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一
劍名嘆雲,得之者,可洞察他人內心,且可将他人內心之悲哀放大,形成迷惑的幻境。心存惡念者利用之,後患無窮。
然,嘆雲又被冠以“鬼劍”之稱。欲動用其洞察之術,則其将反噬主人陽壽。
江湖上傳得神神秘秘的嘆雲鬼劍,這時就握在韓朱手上。讀心是禁忌的秘術,同時也是強大的幻術,怪不得嘆雲劍所在之處,皆是嘆息。沒有人會放過這樣一把好劍,縱然它會吃人壽命。
嘆雲劍一直藏在韓家的機關密室裏,誰也不敢前來盜走。韓朱還以為這把劍要在自家藏到生鏽,沒想到父親竟把劍取出,作為拜師禮送給了自己徒兒。
至于他的徒兒,便是韓朱眼前尚在昏睡的俞昭。
一間卧房內,韓朱試着催動嘆雲劍的幻境,想趁俞昭昏睡之時看看她的心結。俞昭殺過人的地方着實不能再待下去,他便使出全力,将俞昭扛到丁杏子家中。
此時丁杏子也候在床旁,打着哈欠詢問韓朱:“韓公子你行不行吶?不行就由我來看,別浪費時間!”
韓朱堅決地搖搖頭。
“她的心結,我看看倒無妨,要是讓她知道被你知道了自己的過去,韓公子,你自求多福。”
“說什麽繞口令呢,大不了遭她一頓訓斥,怕什麽。”韓朱緩緩睜開眼,幻境已被成功催動,俞昭心底的悲哀,此時盡呈現在他眼前。
十二
俞昭的心結,倒不如說是零散的記憶片段,令人根本辨不出先後。韓朱只好将各個線索牢記心中,努力串聯起每一個場景。
俞昭自小便是個習武的料子,六歲時就能把大了自己四歲的男孩揍得哭爹喊娘,七歲從韓清石手中接過嘆雲劍,也笑嘻嘻地認下了這個師父。
看着女兒一天天進步,作為父親的俞相承每與病人提及女兒,便滿臉堆起笑容。而與韓清石交談之際,也少不了稱贊她。
小俞昭有一回在門後偷聽了二人的談話,聽韓清石的意思,是想将自己的一身劍術教給她。而俞相承則樂呵呵地開玩笑道,如此一來小女便繼承了俞、韓兩家的衣缽,而且今日又是吉時,作為老友是不是該表示點什麽?
Advertisement
結果韓清石沉思片刻,慢吞吞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紅紙,悠然而認真地說自己早有此意,今日既然是吉時,不如咱們兩家定個娃娃親?
當晚,俞相承整理行醫手記,一時困倦,伏案休憩時,小俞昭悄悄溜進來,偷偷看了爹爹壓在手下的紅紙,輕而反複地念着紙上的“韓朱”二字,仔細記下。
不想次年,俞昭才滿八歲,合息山的鲲幫山匪就襲擊了村落。那晚全村人都被韓清石送往山上,小心藏匿着。
遠遠只見藕花村一片火光,俞相承恐自己的行醫手記付之一炬,當下捶胸頓足,不顧俞母的阻攔,瞞着韓清石下了山。
其結局連韓朱也知道,俞相承被山匪捉去,當場被吊死在樹上。可這還不算完。喪心病狂的山匪将他的屍首又拖下來,一人一刀砍在上面,将好好的屍體砍得血肉模糊。
這一切在幻境中的形象甚是模糊,韓朱猜測這大概只是俞昭憑自己聽聞此事後的感受幻想而出。因為俞母告訴他,那晚上俞昭始終沒有離開她身邊,而她父親的死,是由韓清石親眼所見,并告訴她母女二人。
最疼愛自己的父親死後,俞昭比先前更加發奮地習劍,同時不斷地向韓清石求來醫書典籍。她攬起父親的活兒,盡心盡責地醫治每一個前來問診的病人,醫術與劍術的成長是驚人得快。
事情本該到此結束,可兩三年前,藕花村附近又出現了鲲幫山匪的身影,在此之前俞昭已殺了不下三十人。起先還手軟,心中也猶豫而痛苦。但她一旦意識到這是為父親報仇,便再也不畏懼什麽了。
合息山,鲲幫。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俞昭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在未來的某一天準備完畢,獨自殺上合息山,血洗鲲幫,真正為父報仇!
韓朱不禁心疼起俞昭來。喪親之痛,他從未體會過,更不想體會。但好端端一個醫仙一般的姑娘,卻被這樣的仇恨與痛苦,活生生逼成了殺人不眨眼的修羅,越想越叫人心酸不已。
愛徒化身複仇者的事兒,不知怎麽傳到了韓清石耳中。本着遵循老友遺願、力勸徒兒放下仇恨好好為醫的念頭,韓清石親自去了藕花村一趟,帶着當年那一紙婚約。
幾經奉勸,奈何俞昭就是搖頭搖頭再搖頭。韓清石只好取出婚約,“威脅”徒兒:“你已經是我韓家的少奶奶了,若是你一意孤行想着報仇雪恨,非要為師的兒子做鳏夫,那就幫為師做一件事,給我去綠央山把天歡蓮采回來。要是你能做到,為師也不逼你成這個親,你愛怎樣怎樣。”
看到此處,韓朱覺得按俞昭的性子,肯定是去采天歡蓮,而不是嫁到韓家。他欲再往後看,卻只覺雙目疼得厲害,繼而疼痛蔓延到了腦中。
根本沒看清後續的記憶,韓朱眼前冒起金星,不知不覺暈厥過去。
十三
暈得快,醒得更快,韓朱是被一巴掌扇醒的。
他捂着臉顧不上慘哼,雙眼不知為何睜不開,他憑着感覺,轉頭面朝丁杏子埋怨道:“你打我做什麽?”
