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骨
窗外有清脆的鳥叫聲,喻初薇迷蒙地睜開眼睛。
入目之中,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
她陡然想到了什麽,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是若白的房間。
這是若白的床。
枕旁已然沒有那清冷幹淨的身影,但是她從床枕摸到床單,似乎仍然殘留着他的體溫,涼涼的,也溫溫的。
嘴角的弧度,是那麽自然而然地往上揚。
即便若白君子,什麽都沒有做,但是這樣一夜規規矩矩的同床共枕,算不算,也是小有突破?
她起床之後,簡單梳洗一下,便往訓練廳去了。
整個松柏都處于休假的狀态,夏日草木花朵繁盛,喻初薇只照顧好她和兄長自己養的那些植物草木,至于其他的,待到九月重新開館的時候,再請園工過來修剪。
但是打掃衛生這些事情,倒還真不能落下。
草坪、瀝青大路、鵝卵石小路,該拿大掃帚清掃的地方,一處也不能落下來。
另有主訓練廳的地板,器材室的腳靶、杠鈴、沙袋樁,總還是要每隔幾天擦拭一下,否則一個暑假過去,積下一層灰更顯髒蒙。
以前這些工作都安排了值日表的,自從百草來了之後,她精力旺盛,像是有使不完的生命力,所有的活,幾乎全讓她一人攬了去。
無論什麽時候,松柏都該是幹幹淨淨的,這才是一個大家庭的樣子,很多人,共同的家園。
當然,現在百草不在,大部隊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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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喻初薇才能隔着一兩天借着這個機會,運動出汗。
要不然整日靜坐,身上也不舒坦得難受。
下午的時候,初薇陪萬琛去醫院複診。
這段日子,婷宜忙着訓練,廷皓也整天被方父摁在公司裏抽不開身。
她們從四樓的神外下來,在門診大廳裏,初薇于熙熙攘攘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但是很快,便湮沒在了人群裏消失不見。
“怎麽了?”萬琛問她。
“好像看見了認識的人……”初薇有些不确定,“您先回家吧,我想過去瞧瞧。”
萬琛點頭,“那你一個人路上小心。”
“我知道了,琛姨。”
她把手裏的病歷和檢查報告遞給陪同而來的方宅舊姆,看着萬琛和吳媽兩人走出門診大廳,這才四下裏尋了起來。
應該沒看錯,初薇在大廳裏辨認着重重人影,最終,在藥店取藥口的隊伍中找到了那個人。
“阿姨。”
中年女人側過身來,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初薇,你怎麽在這兒?”
“我是陪姨母過來複診,沒什麽事,人已經回去了……”初薇見她手裏拿着單據,旁邊還陪着一個眼生書卷氣的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樣子,以前也從沒見過,“怎麽,您哪裏不舒服,生病了嗎?”
她仔細瞧着若白母親,對方衣着淡雅幹淨,面容溫柔并無半點病色。
“不是我,是你叔叔……”對方解釋說,“他啊,前些天上篆刻入門課的時候,那是個少年暑假班,一幫小學生,正是愛玩的年齡,被他們刻刀弄傷了手臂,本來沒什麽,但是傷口感染發炎,今天課下整個人栽了下去,馬上送了急診。”
“那嚴重嗎?”初薇拿過取藥單據細細看了起來,也聽若白母親繼續講:“不嚴重,我剛開始吓得以為破傷風了,但是醫生告訴我們說,只是普通的細菌感染,只要炎症退了下去,傷口結痂,也就沒事了。”
藥單上開的,都是普通的點滴挂瓶,抗生素和消炎藥,初薇心落了下去,“沒事就好。”
“你叔叔自己還開玩笑,說幸好傷的不是右手……還惦記着他吃飯的家夥。”
初薇淺笑不語,挪着步子随隊伍往前移動,看到若白母親身邊的那個男生,問:“這位是?”
