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問罪秦寬
兵部府衙的地牢陰暗濕冷,李扶搖餘毒未清,在裏頭呆了半個時辰,臉色又浮現出令人擔憂的蒼白來。
陰牢裏,樓皓終于收了筆,咬破拇指,在滿滿兩大張罪狀上烙下一個血手印。
李扶搖強壓下喉頭湧上的腥甜,從獄卒手中接過那兩頁薄紙。見身後的塗靈簪一直盯着他手上的罪狀看,李扶搖有些擔憂,輕聲道:“我怕你看了,心中會難受。”
塗靈簪深吸一口氣,竭力鎮靜道:“我想知道真相。”
李扶搖輕嘆一聲,終是将手中的罪書交到塗靈簪手中。
薄薄的兩頁紙,拿在手中卻如有千斤之重。她打開卷紙,每看一排字,她的眉頭便皺緊一分,心中有如遭受千刀萬剮的淩遲。勉強咬牙看到第二頁的時候,她已是兩眼濕紅,雙手因極度的的悲憤而劇烈的顫抖着,薄紙嘩啦啦的抖動,幾乎要被她揉碎在手裏。
良久,一行冰涼的清淚打在罪狀上,暈開一團淡色的墨跡。
“師姐。”李扶搖将修長的指節覆在她顫抖的手上,輕輕摩挲着,似乎想借此來緩和她心中無以言喻的的巨大悲傷。
陰暗的地牢內,樓皓疑惑的看着塗靈簪,努力想要分辨她的身份。方才這宮女打扮的小娘子一直垂首站在李扶搖身後,他以為是李扶搖的侍婢,故而沒太留意,現在看來兩人姿勢親昵,好像關系并不簡單。
塗靈簪顫抖着合上手中的薄紙,緩緩閉上眼,竭力将心中那股火山噴湧般的情緒壓下去。良久,她睜開眼冷冷的望着樓皓,眼神折射出清冷的光芒,好似月光下的萬年積雪。
她艱難的邁動腳,走到樓皓牢房的栅欄前站定,聲音冷而冽:“你為何要視塗家為眼中釘、肉中刺,不惜聯合秦寬通敵叛國,也要除之而後快?”
樓皓眯着眼打量塗靈簪片刻,只見此女相貌柔美、身量嬌小,眼神卻是十分銳利,渾身有着一股熟悉的、令人膽顫的氣場。樓皓思索了半響,卻怎麽也想不起這股熟悉的壓迫感從何而來。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樓皓不敢質疑,只好啞聲道:“我樓家也曾助李家人征伐天下,可自從塗氏一族崛起後,太宗也好,先帝也罷,眼中從來都只有塗風起,而沒有我樓皓!樓氏一族出生入死多年,卻總被塗氏踩在腳底下,有塗氏一日,我樓皓便永無出頭之日!這叫我如何能忍?”
“所以你就在秦寬的慫恿下,洩露行軍圖,害死我父……塗風起!”塗靈簪雙手握拳:“那後來呢?塗風起被你設計害死,為何你還不滿意,又再一次刺殺先帝,害死他女兒塗靈簪!?”
提到先帝,樓皓渾濁的眼中終于浮現出一絲悔恨。他閉上眼澀聲道:“先帝是秦寬聯合北燕殺手刺殺的,我樓皓雖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會為了貪慕權勢而弑君!是秦寬騙了我。當年,他傳密信讓我帶人引開塗氏部将,說是要趁機助我圍殺塗靈簪,我不疑有它,便照做了……可誰知等我回到陣營時,陛下已遇刺身亡,我這才明白,他說助我是假,謀逆是真……我想事已至此,不如将計就計嫁禍給塗靈簪……”
“然後你便借機殺人,三萬部将圍殺塗靈簪一人,讓她一人于萬軍之中掙紮了整整一天兩夜,最終力竭而亡,死于你萬箭之下!”塗靈簪一拳狠狠砸在鐵栅欄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哀鳴:“她到底與你有何深仇大恨,要你不惜趕盡殺絕,落個身首異處、死不瞑目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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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皓眼中的一絲悔恨徹底消失殆盡。他猛地起身,拉扯着身上沉重的鐵鏈怒吼道:“她難道不該死嗎?我以為塗風起死了,大殷就只能依賴于我,樓氏便能在朝堂上挺胸昂首,再也不用被別人踩在泥地裏!可誰知,誰知塗風起死了,又莫名的多出了一個塗靈簪!”
