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見(二)
塗将軍護送着李扶搖一路到了都城長安,李平秋率着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那。
錦繡堆成的長安城,王旗飄飄,李扶搖正要跪拜,卻被父皇李平秋扶住,緊緊擁入懷裏。
和塗靈簪溫軟的懷抱不同,李平秋的懷中有一絲清冷的藥香,即使貴為帝王,他身上也有着經久不散的憔悴。
記憶中的李平秋是個軟弱卻風雅的皇子,他精通音律棋藝,擅長丹青妙筆,待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唯獨沒有一個帝王應有的威嚴。
可奇怪的是,這樣一個附庸風雅的軟皇帝,自己無為而治,卻将“扶搖而上九萬裏”的理想寄托在了兒子身上。
被高宗選為質子,在北燕受盡欺淩與折磨的那段日子,李扶搖也恨過父親。
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他身為太子,卻連保護兒子的勇氣也沒有。可直到四年後再見,李扶搖望着青春正盛、卻華發早生的父親,聽着他嶙峋的胸膛裏發出破碎的嗚咽,便怎麽也恨不起來了。
李平秋哽咽不能語,溫涼的手指一寸寸拂過兒子的臉龐,千言萬語在心中翻湧,卻只能顫抖着唇說一句:“我兒啊,你受苦了……”
李扶搖被衆人擁進了宮,他走過紅牆黛瓦的大道,望着莊嚴富麗的宮殿群,心中突然漫出一股無邊的孤獨。
關上宮門前的那一瞬,他忍不住回首一望,只見宮門外,塗靈簪依舊一身白袍挺立。見他回頭,她燦然一笑,揚臂朝他用力的揮了揮手。
視線随着吱呀的大門一寸寸變窄,變窄,最後消失不見,将那個張揚似火、明媚如花的笑容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不久,李扶搖被封為太子。
……
塗靈簪再次見到李扶搖,是在一個月之後。
塗将軍每隔一日便會奉命去東宮,傳授太子武藝。塗靈簪在府中悶了一個月,實在受不住了,便偷偷跟着父親進了宮。
校場上,李扶搖看見穿着翠襦紅裙的塗靈簪,茫然了一瞬,才想起這個明媚如花的少女是誰,登時有些局促,側過頭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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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靈簪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漠,大咧咧打了個招呼,笑道:“早啊,殿下!”
李扶搖“嗯”了一聲作為回應,手中吃力地舞着一把長劍,正在溫習塗将軍前幾日教給他的招式。
塗靈簪饒有興趣地看着瘦小的他拿着把長劍舞來舞去,雖然依樣畫葫蘆的招式有那麽幾分像樣,但是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沒有什麽力度,一拳就可以打倒。
想到此,塗靈簪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扶搖知道她在取笑自己,臉一紅,岔開話題輕聲問道:“怎麽這些時日都沒看見你?”
塗靈簪從一旁的石桌上順手撿了幾塊糕點,旋身飛上一旁的大理石雕欄,也不顧此時穿的是裙子,一腿支起,一腿懸在下頭晃啊晃,繡花裙子在李扶搖的視線中劃過一道道嫣紅的弧度。
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着禦用豆糕,一邊含糊不清道:“上次我爹瞞着我娘,讓我和烏鴉去北燕接你回來,我娘知道後大發雷霆,把我爹教訓了一頓,還下令不準我出門,也不準我再碰兵器,關了一個月的禁閉,今日才解禁。”
“為什麽?”李扶搖問。
“她不太贊成我練武,總怨我爹把我當成男孩子來養。”塗靈簪見他盯着自己手中的紅豆糕,便不好意思的笑道:“宮中的紅豆糕最好吃,我沒忍住。”
李扶搖擺擺手,示意她随便吃。想了想,他又問道:“你娘經常生氣?以你的身手,禁閉哪困得住你……你很怕她麽?”
“不不不,我是尊敬她。我娘只會繡花不會武功,只要我想出去,她是攔不住我的。但是,但是我不想讓她傷心。”
說到此,塗靈簪嘴角浮起一抹溫柔的笑,她說:“雖說是‘大發雷霆’,其實娘也只不過是溫柔的說教兩句,然後冷戰幾天不理我爹。她還很愛掉眼淚,她一哭,我和我爹心都要碎了,不敢違逆她半句……我們都知道,她生氣,不過是因為她太擔心我們。”
李扶搖沉默半響,才悶悶道:“我娘很早就過世了。”
塗靈簪一愣,飛身跳到他面前,擡手揉了揉他柔軟的發絲,溫聲道:“但是你多了個姐姐啊!”
