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安娜看了一眼卡列寧,然後抿了一下嘴唇笑了一下。
“有點冷了不是嗎?”她說。
卡列寧道:“安娜,為了你的身體健康着想,以後還是盡量別大早上的在這邊喝早茶了。”
“我會聽取你的建議的,亞歷克塞。”安娜把擦拭了一下手然後讓女仆把東西收拾一下。
在早餐的時候,謝廖沙興沖沖的提及到他長高了一點,并且宣稱他的褲子需要重新定做了。
“我為此感到高興。”
安娜能夠看出卡列寧是真的高興。
對男孩子來說,也許臉蛋不是最重要的,但在俄羅斯這邊普遍身高都不錯的情況下,謝廖沙天生有些氣管不好卡列寧會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安娜看來,謝廖沙在俄羅斯孩子裏面身高只能說處于正常水準,所以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自己都會為這件事感到由衷的高興的。
“那下午讓安妮雅·謝苗諾維奇過來一下,給謝廖沙重新做幾身衣服吧。”卡列寧說。
安妮雅·謝苗諾維奇并非彼得堡最出名的裁縫,但也算數一數二的,只是,總有那麽一些人是寧可選擇別人也不會選擇她的,因為安妮雅·謝苗諾維奇是一個寡婦,一個在結婚不到半個月就死了丈夫的女人,新郎的家人遷怒了她。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不是嗎?”安娜說,因為之後,這位女士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裁縫店,并且逐漸做出了名堂,那在幾十年前可以說是一個壯舉。
“的确是值得贊揚的。”卡列寧說,吃完了他的最後一點食物,并且擦拭了嘴唇。
下午兩點半的時候,那位安妮雅·謝苗諾維奇過來了。
她現在依舊用着娘家的姓氏,人們倒是忘了之前她夫家是什麽姓氏了,偶爾有那麽一兩個想起來的,并且用那個稱呼喊她的時候,安妮雅·謝苗諾維奇便會讓人們稱呼她現在的名字。有人猜測她是不願意同那家人再有什麽聯系,也有人猜測她是不願意給她之前那位早逝的丈夫丢臉。
只是,不論衆說紛紛是什麽猜測,這位女裁縫從未去澄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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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當科爾尼把安妮雅·謝苗諾維奇帶過來的時候,安娜打量了一下這位女士。
年紀在五十左右,穿了一件優雅的大地色長裙,并不繁瑣,剪裁妥帖,一張臉說不上是美人的類型,卻十分恬靜,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該有的禮節一點不少。
“夫人,日安。”
這聲音細細的,嫩嫩的,安娜看向聲音的主人。
那小女孩兒大概十一二歲,皮膚很白嫩,有一點雀斑,一頭栗色的卷發編成了兩股大辮子,用淡藍色的蝴蝶結紮着,和安妮雅·謝苗諾維奇一樣,穿了一件深色的裙子,小皮鞋也打理得幹幹淨淨。
從女孩兒脖子裏那隐約閃爍的鏈子看來,也許家境不夠好,卻是備受寵愛的。
“這位是葉蓮娜·謝苗諾維奇,是我的侄女,她可以幫忙。”安妮雅簡單地說了一下,她也并非一個多話的人,這點,倒是十分符合卡列寧的喜好。
安娜收回視線,現在大概明白了卡列寧為何會一直選擇這位安妮雅·謝苗諾維奇了。
“我想亞歷克塞應該已經說明了今日下午過來是要做什麽的。”
“是的,夫人,老爺說謝廖沙少爺需要重新做一批衣服了。”
安娜點點頭:“沒錯,謝廖沙現在還在上法語課,還有二十分鐘時間,不介意的話,我讓尤妮娜把茶點端上來,你們先歇息一下。”
“十分感謝您,夫人。”安妮雅彬彬有禮地說道。
葉蓮娜那細細的嗓音和溫和的聲音雖然讓安娜覺得很舒适,不過她沒打算同這個孩子寒暄什麽。
她能知曉若是之前的安娜怕是會忍不住同這麽讨人喜歡的小女孩兒說點什麽,盡管何為安妮雅·謝苗諾維奇沒說什麽,但心裏怕是也有一點疑慮。
因為既定的事實不符合往日習慣,懷疑是一種本能,但她沒有說出來,再一次證明卡列寧看人的眼觀是頗不尋常的。
也許是無意識的,但那個人似乎将挺多有才能的人聚集到他身邊了。
下午茶是覆盆子蛋糕,這會兒本還沒有這些東西。
在茶點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謝廖沙今日的課程結束了。
他來到待客室這裏,一眼就瞧見了他的母親,以及有段時間沒見到的安妮雅·謝苗諾維奇,還有,一位沒見過的人。
“日安,少爺。”安妮雅·謝苗諾維奇說,葉蓮娜也跟随着說道。
“日安,安妮雅·謝苗諾維奇,您身邊的是誰呀?”謝廖沙好奇地問道。
“是我的侄女。”
謝廖沙走到安娜的身邊,然後笑了一下:“我之前可從未聽您說過哩,她長得超可愛的不是嗎?”
