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遲麓女院
雪飄過三旬,散了湖裏結的冰,帶着回暖的風吹過,這就開了春。江水以南有個小鎮,名喚三水,往往冬日來得比別地遲些,春日卻到得總是早些。
為着這得天獨厚的自然氣候,三水鎮的名聲在江水以南很是不同些,頗有些木秀于林的味道。
無論什麽是在中原的哪一塊,冬日總不是那麽好熬的,三水鎮的冬天,掐了頭又去了尾,生生比別地短了半月有餘。切莫小觑這二十餘天,冬日裏活少,食缺,食不果腹的窮人家,便是撐過了大半個冬季,卻熬不到這最後的開春,是以這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三水鎮的人在別的地方,但凡提起自己的家鄉,總能惹來別人的陣陣豔羨。如此美名在外,自是吸引越來越多的民戶聚集于此。經年如此,三水鎮的民戶們倒是比別地的富足些。
三水鎮的名字自何而來,連鎮子上最年長的太公都不曉得,或許縣志裏會有些關于此久遠的記載。三水鎮的周圍,并無三水環繞,鎮上的水源,全賴鎮北湧流而過的提蘭江水。
雖說并不環水,卻是三面環山。這三山,說是山,其實只是丘,并不能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山的高度。三山之中,東西兩山荒置已久,并無了然人氣,山上多走獸,除了上山采藥的土醫,多數人不會有上山碰運氣的雅致。
與這二山截然不同的,便是南山。南山名喚遲麓山,山并不高,但占地頗廣,是一小片群山。遲麓山綠植覆蓋,若是進了山間的林子 ,只可從葉片中間窺視午日的陽光。
峰與峰之間的峽谷,并不險峻,如同一個“凹”字,往下看,是一大片翠竹林。竹林後有一座寺廟,據說這片竹林就是從前廟裏的和尚栽下去的。于遠處看,寺廟的塔尖如同一只筆尖鑲嵌環抱在山中層層疊疊的樹林裏。
緊挨着寺廟,是一道古石橋。其橋身為拱形,橋面平緩,兩邊不設圍欄,腳下便是這山中溪流。人走過的時候,耳邊環繞着鳥鳴,扇翅膀的聲音和流水聲。潺潺的流水便是在腳下了,可鳥兒卻總不見蹤影。
有時那聲音,聽來有如古隕在吹奏,調悠遠而平穩,曲流暢而清和,仿似這音律,便是那山中孕育的精怪,誕生于山間的花鳥魚蟲之中,只要人走過,就能有幸入耳。于那小橋上駐足片刻,可聞見濃厚的書香味。這不同于樹木的清香,還混油墨汁的醇厚與底蘊,擡頭,便可見一書院,牌匾上書“遲麓”二字。
縣志裏記載,為遲麓書院選址的首任山長,頗為得意這裏天獨厚的環境,于一幹翠得仿若要滴水的林子裏,起平地,蓋房舍,刷白漆,鋪黑瓦。又許是不願浪費這青山的一片美意,遲麓書院的建造,還是以風雅為主,壯闊次之,次之。
遲麓書院建于山,便以山為名,是三水鎮最大的書院。書院開設國學,騎射,算術,禮儀等課程,而頂頂妙的是,這遲麓書院,允許女子進學。倘若放在別地,女子進學,是天方夜譚之事,而在遲麓書院,在三水鎮,卻偏偏有這等氣魄,領衆家之先,為他人所不敢為。
女子進學,多方對此褒貶不一。有認為是功德大事的,為天下之先驅的,讀書使女子亦明理,開闊視野,且與夫君共話文博,以詩詞互通心意,豈不妙哉。衆人想想,的确是這個道理。試想那識字通墨之人,褪去白日裏諸事紛擾,月下曉風,庭蘭芳草,與妻子紅袖添香,豈不是美事一樁。
而反對的人,道理也十分硬氣。女子讀書 ,通理是通理,可若養成了氣性和膽氣,如何還甘心安于宅內,潛心侍奉夫君。衆人想想,這個似乎也有理吶。那多數男子,不過是稀松平常之人,既無潘安之貌,亦無石崇之財,倘若妻子因讀書而生了外向之心,自己要如何應對。那支持之人發了個鼻音以示不屑,只有那等無用之人才會有此庸擾。
“女子進學若真是好,怎不見女院院首讓他的女兒進學呢?”
