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留溫存·01
且留溫存
——留得溫存數舊事,一枕風雪是閑生。
一、奇怪的師叔
夏夷則只有一個師父,卻有無數個師叔。
太華山不是個門風太嚴肅的門派,關于這一點,從它培養出的千奇百怪的弟子們可見一斑。這些千奇百怪的弟子們之中,尤為聲名顯著的當然包括風流俠少逸塵子和紅袖添香逸小清。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在這個門風不太嚴肅的門派裏,清和的師弟夏夷則是理所當然要喊師叔的,清和的師妹他也喊師叔。清和的師兄們紛紛告訴他千萬不要喊師伯,太顯老,于是夏夷則也從善如流地喊師叔。跟清和交好的那幾位性格脾氣各有特色的朋友自然也不樂意讓他叫前輩,同樣顯老,于是夏夷則還是叫他們師叔。
這些,都還在夏夷則的理解範圍之內,也執行得非常好。他雖然只有九歲,然而畢竟是皇家出身的孩子,行事待人都十分恭儉有度,脆生生的童音一口一個師叔,很得太華山裏諸人的喜歡。
但是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奇怪的師叔。
是清和養的一條大狗,油光水滑的皮毛,金黃蓬松,所以叫做大黃。據說這并非大黃的本相,鑒于本相太過龐大駭人,因此平日僞裝成一只大狗四處溜達。再據說大黃師叔小時候不叫大黃叫小黃,但是後來長大了,對自己泯然衆人矣的姓名提出強烈的抗議,差點動用武力反抗,所以清和最後妥協,把他的名字從小黃改成了大黃。
大黃雖然隐約知道自己好像被忽悠了,但是好歹也算是磨得清和改掉名字,哪怕改一個字呢,那也是改啊。他覺得自己小贏一仗,就勉強算是答應了。
盡管夏夷則是個教養非常好的孩子,他還是很難很難開口,去管一條大狗叫師叔。
大黃師叔也不像其他師叔那樣平易近人,經常給他塞點好吃的好玩的,或者摸摸他的頭捏捏他的臉表達一下喜愛。夏夷則覺得,自從自己被師父收作了徒弟,大黃就經常盯着他發出威脅的低吼,十分不高興的樣子,
就好像夏夷則從他口裏搶了食一樣,敵意相當明顯。
清和也說大狗相當護食,大概是覺得夏夷則跟他們同吃同住,所以才不高興了。夏夷則半信半疑,因為師父說這句話的時候大黃暴躁地用爪子刨着地,兇惡地盯着清和的喉嚨發出威脅的嗚嗚聲。
清和擡手揉上他的腦門,笑意溫然:“今天的經念了沒有?”
大黃忍無可忍地一聲大吼,撒開四條腿跑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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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夷則覺得,他大約是想去找個沒有人的地方仰天嘶吼。
雖然開不了口管大黃叫師叔,夏夷則還是很喜歡大黃這只狗的。身架高大,皮毛油亮,威風十足,就算是他在京都皇宮裏看見的獅虎猛獸,似乎也沒有大黃威猛。清和說大黃其實不是條普通的狗,是有修行的妖獸,不過夏夷則橫看豎看,還是覺得大黃無論哪方面都像一條狗。
被橫看豎看都是一條狗的大黃十分生氣,逮着沒人的時候,把夏夷則晾在院子裏的道袍扯了個稀爛,正好被清和撞見。訣微長老依舊是從從容容的模樣,看不出生氣也看不出不生氣,拎起大黃塞進太華山秘境,關了他三天的禁閉。
晚些時候清和正在打坐運氣,耳邊傳來大黃憤怒的咆哮,拖長聲調的“嗷嗚”聲,是血契靈獸的傳音之術。血契主從之間心意可以相通,清和能聽懂他是在怒吼“清和臭老道你放老子出去”,但是跟他一起五心朝天三精彙聚的夏夷則也聽見了,連忙問大狗怎麽回事,清和笑笑說在練嗓子,他想學唱歌。
夏夷則非常惋惜:“可惜大黃不會說話。”多通人性的大狗啊,還會唱歌。
清和搖頭:“他會。之前受了傷,修為丢掉大半沒養回來。”
“啊,”夏夷則有些意外,“大狗很兇,也會打架輸掉嗎。”
“嗷嗚!”呸,你小子滾一邊兒去。老子才不是打架輸了,老子是救你師父的命!