李扶搖瞥了她一眼,冷哼一聲。
塗靈簪的視線無意間掃過他的手,發現他的左手手掌破皮十分嚴重,像是在什麽粗糙的地方反複摩擦留下的,雖然結了痂,但依舊有些紅腫。
“你的手怎麽了?”
塗靈簪拉過他的手想要細看,卻被李扶搖不着痕跡的掙開了。他調開視線,淡淡道:“沒什麽。”
不多時,下了朝的塗将軍到了校場,開始檢驗這小徒弟的武功。說是檢驗,其實只是李扶搖單方面被虐而已。
塗将軍一掌劈掉李扶搖的劍,喝道:“手跟姑娘似的沒勁!”
又一腳将李扶搖撩翻,吼道:“下盤不穩!!”
李扶搖才剛爬起來,又被塗将軍一掌擊在胸口,當即倒地不起。塗将軍急吼吼道:“前日就跟你說了,當敵人一掌擊來時,你要順着這樣一抓,再那樣一扭!”
李扶搖吃力的爬起來,又被橫來的一腿掃翻在地。
塗靈簪無語,簡直不忍直視。
塗風起一介武夫,教起徒弟來只會用蠻力,讓對方在摔打中自己摸索出門道,解說招式也只會用‘這樣’、‘那樣’來代替,普通人根本無法理解。當年塗靈簪天生神力、筋骨極佳,對招式幾本過目不忘,這才能歪打正着被塗将軍煉成武學奇才。
但李扶搖入門太晚,能在這麽野蠻的教授下堅持一個月,已是十分令人敬佩了。
看着李扶搖被一次次無情打倒,又一次次掙紮着站起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塗靈簪終于忍不住了,飛身向前接住父親的鐵掌,笑道:
“您休息會兒,讓我來試試吧。”
塗将軍恨鐵不成鋼,絲毫沒察覺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臉紅脖子粗道:“練了一個月,連街頭賣藝的水平都沒達到!老子不幹了,愛誰誰去吧!”
說罷,真的甩手走了。
李扶搖整個人被摔得七葷八素,又挨了罵,頓時又疼又委屈,眼圈都濕紅了。卻仍哆哆嗦嗦地撿起劍,倔強地揚起下巴不服輸道:“再來一次,師父,再來一次!”
“人都走了,還來什麽?”塗靈簪嘆了口氣,溫柔的将他顫抖的手指一根根打開,把劍拿過去随手扔在兵器架上,耐心道:“我爹脾氣急躁了些,但人不壞,你別怨他。”
李扶搖低下頭,緊抿的唇線幾番抖動,才輕聲道:“不怨師父。怨我自己,太弱了。”
“壁立千仞,百川歸海,沒有誰是生來就強大的。”塗靈簪笑笑,從兵器架上選了一把上等的弓箭遞給他,溫聲道:“你手臂力量不足,下盤不穩,不适合貿然練劍,不如先練騎射。騎馬穩下盤,拉弓練臂力,如何?”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校場裏只聽見‘咻咻’的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以及塗靈簪有耐心的引導。
“手臂擡平,側身用力,眼睛不要看手,看着前方。”塗靈簪貼身站在李扶搖身後,不斷矯正他的姿态和動作,“以眼指心,以手指箭,心無旁骛,不要猶豫!射!”
铮的一聲,箭離弦,正中紅心。
塗靈簪揉了揉他的腦袋,展開一個明媚柔軟的笑來:“做的不錯,很厲害嘛!”
李扶搖松了口氣,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塗靈簪一怔,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李扶搖笑。他一笑,仿佛滿園春-色都會黯然失色。
樹蔭下,去而複返的塗将軍靜靜地看着校場上彎弓搭箭的少年,見他一箭比一箭射的準,一次比一次有力度,塗将軍面色緩和了不少。他将一瓶跌打藥膏交到塗靈簪手裏,沉聲道:“讓他休息會罷。今日怕是傷得不輕,要他自己上藥。”
塗靈簪一手接過藥瓶,手搭涼棚在樹蔭下乘涼,随口道:“宮中不缺上等藥材,您又何必跑這一趟?”
塗将軍一臉正經:“這藥專治跌打損傷,是最好的。”
塗靈簪知道,他到底是心疼徒弟了,便打趣道:“您幹嘛不自己給他?”
塗将軍虎目一瞪,塗靈簪乖乖閉嘴,不敢再多言了。
沉默片刻,塗将軍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用難得算是溫和的語氣道:“今後,你便繼續教他罷!”
塗靈簪:“……”
春去冬來,随着歲月的流沙從指縫悄悄流逝,她與李扶搖從相識漸漸變成相知,而彼此的稱呼也從‘殿下’變成‘扶搖’,從意義不明的‘哼’和‘喂’,變成一聲聲親昵而信任的‘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