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塗靈簪隐約覺得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倒也不是特別的嚴重,就是記性會變得十分的差。
比如她有時走到一個房間後,會突然忘了自己要幹什麽,比如她剛放下碗筷,就忘了自己方才吃了什麽菜。到後來,她昏睡的時間遠比清醒時要多得多,整晚整晚被亂七八糟的夢糾纏着,好不容易醒來,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個叫李淮的貴公子告訴她,她叫阿簪,是他未過門的妻。除此之外,她對自己過去的一切一無所知。
今晚又做夢了。
看不見盡頭的黑色虛空中,有英姿飒爽的紅袍女子,有大雪和長刀,還有一群圍着她的面目模糊的武将。接着,號角、刀劍,光怪陸離的場景夾雜着各種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幾乎要将她整個人埋沒。夢中的她拼命的捂住雙耳,但仍然阻止不了笑聲、哭聲如洪水般灌入耳中,她發出痛苦的呻-吟,幾欲瘋狂。
“師姐。”
一個清朗而富有磁性的男音回蕩在夢裏,剎那間嘈雜的哭笑聲戛然而止,面目模糊的人群如同燈盞般一個接着一個的熄滅,回歸黑暗的虛空中。
夢中的塗靈簪放下捂住雙耳的手,小心翼翼的擡頭望去,只見遠處的虛空中打下一道柔柔的光柱,照在一個身着玄黑繡金袍子的男人身上。見到這個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塗靈簪的心中忽的湧出一股無法言說的親切,她愣愣的朝前走着,遵從內心的渴望一步一步靠近他……
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挂在涼薄的唇畔的淺笑,是如此的清晰。
讓她一瞬間心酸得幾乎落下淚來。
“你是誰?”她忍不住問。
男人卻并不作答,又輕喚一聲,缱绻萬分:“師姐,我好想你。”
“你究竟是誰?”塗靈簪快步朝他奔去,努力想要看清他的容顏,那男人的模糊的身影卻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一個小點,消失不見。
“等等!告訴我你的名字,不要走!”
“不要走……”塗靈簪猛地驚醒,喘着粗氣。
明明是寒冬臘月的天氣,她卻驚出了一身冷汗。塗靈簪看着窗外那抹纖薄的曙光,茫然的想:夢中的那個男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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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光是看見他的輪廓,她都會如此的悲傷?
一行冰冷的水光劃過臉龐,她怔怔的伸指抹了把臉,摸到了滿臉淚水的濡濕。
她一定是忘了什麽,比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東西。
待平複好心情,天已大亮。她心事重重的梳洗完畢,打算出門透口氣,誰知一開門,便看見一個身穿煙紫襕衫的青年坐在回廊下,朝她溫潤如玉的一笑。
塗靈簪猶疑半響,終究朝他走了過去。
俊美的青年手中握着一只松綠的香囊,見她走過來,他将香囊重新塞入懷中,這才站起身來,解下鼠錦鬥篷為她披上,關切道:“怎麽不多穿點就出來了。”
塗靈簪呆呆的看着面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廊上的白雪襯着他鬓邊的一點朱砂痣,格外的鮮豔動人。
青年為她系好結,這才低聲問道:“還記得本王是誰麽?”
塗靈簪點點頭:“李淮。”但除了他的名字,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自己的名字呢?”
“阿簪。”
李淮滿意的笑笑:“嗯,記得你我的名字就夠了,別的不用多想。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了。”
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了……
不,不是的。
塗靈簪的內心有個聲音在劇烈反駁,她朝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怎麽了?”李淮似是很擔憂的樣子,伸手要來撫摸她的臉。
不知為何,塗靈簪對他的親近很是抗拒,下意識側頭避開了。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塗靈簪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的那個香囊,是很重要的東西麽?我總見你拿出來看。”
李淮下意識摸了摸懷中之物,随即颌首一笑:“也不是很重要,用久了舍不得丢,不過是留個念想罷了。”
想了想,他又半真半假的補充道:“不是別家姑娘送的,不必吃醋。”
塗靈簪調開視線,漠然的想:并沒有。
見她這副不冷不淡的模樣,李淮也不惱,輕輕問道:“你想打開看看麽?”
塗靈簪茫然:“什麽?”
“我的香囊。”李淮微挑的鳳眼溫和的看着她,一派深情的模樣:“你想不想打開它看看,裏頭令我珍視多年的東西是什麽?”
塗靈簪想了想,終是淡淡的搖了搖頭。
她沒興趣,她對李淮的一切都沒有興趣。
她避開他的視線,轉頭看着廊外。多日的積雪未曾消融,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如同她的空白的記憶一般幹淨。
她沉默許久,出神道:“又下雪了。”
又,為什麽說又?