“哦,小林,文化宮暑假輔導班的英語老師。”
“你好。”
“你好。”林姓的年輕人帶着些許笑意,補充了一句,“我們見過。”
初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好像,并不認識他。
對方解釋說:“在一堂影音翻譯課上,若白帶你來上課,我是那位老師的助教。”
他之所以對學弟的女朋友有印象,大概是若白從來都是外院特立獨行的人。
清峻冷傲的性子抛開不談,偏又有才華和學識。只是不少教授們都直嘆可惜,若白志不在此,否則,只怕會是出色的譯者。
“學長好。”初薇點頭,和顏地喊了一聲。
“是了。”若白母親也開口,“小林還是若白同系的師哥,在讀研究生。”
若白……
初薇想到他,便問:“阿姨,叔叔的事,您告訴若白了嗎?”
“打算取完藥再跟他說,剛剛忙上忙下,也沒得空。”
“那我告訴他一聲。”
“也好。”
寬敞明亮的病房裏,只有靠南窗這一張病床上躺了人。
這一兩個小時的時間,陸陸續續有來探病的人。
人雖不多,但貴在“精”。
其中一個大概是哪個政府官員領導,一手一揮說:“……既然老師不想挪到貴賓房裏,那就這樣,先讓醫院把這裏的床位空着,也能讓沈老師休息一下。”
喻初薇是知道若白父母身份不低的,盡管他們一家人都清清簡簡的,過着極為素淡的生活,然而有些地位,從不來自權勢和金錢。
岸陽是古城,這種“古”,在于它的文化底蘊。
即便岸陽商圈以方家為代表,根基穩固為岸陽打下了在全國乃至海外的金融市場,但是——
歷屆市委對于文化傳承這一塊,從來都是淩駕于經濟指标之上的,百年來,相關決策不動如山。
排在頭位的,自然就是元武道的承襲和各道館的建設。
其次,便是各種傳統文化的開發和繼承,包括重要國粹和岸陽地方文化。
岸陽市文化宮雖然也有中小學的學科教育輔導班,但是主打,還是特色學習。裏面彙聚了衆多大家、大藝術家,他們的受重視程度,也堪比博物館陳列的古物。
單看若白父親這次住院便知道了。
叔叔雖然還不到五十,這樣的歲數在一幫頭發花白的老人中尚顯年青,但他畢竟是國家書法協會的會員。國家級的大師,只因手臂外傷感染住院,就立馬驚動了不少高層,言必尊稱“老師”。
喻初薇在一旁瞧着,叔叔阿姨一直是明遠淡然地說着話,得體雅致的姿态裏,有親切,也有疏離。
她當即就想到了若白,他那風骨清高的模樣,當真像極了父母。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那麽多人,那位林姓學長也已經回去了。
喻初薇一直看着輸液管的點滴,滴答滴答的,交疊在膝上的手,指尖微涼,她有些緊張。
此刻,病房裏就剩下他們三個人,她,和若白的父母。
若白的話,在她耳邊反複響起。
“告訴他們了。”
告訴他們了……
“初薇錄取通知書收到了?”
“收到了。”
“中醫好……”躺在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嘴角含笑,眼神清明而和藹,看上去狀态很不錯,一點也沒有生病之人應有的羸弱和病态,“畢竟是國粹,老祖宗的東西,可不能讓它沒落了……”
“是。”初薇接着話,看着他伸放在外面的左臂,纏着紗布,有藥味撲鼻而來,“那明天給您帶點金蓮花過來,消炎解毒,您想泡茶還是放在粥裏?金蓮花調薏仁米,清淡也香甜。”
“泡茶好。”若白父親說着,“粥啊,我還是習慣喝白粥和榨菜。”
“那晚飯的時候再給您帶點蔬菜濃湯?維生素去炎。”
“好,好好……”
“現在就開始使喚起初薇來了……”若白母親嗔怪道,細細溫秀的眉目清遠得如同上好的水墨,淡妝濃抹皆是相宜。
聽出了對方話裏的意思,初薇微垂了眼瞳,覺得耳根子發燙,只說:“沒事,應該的。”
倒是男人郎笑了起來,“人家孩子都說了‘應該’,是你見外了。”
“我還沒說你,你倒說起我來了?早上起床就覺得自己不舒服還不請假在家裏休息,要是你傷的是右手,你還會這麽胡鬧?”
“你也說了,又不是右手……”
“待會兒兒子來了,看他怎麽說你,你以為你現在的恢複速度還能跟年輕的時候比?”
“我可不老啊……”
初薇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安靜地聽着若白父母的對話。
心裏想着,是不是,走過風風雨雨的夫妻,大抵都是如此?
