睛,時時刻刻窺視、記錄,将自己的行為寫進檔案,把人絞碎,轉成數字信息,塞進現代性裏去。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也只能辭職了。”
“啊?”諸今盡耳朵尖,猛一下轉過身來,不可思議地盯着方宇欽。這個世界上竟然有比自己還要渣的渣男,他總算是見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