安娜意外地看了一眼謝廖沙,而那個小姑娘已經有點臉紅了。
“你叫什麽呢?”謝廖沙問着小姑娘的名字,倒是一點都不怕生。
“葉蓮娜·謝苗諾維奇,少爺。”
“你好啊,葉蓮娜·謝苗諾維奇,我是謝爾蓋·亞歷克塞伊奇。”
“您好,少爺。”葉蓮娜依舊如此稱呼,謝廖沙也不強求。
安娜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然後她笑了一下,“你想先吃點覆盆子蛋糕嗎?”
“我喜愛它們,媽媽。”謝廖沙快樂地說道。
他們吃了東西又休息了一會兒,然後葉蓮娜重新給謝廖沙量尺寸,安娜在一旁看着,當安妮雅·謝苗諾維奇詢問她如此做是否可以的時候,她只說讓她決定就可以了。
自然了,也許安娜對穿衣打扮是有自己的想法,但終究她不是一個裁縫,也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人,如果任何事都去摻一腳哪能都做得好。
最後她們給謝廖沙定了一些正裝還有平時用得着的衣物。
“夫人,這些大概可以在一個禮拜後開始過來拿了。”
“好的,我到時候會派人過來的。”
安妮雅·謝苗諾維奇她們離開後,安娜來到謝廖沙的卧室,後者正在玩他的小火車。
“她們走了嗎?”
“是的。”
安娜同謝廖沙一樣坐在地毯上,後者正在擺弄小火車的頭,嘟哝着:“它好像出了點問題。”
“要讓人修理一下嗎?”
“我想先試試。”謝廖沙說,依舊擰着小眉毛檢查着小火車的頭。
安娜看着謝廖沙卷卷的頭發和眉宇間的一點擰起,覺得自己仿佛再看一個縮小版本的卡列寧,當然,卡列寧就算小時候也不會嘟嘴巴吧?
她想到這兒,然後問道:“你想同那個小姑娘做朋友嗎?”
“葉蓮娜·謝苗諾維奇嗎?”謝廖沙問,眼睛已經暫時離開他的小火車了,因為卡列寧教導過他,當別人在和他說話的時候,一個有禮貌的人應該正視別人的眼睛以示尊重。
對陌生人如此,對親人更應如此。
“是的。”
“恩,我自然是想的。”謝廖沙回答道,并且有一絲不理解,然後他試探性地問道,“我不可以嗎?”
“不會,只是你不用一種更親切的稱呼喊她嗎?”安娜佯作好奇地問道。
謝廖沙說:“可是媽媽,葉蓮娜·謝苗諾維奇看上去已經滿了十歲了,她并非我的親姊妹,我若是同她太親切了,這可不好。”
“所以,你是在‘避嫌’嗎?”
謝廖沙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媽媽,我在維護一位女士的榮譽,父親說這是一種‘紳士’精神。”
安娜笑了起來,問:“你父親還教了你什麽?”
“噢,媽媽,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我可不能什麽都給你說。”謝廖沙彎彎眼睛。
安娜想象了一下那位一本正經的男人同自己兒子講述“避嫌”這個事情,然後心裏就樂了一下。
“媽媽,我剛才做的不錯吧?”謝廖沙問道。
“什麽?”