這明明是自己第一次走出這個房間啊……
李淮卻沒有感受到她內心的迷茫與糾結,只優雅的點點頭:“是啊,下雪了。”
塗靈簪依舊望着遠處隐現的青灰色屋角,望着天邊暗沉的陰雲,沒由來的說了一句:“不知道他……有沒有添衣。”
話音剛落,她和李淮俱是一愣。
李淮似是想到了什麽,唇邊笑意不減,眼神卻變得晦暗不明。他似笑而非的望着塗靈簪,“他,是誰?”
塗靈簪茫然的看着他,瞳仁微縮,又慢慢渙散開來,大腦一片空白。
李淮朝前一步,壓迫的盯着她,“你還記得什麽?”
“我不……知道……”
熟悉的鈍痛又在腦袋中擴散開來,塗靈簪搖搖欲墜,蒼白的唇瓣被咬出一抹血色。她抱着腦袋,眼神痛苦而無助,猛地推開前來攙扶她的李淮,跌跌撞撞的往自己房裏走去。
溫暖的鬥篷在半路松開,從肩頭滑落在地,她卻恍若不知。
待她走後,一個高大粗狂的異族男人從拐角走出,順手撿起她遺落在地的鬥篷,頗為惋惜的拍了拍塵土,這才将其還給李淮,皮笑肉不笑道:
“聽說小皇帝今晨已經頒布了聖旨,以病重為由,将皇位禪讓給了你。陳王爺多年的夙願即将實現,登帝指日可待,小王先給王爺道聲恭喜了!”
李淮負手望着塗靈簪離去的方向,臉上不見一絲喜色。
慕容綏又道:“哎呀,那李扶搖也真是個情種,竟然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将江山拱手相讓!”
褪去了溫潤的僞裝,李淮挑着鳳眼,不耐道:“明明喝了‘忘川’,為何她還會記得曾經的片段?”
慕容綏嗤笑:“你急什麽,曾經的一品女軍侯,意志力可是不一般的堅定,比平常人多熬一會兒也是正常的。”
“你那還有沒有‘忘川’,再給她服一遍。”李淮寒着臉冷哼道:“哪怕李扶搖只在她記憶中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本王都覺得膈應的難受。”
“‘忘川’早就在江湖上絕跡了,這最後一瓶都是小王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再也沒有了。”慕容綏單手按在腰間的彎刀上,挑了挑斜飛入鬓的濃眉,粗聲道:“真膈應的難受,不如交給小王做了她?”
說罷,他湊近李淮邪邪一笑:“就像四年前那樣。”
李淮一把推開他。
慕容綏聳聳肩,不以為意的一笑:“探子來報,李扶搖帶着傳位的聖旨和玉玺,已在來朔州的路上。老規矩,我把兵借給你,你替我除掉李扶搖。”
李淮的眸中閃過一絲陰霾,緩緩勾出一個冰涼的笑:“那是自然。”
“那小王就放心了。這裏就交給你,小王先回北燕龍都複命。”慕容綏大手拍了拍李淮的肩,陰鹫道:“合作愉快,大殷的新皇!”
……
塗靈簪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的房間,猛地關上了房門。她背靠着木質雕花的門板,緩緩的滑下身子,咬牙捂住了濕紅的眼睛。
支離破碎的記憶在她腦海交疊出現,又轉瞬消失,她忘記了自己曾經的一切,卻隐約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男人是誰。
李扶搖,她的師弟,她的……愛人。
這個曾經深入骨髓的名字就像是一道閃電,劈過她迷茫的心靈。她又激動,又害怕,她想起了那個不該被她遺忘的名字,可惜的是,她的記憶撐不了多久……
也許下一刻,這個名字便會如石子投在湖面的漣漪,蕩着蕩着就會消失不見。
不,她不能忘了他,唯獨他不可以!
塗靈簪猛地起身,卻被過長的襦裙絆倒在地,她趴在地上顫抖着摸索四周,卻找不到任何紙筆來記錄她好不容易回想起的記憶。
淚水滑落,她茫然而無助的坐在地上,最終,她摸到發髻中尖銳的發針,緊緊的攥在手裏。
深吸一口氣後,她毅然決然的扯開衣領,露出僅纏着純白裹胸的柔軟胸脯。下一刻,尖細的銅發針劃破皮肉,一筆一劃,鮮血淋漓,在胸膛上留下那個人永恒的記憶……
這樣,不管在何時何地,我都能記起自己深愛着你,扶搖。
最後一劃落下,塗靈簪滿頭冷汗的放下發針,染血的手指哆嗦着合上衣領,掩蓋住左胸口那一行行血痕。她掙紮着站起來,她必須要從這個地方離開……
她想回到長安,回到那個人的……
然而打開門的一瞬,她的瞳仁驟縮,再一次渙散開來。她茫然的站在門口,看着屋外紛飛的大雪,染血的指尖緩緩覆上劇痛的左胸。
我,是誰?
為何會在這?
我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