他呵呵冷笑,狂暴道:“她憑什麽!區區一個女人,憑什麽也能帶兵打仗!憑什麽她能世襲侯爵,而我卻永遠只能是一個別人瞧不起的副将?!大殷皇朝憑什麽要躲在一個女人的裙裾下過活!我才是武将,我也曾受過傷、流過血,我的兒子戰死沙場時才十八歲!可這些……”他以手掩面,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痛苦哀嚎:“……可這些,陛下還記得嗎?”
“侯爺說的這些,朕自然記得。不止朕,先帝也都記得。”李扶搖悠悠的開了口,正色道:“可是李家從不敢重用你,可知為何?”
樓皓從掌中緩緩擡起頭,瞪着一雙充滿血絲的眼。
李扶搖勾了勾唇角,虛着眼看他:“因為在你的心中功利心太強,不知‘忠’為何物,這樣的武将實在是太危險了啊!你在戰場上受傷流血不假,但你的血從來都不是為國家而流的,而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榮華富貴。至于令公子十八歲戰死沙場,這的确令人心痛,但你有沒有想過呢,令公子的死,也不過是你為了換取權勢的籌碼罷了!”
聞言,樓皓仿佛一只被戳了痛處的獅子,猛地向前一步,掙紮着吼道:“不,不是的!我兒是為國捐軀,是陛下負了他!是大殷負了我樓皓!”
“是麽?”李扶搖冷哼一聲,嘴角的一泓笑意越發譏諷起來:“換句話說,為了得到榮華富貴,你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出賣你的兒子和良知。你每付出一分,便要求大殷還你十分,沒有得到你想要的,你便覺得是大殷虧待了你。
今日,你可以為了權勢害死塗氏一族,明日,你是否就會為了權勢逼宮篡位呢?”
樓皓瘋狂地搖着頭,崩潰道:“不是……不是這樣的!”
“不管樓侯爺如何否認,如何不擇手段,都難掩一個事實:你們樓家,永遠都比不上塗氏一族!這輩子,下輩子,乃至永遠永遠,都只能如爛泥蝼蟻般被塗氏踩在腳底!”李扶搖字字珠玑,一言一語都仿如利箭,将樓皓刺得面目全非。
“憑甚?!”樓皓瘋狂的拉扯着身上的鐐铐,崩潰的嘶吼:“就因為他是忠,我是奸嗎?!!”
“并非僅僅如此。”塗靈簪忍不住插話,可憐又可悲的看着樓皓,心中升騰起一股難言的快意
她輕聲冷笑,神情鄙夷:“就因為當年慕容恪兵臨城下時,樓将軍你非但不誓死報國,而是建議先帝割地求和。只有塗靈簪——這個被你瞧不起的女人,只有她孤身迎戰了啊!”
樓皓喘息着,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瞪着塗靈簪。
她繼而道:“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一只躲在女人裙裾下的可憐蟲,哪有你想的那般偉大?”
樓皓猛地瞪大眼。他回想起八年之前,那個戴孝入殿的少女亦是倚着八尺長刀,一字一句咬牙對他說:“樓将軍貪生怕死,我不怕!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後即可!願為國死者,請随我一戰——!”
太像了,面前這個小宮女身邊的氣場,和那個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太像了!
樓皓踉跄着後退一步,如同見鬼般抖着手指向塗靈簪,神情可怖道:“你……你究竟是誰?!”