謝廖沙用一種有些責怪的嬌憨語氣說:“我像父親一樣,對別人介紹我的名字。”
謝爾蓋·亞歷克塞伊奇,如果不是今天被提出來,安娜都要忘了這個扭扭怪的大名。
“你做的很好,謝廖沙。”安娜如謝廖沙的意願一樣誇獎了他,後者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嘟哝,“以後我會成為比父親更厲害的人,我會得到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的。”
“為什麽不是安德列·佩爾沃茲瓦尼勳章?”安娜問道,安德列·佩爾沃茲瓦尼勳章是比前者更高一級的勳章。
“安德列·佩爾沃茲瓦尼勳章?比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更厲害嗎?”
“是的,這中間還有一個弗拉基米爾勳章。”
“哦,那我得修改一下我的知識存儲表。”謝廖沙點點頭,然後笑道,“我之前還沒學到這裏呢,媽媽。”
“那現在你要把目标朝着安德列·佩爾沃茲瓦尼勳章努力嗎?”
“不。”謝廖沙搖搖頭,“我還是堅持讓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做我的目标。”
“為什麽?”
“因為父親說過,‘既定目标’是在綜合評判下你最能達到的,父親說做人要實際,過高的目标不會讓人變得更好,反而會因為達不到而産生挫敗的情緒。”謝廖沙學着卡列寧那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最後他又笑了一下,“父親有時候總是對的。”
哎呀呀,瞧她發現了什麽,在這個小斑比的內心裏,原來藏着那麽多對那個男人的崇敬啊!
安娜輕笑了一下,謝廖沙疑惑地歪歪頭。
“沒什麽,謝廖沙,繼續修理你的小火車吧。”
“我會的,如果之後我還是搞不定,我會向卡比東內奇求助,他是個厲害的人。”
安娜眨了下眼睛,她發現,就像卡列寧能把有才能的人聚集到他身邊一樣,謝廖沙似乎也天生具有這個本事,他總是友好和軟乎乎的,并且似乎跟很多人都熟悉,就像是一個天生的社交高手。
安娜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扭扭怪,覺得幸好有卡列寧那樣正經和嚴格的父親,不然,也許十幾年後,彼得堡又會多一個花花公子了。
後來謝廖沙自己确實沒辦法弄好,不過在向門房卡比東內奇求助後,他的小火車又被修理好了。
晚上卡列寧回來了,身邊還跟着他的秘書弗拉米基爾。
卡列寧說:“安娜,明日卡倫斯醫生會帶他的外甥過來一下。”
“卡倫斯醫生的外甥?”
“是的,他剛剛結束學業不久,卡倫斯醫生希望讓他在彼得堡呆一段時間。”
弗拉米基爾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官,然後沒做聲。
“好的,我明白了,亞歷克塞,明天我會接待他的。”
“如果他不介意,明日培特西舉辦的茶宴我會邀請他一同過去的。”
安娜知道卡列寧把這話說給她聽大概是什麽意思。很顯然,卡列寧比較看重卡倫斯醫生,一位剛畢業的年輕人,若想以後有所作為,在彼得堡多結識一些名流總是沒錯的。
也許卡倫斯醫生自己并不在意這些,但顯然,他也深知這一點,并且打算為他唯一的外甥做點能做的事情。
“如此甚好。”卡列寧點了點頭,然後同弗拉米基爾去了他的書房,他們還有要事要商議。
第二天上午十點的時候,安娜見到了那位卡倫斯的外甥,叫做斯留丁的年輕人。
安娜原以為這種年輕人應該是一副精英裝扮,随時随刻都像是準備赴宴一樣的人,卻沒想到卡倫斯的外甥卻是一個那麽活潑的人。
“日安,夫人,我是斯留丁,卡倫斯醫生是我的舅舅。”
“您好,斯留丁先生。”
在聽到安娜稱呼他為斯留丁先生之後,後者瞪大了那一雙有些圓圓的棕色眼睛,然後露出一個有些驚奇的笑容,眉眼彎彎道:“如果可以的話,請直接稱呼我為斯留丁就可以了,夫人,先生兩個詞總是讓我覺得怪怪的。”