夏夷則感慨:“大狗唱得太走調了……這要練多久啊師父?”
清和笑意高深:“天地有道,聽憑造化。”
“嗷嗷嗷嗷嗷嗷——!”等老子修為複元滅了你們!
夏夷則對“傳說中修為很高”且“身殘志堅”的大黃越發肅然起敬,于是經常琢磨着該怎麽和這只脾氣暴躁的師叔改善關系。
既然大狗是因為護食的緣故對自己冷眼以待,夏夷則就在各種師叔們塞給他好吃的時候,也忍痛給大黃留了一份。太華山是修道之地,縱然門風開放,又有一個精于吃喝的師父罩着,但是也改變不了山上多素食的大環境,于是偶爾下山去的師叔們便經常給他帶點外面的吃食回來。
夏夷則在皇家長大,各類山珍海味都見識過,頗有些眼力,挑出來留給大黃的都是上上品。然而這只無論如何養不熟的狗從不買帳,每次都把他眼巴巴拿過來讨好的吃食三兩爪子撥進髒雪堆裏,還調轉身子故意拿屁股對着,一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高傲姿态。
每到這種時候夏夷則就特別心疼。
即便什麽好吃的都經歷過見識過,然而已經連着吃了三天青菜豆腐素米飯的三皇子,還是很饞肉的啊。
他悄悄踩了一腳大黃的尾巴尖兒洩憤:“白眼狼。”
大黃炸着毛跳起來:“嗷!”蠢貨,休拿弱不伶仃的狼來跟爺比!
窩在屋子裏溫火熱小酒的清和聽到動靜,隔窗往外看了一眼,慢悠悠起身走出來,俯下身拾起滾在雪裏的肉,拍了拍沾上的髒東西,放到了大黃的鼻子跟前。
大黃抵死不從地扭過頭,被清和捏住下颔再扭回來,掰開牙縫将吃食塞了進去。大黃狂躁地甩甩頭,用力嚼肉,仿佛啃的是清和的骨頭。
清和捏捏他的爪子,讓已經伸出來的利齒縮回去,笑得眉眼一彎:“真乖。”
“嗚!”臭道士,你想吃還沒有呢。
夏夷則看着眼光含笑的師父莫名打了個寒顫,不知道是該為大狗終于吃了自己的東西高興,還是該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大狗終于沒法威武不能屈感到傷心。
天知道大黃只是不想再被扔回秘境關禁閉。
夏夷則仔細觀察過大黃平日裏的夥食。他似乎只吃清和投喂的食物,不管是沒什麽油水的青菜還是粗糙的素餅子,都會來者不拒地吞下肚。他吃的時候也沒什麽好聲氣,不過夏夷則已經習慣了,他似乎就沒發現大黃有過好聲好氣說話的時候。
大黃每天吃的東西不多,相較于他龐大的身軀來說,看起來連果腹也達不到标準。清和并沒有特意為他準備飯食,大多都是從自己的份額裏多出一點來給他。夏夷則悄悄問師父:“大狗已經修煉到辟谷了?”
清和搖頭失笑:“不是。他吞食我的靈力而生。”
懶洋洋趴在桌角的大黃不屑地動了動耳朵,大約是在腹诽誰稀罕你的靈力之類的話。
“吞食……靈力?”夏夷則瞪圓眼睛。
“他是我的血契靈獸。”清和垂下手,撓大黃的耳朵,“定下血契之後,他只需要我的靈力便可以生存,吃不吃東西,都不重要。”
“嗷!”吃肉喝血很重要,臭道士。
夏夷則聽說過這種血契秘法,大多都是用來降服修煉成仙或者成妖的獸類。他再三打量一番大黃,還是問出了口:“唔,師父,你為什麽要跟一只……訂立血契?”
他聰明地避開“狗”字,免得大黃暴起傷人。
奈何大黃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眯起眼朝他龇牙。
清和哈哈一笑:“他不是狗,他是乘黃,你看到的不是他的本相。是山海經上所載,其狀如狐,其背生角,壽二千歲的妖獸乘黃。”
大黃滿意地微微晃一晃尾巴。
夏夷則無視了他的得瑟之心,轉頭仰慕起自己的師尊:“啊,師父能夠降服這樣的妖獸,可見功力深厚,弟子佩服之至!”
清和笑而不言,大黃接連打了三個噴嚏,唾沫噴得夏夷則滿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