此話一出,如重磅之錘,場面立時被壓制住了,誰也不再反駁。此話說來,還要源回四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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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麓書院為免紛擾,亦為長久之計,從立院之初起,就将書院分為男院與女院,并不混雜一概而論。這就是為何雖女子進學各方意見不一,卻能在諸聲中辦學多年的重要緣由了,男女兩院是分開的。
男女兩院各有一條路,若是不願繞路欣賞這遲麓山的美景,可直通山下。男院自南開大門,向陽,自南邊的山腳上山,一路多高大水杉松柏之書,取其端方正直之意,亦如男兒的陽剛之氣。女院自北開大門,背光,一路拾級而上,多池塘花柳,小巧精致,取其溫婉秀智之涵,亦如女兒的柔婉之美。
兩院之間,有兩道高牆隔開,平時書院也派門人看守,故而多年來兩院相安無事,并未曾鬧出過最為忌諱的風月之事。
書院之中,兩院規模并不相當,男學子是書院的主要生源,男子進學,優秀者可參加朝中舉辦的應試,若是再優秀的,入朝封官的也大有人在,是以時下,讀書之風盛行,但凡家裏有子的,勒緊了褲腰帶也要供兒子進學。
而女學子,一不必擔生計,二不必憂前途,是以入學之人,家中多為富庶。且相較于男院,女院的學子人數,是大大少了許多,教舍占地也少了許多,故而房屋牆瓦,檐下陳設,院落景致,都頗為精致,很有些男兒窮養,女兒嬌養的意思。
遲麓書院山長之下,男女兩院各有院首一名,請的是當地頗有聲望的先生。當年定下這一任的男女兩院院首之時,院中頗有微詞。原因無他,女院院首趙崇趙先生,執教多年,雖從不入朝堂,不負功名,但其所教之徒,卻多多地考取功名,入朝為官。
這之中,最為盛名的,當屬兩年前以不至弱冠之齡奪得寶慶二年文試探花的顧氏郎君。聖人于大殿之上,朱筆一揮,從衆多芝蘭毓秀的學子中圈出了一位格外俊秀的兒郎,因其實在容貌出衆,向來又有探花美儀郎的傳統,故聖人點為探花。此人,便是三水鎮的顧氏郎君。
試後,聖人恩賜狀元探花榜眼三人各自衣錦還鄉,以示榮寵。這位美探花回來游街的時候,三水鎮的戶民們,得空的都去看了,擠在了道路的兩邊,很有些與有榮焉的意味,自然人們都知曉,那狀元郎在游街之後,立時便是去探望了自己的授業恩師,趙崇趙先生。
時下科舉,有一個這樣的傳統。如你過了鄉試,那與你一同參加此地鄉試的,且同樣過了文試的,便為同窗。而這鄉試的主監考官,便是你的先生。
如顧郎君這般,一路從童生考到探花的,便在短短幾個月之內,多了一大波連他自己都記不全名字,認不清相貌的同窗,以及一句之恩的諸位先生們。可這位趙崇趙先生,卻是顧郎君真真正正的授業恩師,郎君甚是銘感五內,如此這般行事,也頗有些要為自家先生造勢的意思。
于此,趙崇先生善教的名聲便在三水鎮徹底傳開了。顧氏郎君走後,趙崇先生聲明大噪,多家書院前去聘請。
恰逢遲麓書院的兩名院首均年老難以再勝任院首一職,遲麓同樣派人登門。好些有上進心的學子們紛紛摩拳擦掌,托關系走後門,以期落在趙崇先生門下,雖說不敢奢望出息如顧探花那般,但若能中舉,當個進士老爺,已然是光宗耀祖了。
可跌破衆人眼鏡的是,他既沒答應遲麓男院,也沒答應鎮上第二大書院長齊書院的邀請,而是選擇了遲麓女院,教導女學子。三水鎮好些有上進心的學子們都十分傷心,原想着憑借自身的勤奮努力再與趙先生上演一場顧探花的傳奇,可誰料到這機會竟被先生自己滅在了搖籃裏。
教授女學子,頂了天了,朝堂還能頒發給後宅女子們一個婦德容功之最嗎?到如此,學子們的一番算盤算是徹底落空了。
而此問題,就又繞到了趙先生本身之上。他身為女院院首,定當是最為推崇女子進學的人物了。曾在趙先生門下進學的學子們,都曉得,趙先生膝下并無兒郎,只一小小女嬌娥。
如今四五年過去,想來也已經長大了。這女娃娃,卻并為入得遲麓女院進學,這确實為何。如若說趙先生是不贊同女子進學的,那麽他大可不必答應遲麓山長的邀請,入這女院當這院首。
可他若是贊同,卻為何不讓自己膝下這唯一的孩兒進學呢。哪怕是給衆人傳達他支持的态度,也該讓自己的女孩兒進學才是。這似乎是一個怎麽圓也圓不會回來的悖論了。
衆人又争執起來,誰也不肯服誰。
作者有話要說:
開門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