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娜不知道卡列寧此刻在想什麽,她總不能一直去猜想這個面部表情缺乏的男人整日都在想什麽,以及,在他們剛要回到卧室的時候,謝廖沙正出門。
男孩兒穿着一件黑色的天鵝絨短外套,帶着花邊的領口翻出來,袖口露出一小截,黑色的小皮鞋锃亮,映襯着男孩兒雙腿修長。
“你們丢下我一個人嗎?”謝廖沙走過來微微撅嘴問道,他那雙明亮的藍眼睛裏帶了點小小的不滿。
安娜給他理了理額邊的一點卷發,說:“沒有。”
“你把自己都打理好了,很棒,謝廖沙。”
謝廖沙兩頰邊的酒窩浮現了出來,他拉着安娜的手說:“我早就可以做好這些了。”說完他又看向自己的父親。
卡列寧知道謝廖沙現在還想獲得一句表揚,若是往常,他恐怕會更傾向于用一些理智的話語教導這孩子要學會謙虛,但基于之前的事情,他認為謝廖沙總的來說是一個很有禮儀的,被歸類于無害且稍顯可愛的男孩兒那一邊。
所以,卡列寧給了謝廖沙想要的話語。
“我希望你可以繼續保持現在這種好習慣,謝廖沙。”
謝廖沙有些訝異的看着自己的父親,雖然他希望從前者那裏得到肯定,但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他倒是有些慌亂和受寵若驚起來。
但謝廖沙畢竟也是個活潑自信的孩子,在收獲了肯定後,燦爛的笑容又在他臉上出現了。
安娜打鈴讓酒店的侍者送來一份兒童可以享有的早餐,而卡列寧就在套間裏的小書房進行工作。
待謝廖沙吃完東西後,他詢問自己的母親:“我的功課已經做完了,我可以稍晚一點再溫書嗎?”
安娜只想了一下就回答道:“可以。”
謝廖沙露出甜甜的笑容,他用一種充滿期待的眼神看向安娜:“您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
安娜本打算等會兒去問問斯留丁,但謝廖沙充滿期待的眼神又令她無法拒絕。她在點頭答應了謝廖沙的要求後,心裏也想,她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這麽縱容面前這只扭扭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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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答案都不重要了。
同卡列寧打過招呼後,安娜帶着謝廖沙出了卧室。
現在已經是春天了,時間過得真快,她剛來那會兒總想着該怎麽過上最能保障自己利益,又不會讓她惹上麻煩的生活。
她原本對于這父子倆不過是在心裏遠遠地看着,現在卻被他們拉了出來,成為了生活裏的一部分。
當花園裏的陽光灑落在她臉上的時候,安娜想,這一切的确都并不壞,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的。
“媽媽,我來牽着您的手。”謝廖沙在他們即将走過一條有鵝卵石的小道時,仰着臉笑着說。
“這樣,您就不會摔跤了。”
陽光還有謝廖沙的笑容,安娜把手伸過去,現在她确信自己十分幸福。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因為這一大一小,而有了某種歸屬感,只屬于她的歸屬感。
花園很大,安娜覺得謝廖沙像是被放出門的小狗一樣,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盡管他稍微有些克制,但那雙藍眼睛流露出來的一切,分明都是對世界的好奇。
不管是一朵花,還是一只小蟲都能吸引到謝廖沙。
盡管安娜心裏願意陪謝廖沙再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身體有些累。
等會兒要去找斯留丁的這個想法再次在安娜心裏滾動了一下。
可現在她不想讓謝廖沙掃興,所以安娜說:“謝廖沙,我想在這裏曬曬太陽。”
“您當然可以,媽媽,您坐在這兒,這兒有張長椅。”謝廖沙拉着安娜的手,然後拿出原本整齊地疊放在胸前口袋裏的手絹,把長椅擦拭了一下,讓安娜坐着。
安娜看着謝廖沙那細致的動作,笑着說:“你很想你的父親,謝廖沙。”
“當然了,媽媽,我是父親的兒子。”謝廖沙用一種驕傲的語氣說着,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身量還不到成年人,手指頭還帶着稚嫩的圓潤,下颚線條也是孩童式的毫無棱角的模樣,安娜見此彎腰親了謝廖沙的額頭一下。
“這是給小紳士的獎勵。”
謝廖沙笑着,有些腼腆,但又自豪。
也許一個小男孩兒的紳士精神總是在他們母親那兒展現出來的,不管是做母親的,還是男孩兒自己,都會将這當成一件重大的事情,小心妥帖的安放在記憶中。
安娜坐在長椅上,眼神落在前面正在仔細研究各種花類的謝廖沙。
春日早上的陽光不至于像下午的陽光一樣讓人感覺那麽慵懶,但也總是舒服的。正當安娜有些困倦的想要打瞌睡的時候,一個聲音試探性地響了起來。
“夫人?”