塗靈簪輕輕的握住鐵栅欄,從縫隙中睥睨樓皓,光和影在她臉上劈成一明一暗兩個部分。她舔了舔唇,露出森白的牙齒:“樓将軍不記得我了?當年本侯的頭顱,還是你親自斬下的呢!真的、真的好痛啊……”
樓皓發出一聲慘叫,跌倒在腐朽的稻草堆裏。
李扶搖寵溺的笑笑:“師姐,樓将軍老了,你別吓壞他。”
塗靈簪面無表情的轉過身,快步走上樓去,仿佛多看樓皓一眼都覺得肮髒。
李扶搖目送塗靈簪出了地牢,這才站在原地晃了晃手中的認罪書,朝驚恐萬分的樓皓道:“這個,多謝侯爺了!”
“陛下,陛下!”樓皓跌跌撞撞的站起來,乞求道:“還望陛下信守諾言!”
“哦?”聞言,李扶搖極慢極慢的轉過身,歪了歪腦袋,一臉茫然道:“朕答應過侯爺什麽嗎?”
樓皓神情一滞,随即掙紮着爬向李扶搖,朝他拼命伸出一只手:“只要罪臣認罪,供出秦寬的秘密,陛下就答應罪臣戰死沙場,還放過我一家妻小性命!陛下,君無戲言哪!”
李扶搖煞有介事的思忖半響,然後在樓皓充滿期待的目光中,他燦然一笑,“朕不記得了。不過侯爺放心,等不了多久,你們樓氏一大家子都會在九泉之下彙合的。”
“陛下!李扶搖!”身後,傳來了鐵鏈瘋狂的抖動聲,以及樓皓悲憤的、絕望的怒吼:“李扶搖!你這過河拆橋、出爾反爾的小人!沒想到我機關算盡,最終還是栽在你手裏!早知如此,三年前我就該讓秦寬宰了你!李扶搖!你這惡魔,你以為你能潇灑幾天?等着吧,我會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呵,侯爺罵得好,朕的确是惡魔。”李扶搖擡起下巴倨傲一笑:“我是惡魔,師姐是地獄爬出的修羅。惡魔配修羅,天生一對嘛!借侯爺吉言!”
“啊——啊啊啊——!!”樓皓宛如困獸,瘋狂的嘶吼從地牢深處傳來:“塗靈簪!李扶搖!你們不得好死!”
塗靈簪站在門口,陽光穿過濃厚的雲層灑在她身上,溫暖而安定。聽到身後沉穩的腳步聲,她沒有轉身,看着遠處屋檐下的銅鈴發呆,下意識問道:“你和他說了什麽?”
李扶搖搖搖頭不作答,緩緩走到塗靈簪面前站定,逆光而笑,燦爛的仿佛每一根睫毛都在發光。
“師姐安心,這一世,我們誰也不會死。”李扶搖微微低下頭,兩片淡色的、微薄唇緩緩靠近她,卻在離她的唇只有毫厘之差時堪堪停住。在塗靈簪疑惑的目光中,他輕嘆一聲,溫熱的唇瓣擦着她的臉頰而過,接着,她聽到他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讓我一輩子陪着師姐,好麽?”
剎那間,塗靈簪心跳如鼓。
她有些慌亂的推開李扶搖,後退一步,捂着發熱的臉頰許久。和煦的微風從他們之間來回穿過,她輕輕側過首,将視線投向無法企及的天邊:“別高興得太早了,秦寬還沒解決呢!”
李扶搖無奈的笑笑:“師姐,你可真遲鈍。”
塗靈簪轉身就走。誰知才走了兩步,便聽到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她心下一緊,忙回過身去扶住李扶搖,擔憂道:“扶搖,沒事罷?”
李扶搖以袖掩面,緩緩直起身子,只露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來。他眼眸彎成新月,笑吟吟道:“那解決了秦寬後,師姐就要和我永遠的在一起。”
塗靈簪這才發現自己的被騙了,頓時又好氣又無奈,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光潔的腦門:“你呀,差點吓死我!”
李扶搖笑得如同一只吃了肉的狐貍,一臉幸福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