丁杏子撇撇嘴,将一塊棉布丢進他手裏:“你自己擦擦眼睛看。”
将信将疑地把棉布往眼上抹了抹,一陣刺痛令韓朱龇牙咧嘴好一陣。
“韓公子,你是不是沒有武功底子啊?”丁杏子掃了眼他手中帶血的棉布,“沒內力的人,又強行駕馭嘆雲劍,那對身體的傷害可是很大很大的。我要是不拍你呀,你哪有現在這麽好受?搞不好還得不省人事地躺上一天咯!”
那也別往臉上招呼啊。韓朱心裏抱怨一句,緊跟着抛出自己的疑問:“杏子姑娘,當初阿昭到底是選擇了采天歡蓮,還是選擇嫁給我?”
“天歡蓮而已,等我準備妥當,一定給韓公子采來。”水一般冰涼清冽的聲音輕輕入耳。韓朱猛一哆嗦,眯起眼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奈何眼前只有一片紅,看樣子短時間內什麽都看不清。
“阿昭,”知道她在身邊,韓朱喊了一聲,“何苦那麽執着于過去的事?你的心結我看得差不多了,其實你完全不必獨自去報仇。不過是一窩山匪,你直接跟我說一聲,待我回了韓家,立刻托我朋友替你搗了他們的老窩!”
久久不得俞昭的回應,韓朱不由得有些急。恐俞昭自顧自離開此處,他伸手在黑暗中胡亂揮動起來。
雙手很快被人依次捉住,俞昭的手涼得吓人。她凝視韓朱一陣,嘆息道:“韓公子可以辦到的,難道清石師父會無能為力嗎?”
韓朱不解其意,丁杏子補充說明道:“那是醫師與醫師之間的事,韓公子還是不要插手了。不然不管是對俞家還是對韓家,影響都不好。”
她的話更讓韓朱一臉大寫的懵。
“鲲幫頭子,是我爹的親傳弟子,樓鲲。”俞昭強壓着怒火,“不但是爹,藕花村出去行醫的別個男子,都遭了他的毒手!昨天被我砍殺的黑衣人,便是樓鲲派來傳訊的。”
“我現在手裏有一只木頭魚,樓鲲的書信就裝在裏頭。”她的聲音無端哽咽起來,而那寫滿字的布條則被她捏成一團,“韓公子,你爹前些時日途徑合息山,被鲲幫的人推下山崖。所幸援救及時,只是摔折了一條腿。”
聽聞父親遭遇不測,韓朱的腦袋嗡然作響。
“我已經放出信鴿,明日一早就有人接你回家。”俞昭輕聲安慰,“藕花村已經不是安全之地了,韓公子既然身體虛弱,就該好好待着家中,不要再多外出為好。”
她頓了頓,斟酌着開了個玩笑:“更不要大半夜跳魚臺,韓公子的身體泡不得冷水。”
“你這是在說遺言嗎?!”哪知韓朱霍然起身,一把甩開她的手,“俞昭,韓朱體弱卻并非懦夫。天底下哪有放任自己妻子不管的丈夫?”
俞昭看着他緊閉的雙目一愣,随後笑道:“妻子?丈夫?韓公子的稱呼變得真快,真讓人難以适應。對了,你剛才不是問,我那時候究竟是選了采天歡蓮,還是選了嫁給你?”
二人話及此處,丁杏子知趣地跑出房去,留他二人相處。
“我也記得你間接告訴我,你選了去采天歡蓮。”如果能辦到,韓朱真想瞪大眼睛怒視她。太亂來了,他從她的記憶裏看得出來,這家夥就是從小就不省心且一意孤行的那種。而現在這種情況則更糟!
俞昭微笑着搖頭:“看樣子你沒把我的記憶看完。韓朱,我當時是應了師父的。”
一時沒反應過來,韓朱呆呆地“啊?”了一聲。
“但我沒法放着你的先天之症不管,所以說天歡蓮還是要采的。”指尖摩挲他的臉龐,遠沒有想象中的輕柔,韓朱所能感到的,只有從她指尖老繭上傳來的粗糙。
柔和的語氣,讓韓朱的心也不由得軟了下去。他摸了摸俞昭手上的老繭,不知為何結巴起來:“那、那我等你采……采天歡蓮回來?”
似是感受到俞昭驚愕的目光,韓朱臉上一熱。他幹咳一聲,試着用若無其事的語氣繼續哄她道:“然後我們回韓家成親好不好啊?”
說罷,他自己都覺得這語氣奇怪得緊,仿佛是小女子扯着心上人的衣角,怯生生撒嬌一樣。
俞昭沒想到他竟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伶牙俐齒如她,一時也想不到該以什麽作答。
二人之間的氣氛僵了好久,她才徐徐道:“嗯,可以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