安娜回頭望去。
是那天那個年輕的姑娘,只是這會兒在她身邊的可不止一個孩子,還有四五個呢,男孩兒女孩兒都有,穿着半新卻還算體面的衣裳,看得出來,這些孩子的家裏盡管不如他們家一樣富裕,卻也不是什麽窮人家的孩子。
“真的是您啊,真巧,我還怕自己叫錯了,那可就丢臉了。”年輕的姑娘有些羞澀的笑了一下。和她的神情不太一樣的是,她的行動可以說得上是勇敢了。
“介意我來您這邊嗎?”
“自然不會,小姐,這兒又不是獨屬于我的花園。”安娜說。從心裏上來說,她并不喜歡去主動結交什麽朋友,可她也不是那種喜歡給自己樹敵的人,更何況,這位小姐恐怕不是什麽平平常常的人,從她頸項上那個金鏈子就可以看出來。雖然不張揚,但手藝精湛,貧民人家就算有錢也是買不到的。
“您真好,夫人。”那位小姐又笑了一下,然後在長椅那邊坐了下來,幾個孩子圍在她身邊。
謝廖沙也放棄去觀察他的話,而是在那個年輕的女人坐在他母親身邊時,他也圍了過來,牢牢地占據着安娜右手邊的位置,用一種謹慎又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對方。
“您可以叫我華倫加,夫人,我該怎麽稱呼您呢?”
“恐怕您直接稱呼我安娜,我會更開心的。”安娜笑着說,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和藹可親的貴族夫人的模樣。
“若您希望的話,安娜,請您也稱呼我華倫加吧。”叫做華倫加的年輕姑娘說道,看上去還有一點激動。
“好的,華倫加,我還沒給您介紹我的兒子呢。過來點,謝廖沙,像華倫加小姐打聲招呼。”
“您好,女士。”謝廖沙克制有禮的問好。他那彬彬有禮的樣子令華倫加十分高興。
“您的兒子多好呀!謝廖沙是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謝謝您的誇獎,女士。”謝廖沙說道,微笑着。盡管他不喜歡被人說可愛之類的詞彙,可這是在陌生人面前,他總是牢記着父親的教會,在社交中,他自己的喜好可不應該成為社交取舍的原因。
“你們大家也過來。”華倫加溫柔地對那些孩子們說,除了最小的和最大的是女孩兒,其他都是男孩兒。
大一些的女孩兒有一頭棕色的長發,長得比較漂亮,她一直在偷瞄謝廖沙。其他的孩子再普通人中也算漂亮,但跟謝廖沙比起來,就有些失色了。
謝廖沙比他們那邊最大的女孩兒要小一歲,但不妨礙他出彩。
謝廖沙向每一位小朋友問好,這些小孩兒也都是俄國人,但他們在莫斯科居住更多,所以不曾見過彼得堡那種高雅的味道。
誠然,按照謝廖沙現在這個年紀,高雅跟他可沾不上邊,但若是這個孩子有那樣一位父親的話,他身上就總歸還是會帶着一些彼得堡的習性。那是一種嚴謹,又卻浪漫溫柔的做派。
“我們可以一起在前面玩一會兒嗎?媽媽。”謝廖沙向自己的母親征求意見。
他這一點是極為可愛的。
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這會兒是最想要遠離父母的,就算他們的腦袋還沒成熟到足夠做出判斷,他們也無數次想要掙破父母的管束,讓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帶着自己的腦子前進。
謝廖沙卻從不這樣。
他不管是一個人還是在父母身邊,總是能夠做好自己的事情,但在父母身邊的時候,他就總歸還是一個孩子。
“是的,你們可以。”安娜允許謝廖沙跟那五個孩子一起繼續去觀察他們的花朵,或者是螞蟻王國什麽的,總之是一些只有孩子才能體會到樂趣的事情。
“您看起來有點臉色不好。”華倫加說。
安娜下意識擡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問:“很糟嗎?”
“也不是,”華倫加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說,“只是我對這一方面比較敏感。”
“您在照顧一個身體不太好的人是嗎?”
“您怎麽知道?”華倫加極為震驚,當她震驚的時候,那張不是十分好看的臉卻因為這自然的動作顯得有些可愛起來了。
“您身上有藥味,是長期浸潤出來的,而且您動作十分輕柔,走路的時候總是前腳落地後腳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這些細微的小動作都在告訴我,您家裏可能有一位需要您照顧的人。”
“我得說,您具有敏銳的觀察力,這真是非常了不起。”華倫加真誠又崇敬地說道。
“您能把孩子們都當成自己的一樣疼愛,您比我更厲害,華倫加。”
華倫加再次臉紅,然後說:“我今年二十了,但我還沒找到合适的人。若是別人那樣說我,我恐怕會以為那是在嘲笑我,但是您的話,我就不會那麽想了。”
華倫加說她才二十令安娜有些小小的吃驚,但她只是不動神色的給了華倫加一個安撫的表情。
說實話,華倫加不醜,但也不能說很漂亮,她身上缺乏一種年輕姑娘應該有的活力,可她同時又十分的溫柔沉靜。
“會有的。”安娜說了一句感性的話。
然後有那麽一刻,就像是中斷的電路被修理好了,電光火石之間,一個有些可怕的念頭擊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