安娜內心稍微有些謹慎的看着這個有些自來熟的人,不過面上還是微笑道:“這不符合禮儀,斯留丁先生。”
斯留丁赫然道:“無意冒犯,我只是習慣了。”
“無妨,斯留丁先生,我想等會兒我們去培特西公爵夫人的宴會上時,您首先就得習慣這一點了,”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嘴角揚起說道,“歡迎來到彼得堡,斯留丁先生。”
“十分榮幸,夫人。”斯留丁也不扭捏,很快轉換了一種模式。
卡倫斯醫生畢竟也不是什麽貧窮人家,将外甥送去名校讀書,該有的禮節自然也是都會的,只是這位年輕人似乎的确是有一點反骨的,若沒有人約束他,他就随着性子來了,比如,在看到謝廖沙的第一眼,他就愉快的告訴後者:“我有一個很棒的禮物要送給你,謝廖沙。”
謝廖沙用一種驚異的表情看着這個自來熟的怪叔叔,他看向母親想要求助,但後者卻讓他把手拿出來,他要把禮物放在他手心裏。
良好的教養使得謝廖沙乖乖的伸出了手,然後一個有些冰涼的東西躺在了他的手心裏。
“這是?”謝廖沙疑惑的看着那個個頭還不小的東西,還用手戳了戳。
“牛骨。”
謝廖沙瞪大了眼睛,渾身的肌肉都僵硬起來了。
“很漂亮不是嗎?”斯留丁戳了戳謝廖沙手裏的牛骨,這可是他收集的最漂亮的一塊了。
安娜瞧見謝廖沙整個人都繃緊了起來,想必這可能是他收到過的,最可怕的禮物了。不過,那孩子沒有吓得哇哇大叫,而是努力按捺下恐懼的心情,并且有些僵硬的道謝了。
“它不僅漂亮,而且有很厲害的藥用價值,可以治療瘧疾,是一個寶貝呢!”斯留丁愉快的說,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孩子。
謝廖沙在聽到“瘧疾”這個詞的時候,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他當然知道“瘧疾”這個詞,一旦發生這個,總是會死很多人,所以他再次看向那塊牛骨的時候,神情就變得有些敬畏起來了。
“我會好好保留它的。”謝廖沙拿出一條手帕,仔細地把牛骨包裹好。
斯留丁滿意地點點頭:“一般人我可不會給他,但我舅舅卡倫斯醫生說你是一個可愛又懂事的孩子。”
謝廖沙被恭維了一下,腼腆的笑了起來:“卡倫斯醫生是您的舅舅?我很喜歡他。”
“真少見,以前可沒什麽孩子喜歡他,就連我也不喜歡他那種古板的性格。”斯留丁愉快地說着,完全把謝廖沙這個小孩子當作了交流對象,似乎年紀根本不會影響他們一樣。
“卡倫斯醫生很好,那不是古板,我父親說他是個理智聰慧又富有正義感的醫生。”謝廖沙複述卡列寧的話語。
斯留丁又笑起來:“盡管我還沒見過你父親,但我想我也會喜歡他的。”
他們旁若無人的談論着,直到謝廖沙又瞧了斯留丁一眼,然後問道:“我該怎麽稱呼您呢?叔叔。”
“叔叔?”斯留丁做了一個鬼臉,“我才剛畢業就成為了叔叔?”
謝廖沙有些臉紅,說:“我讓您覺得被冒犯了嗎?”
“完全不會,小家夥,好吧,你可以稱呼我為斯留丁叔叔,我會把它當作一種親近的贊美,而不是在提醒我的年紀。”斯留丁笑道。
謝廖沙重新微笑起來。
安娜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在瞧見這位斯留丁胡扯八扯把謝廖沙帶的團團轉後,她覺得有必要重新觀察觀察這位年輕人。
以及,也許她該了解清楚,是不是對小孩兒而言,收到禮物後,他們的警覺心和聰慧就像是被貓追的老鼠一樣,會逃得飛快?
而這位斯留丁先生,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就掌握到了這一小孩兒的致命弱點?
那再想想,謝廖沙如果在外面真的不會被一塊小甜餅勾搭走?
安娜深深地思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