她自己父母的相處時光,爸媽之間,也是如這般平平淡淡,沒有浪漫的甜言,也沒有酸軟的蜜語,說的、做的,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話題,貫穿日常的瑣事。
即便他們沒有在人前相互表白愛意,為人子女的,也是最能夠感知的。
所以,像是媽媽上次主動開口說“我愛你”,算不算是為他們溫情的生活再加入了一勺糖?
細水長流的愛情,最是能夠牽扯整個肺腑。
她,也想,和若白有着平凡人最簡單的感情,然後,談一輩子的戀愛。
“爸,媽。”正想着,若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到了病房,一起來的,還有喻初原。
“叔叔,阿姨。”
“初原也來了啊。”
“爸怎麽樣了?”
“沒事了,已經挂了一下午的點滴,等下醫生過來換紗布,再看看,說是只要不發燒,過個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若白看了病房裏放着滿滿一排水果籃和花籃,問了母親:“來了很多人?”
“你爸當時是暈了,一個沒站穩倒了下去,所以叫了救護車的,動靜鬧得大了點。”
若白點頭,明白母親的意思。
“不過我估摸着也就來這麽一下,态度到了也就是了,醫藥費說是公家出,還預交了一個星期的住院費,到時候都要退的。”
初原拿起挂在床尾挂鈎上的病歷,細細翻起來,溫聲道:“要是叔叔耐得住醫院的味道,多養幾天也好,等傷口徹底好了再走。”
他一身灰藍色的運動服,長身玉立,眉清目朗,即便沒有穿上白大褂,出口之間也是令人信服的話語,“夏天細菌滋生快,傷口容易感染也是正常的,炎症消下去就好了。”
“本來就不嚴重。”若白爸爸藹笑開口,“跟刻刀打了半輩子交道,還能傷着我?”
初原又陪着說了一會兒,然後才告辭,說是去神經外科的科室看看。
窗外漫天彩霞,映着室內的白光也添了幾分粉色。
“叔叔阿姨,那我去樓下食堂給你們買飯。”
“若白,你陪着初薇一起去。”若白母親招呼着兒子,“你們吃了再上來吧,我們不急。”
“嗯。”
市立醫院住院樓底樓往後邊通了一條長長的連廊,那邊是醫院的食堂,二樓是醫護工作人員就餐的地方,而一樓,則是開給病人及其家屬的。
之前萬琛還住在醫院裏的時候,婷宜受不了從方宅帶過來的各種補品,勉強吃了幾頓之後便拉着初薇一直吃在食堂。
都是家常小菜,口味清淡,營養還豐富。
喻初薇看着窗口裏面食堂師傅在打包,對身邊的人說道:“就算阿姨讓我們吃了再上去,總不能真這麽聽話吧?”
“嗯。”若白點頭,他知道她的意思。
“我不太清楚叔叔阿姨喜歡吃什麽,但是點的都是你喜歡吃的,應該沒事的吧?”說好的是初薇要買,她見若白好像沒有要開口的樣子,就自作主張叫了幾個菜打包。
“沒事。”
“小姑娘,你的飯菜。”
“我來。”
一雙修長幹淨的手搶在初薇動作之前從臺板上拎過了塑料袋。
若白穿着和初原一色的運動服,灰藍色的調子襯得他清冷如遠山。初薇看着他的側影,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熄燈之後那個纏綿火熱的吻,臉上微微發燙。
“不走嗎?”
“……走。”
初薇心裏作怪,覺得一路無言也是尴尬,便說:“今天陪同叔叔阿姨一道來的,說是你同系的研究生學長?”
“是,他不是本地人,暑假在文化宮兼職。”若白看了她一眼,“你給我打了電話之後,我也收到了他的短信。”
兩句話,一句簡單交代了父親的事,另一句,就只有一個詞——
“Flipped”。
難得這位神話傳說般存在的師哥也會起調侃他的心思。
“嗯。”初薇點着頭,又問了他今天基地的情況,例如曉螢有沒有闖禍、百草又進步了多少之類的。
若白一一作答。
随着電梯慢慢升高,普普通通的交談一直延續到他們踏入病房之中。
“叔叔阿姨,飯。”
“這麽多?你們吃了沒有?”
“沒有,一起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