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正文完
這世間有太多的分分合合，這一次, 換我等你回來。
——《荼白的悲傷騎士》
在這兵荒馬亂的地方, 徒步意味着将耗費更多的時間置身在危險之中，袁磊将□□上膛，牢牢牽住艾嘉的手。
他的手很有力，很燙，比在國內時粗糙許多, 艾嘉回握住, 引得袁磊回頭看她一眼。
艾嘉一臉的嚴肅，仿佛這一路是刀山火海，袁磊笑開來, 轉回頭, 說：“我們出發。”
其實大家都知道, D國如今的局面很難有和平的一天, 一個國家有多個武裝組織，每一個組織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場，這之中, 還參合了幾個好管閑事之國的武力部署，還有許多如袁磊和艾嘉這樣的維和隊伍和志願者組織。
民間武裝與政府談判，讓這些人滾出他們的國家，但這不是他們能說的算的事。
他們不在乎你是不是來維護和平，他們覺得你踩在他們的國土上，就是侵略。
兩方人馬談崩後，武裝組織如一個偏執狂，展開瘋狂的襲擊，夜空被炮火照得發亮，炸彈就在幾米之外爆開來，袁磊壓着艾嘉卧倒，順勢滾入一個地勢較低的草坑。艾嘉滿頭雜草，第一時間确定自己并未受傷，随即轉頭找袁磊。
這一看，安下心來。
袁磊就在她身邊，擡手摘掉了她頭發上的雜草。
“如果回不去的話，死在這裏我也不怕。”艾嘉對他說。
袁磊眉心蹙在一起，語氣漫不經心裏透着篤定：“說什麽傻話，肯定把你帶回去。”
只見他舉槍回身，砰砰兩聲，不遠處的武裝分子中彈倒下，阿青都吓哭了，哆哆嗦嗦蹲在地上不敢擡頭，艾嘉看見周敏與袁磊用同樣的姿勢射擊，打掉另一個偷偷摸過來的黑人。
戰火突然就蔓延到了這一塊，有一小股武裝勢力開着吉普車飛奔而來，袁磊換上新彈夾，重新站起身時揉了揉艾嘉的腦袋。
那觸感分量很重，猶如千斤。
Advertisement
接下來是如噩夢般不停的交火，等袁磊再次回到她身邊時，艾嘉聞見了可怕的血腥味從他身上令人膽顫地傳來。
“袁磊……”她朝他伸出手。
袁磊半靠在一旁，說我沒事。
艾嘉曾經歷過死別，那太讓人痛苦了，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要永遠地承受失去的痛苦，那是拿刀子一下下戳自己的心口，那是希望一切都是假象的無力。
“你不要死。”艾嘉的眼睛裏淌出眼淚，打在袁磊墨藍色的作訓服上面。
不要啊！不要再帶走一個！艾嘉無措地想抓住什麽，可這周圍什麽都沒有，沒有藥，沒有紗布，沒有……
她嗚嗚哭着，整個人都奔潰了，因為她再一次面臨這種只能無能為力看着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慢慢死去的畫面。
這個男人，她喜歡過，讨厭過，也以為一切趨于平淡過，可到了這一刻，她希望無論用什麽代價交換，他能平平安安就好，甚至是要拿她的命去換他，她一秒都不會猶豫。
周敏他們聽見艾嘉的哭聲都吓了一跳，全都圍到了袁磊身邊。
袁磊無奈一笑，握住艾嘉的手：“艾嘉，艾嘉你聽我說，我死不了。”
***
艾嘉只相信自己看見的，上次浩浩讓她先上岸，再把他拉上去，可她一回頭，他就不見了，她再也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她邊哭邊将袁磊的上衣扒開，她要看看出血點在哪裏，她要想點辦法，她要給他止血。
在場所有人都對一貫文文靜靜的嘉嘉老師刮目相看，沒想到她能對一個普通朋友如此豪放不羁。
衣服扒開後艾嘉突然捂住了臉，她那一雙髒兮兮的手正好遮住了整張臉，衆人聽她悲痛地放聲痛哭。
袁磊再次無奈地看了看作訓服裏頭這件白色短袖，心說早知道就不穿來了。
那是他們一起逛街時買的情侶短袖，他一件，她一件，她走的時候沒把衣服帶走，他出國前倒是将這件衣服裝進了行李箱。
那時艾嘉肚子裏還懷着孩子，他們在商場買了好多東西，為了贏那個黃金生肖擺件。這些回憶像泛黃的照片，藏在他們倆心中，誰都沒忘。
所有人手足無措，只見袁磊伸手揉了揉艾嘉大腿，說：“我沒事，你別哭，認真看看我，我真的沒事。”
周敏離得最近，眼都直了，心說磊哥你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艾嘉發脾氣似的将他手甩開，扯住被血染紅的白色短袖的領口，這一瞬她突然安靜下來，看清了那個讓袁磊流血的傷口。
不是彈孔，是被子彈刮到的擦傷，皮肉翻飛，有些猙獰，但幸好，不算大事。
“艾嘉啊……”袁磊對她說，“我們沒子彈了。”
就在剛才，他和同事們打光了身上所有的彈夾。
“如果等不來救兵，我們還是會死。”他說，“所以我想對你說幾句話……在我死之前。”
說完，袁磊拿眼橫了周圍看熱鬧的“群衆”，但這些人根本毫無察覺，阿青還跟看八點檔連續劇一樣投入地抹了兩滴眼淚。
袁磊嘆了口氣，心想算了，這種條件下就不挑環境了。
“我愛你。”他說。
艾嘉徹底愣住了，眼淚掉下來：“你不要在這種時候騙我啊！”
“我騙你幹什麽？”袁磊彎起嘴角笑出聲。
“這個……”周敏插了句嘴，想問問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袁磊嘶一聲：“閉嘴！”
艾嘉現在什麽都說不出，只一個勁地抹眼淚，她的沉默，她的不敢相信，她瘦弱的背脊和手腕，她髒乎乎的小臉，這一切都讓袁磊心疼。
炮火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聽見車輪壓過什麽在往這邊靠近，時間不多了，袁磊鼓起勇氣看着艾嘉：“我想問你一句……你後悔嫁給我嗎？”
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怎麽都想不到眼前這兩位居然是夫妻！
只見艾嘉堅定地搖了搖頭，她也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車輪聲，但她臉上一點害怕都沒有，她看着袁磊的眼睛說：“我不後悔。”
愛了散了，笑了哭了，從始至終，她沒有過這個念頭。
她對他說過最重的話是：“袁磊我讨厭你。”
袁磊松了口氣，渾身像卸下了一股勁，足夠了，就算今天死在這裏也沒遺憾了。
***
前方突然響起槍聲，制止了企圖打過來的敵人，在交戰的炮火聲中有人高喊袁磊的名字，艾嘉喜極而泣，拉住袁磊的手晃了晃：“有人來救我們了！”
“恩。”袁磊沉沉應了一聲，默默看着哭紅了眼的艾嘉。
他的心口噗通直跳，每一下都是為了跟前這個人。
速戰速決，我方暫時擊退了前來進犯的一小股勢力，載着袁磊他們回到營地。吳隊焦急地等在那裏，看見傷員後牙疼似的吸了吸，趕緊讓袁磊去醫務室，艾嘉跟着要去。
醫務室裏，随行醫生拿着剪刀要把袁磊身上的短袖從領口剪開，袁磊舍不得，跟醫生商量能不能讓他把衣服脫下來，醫生說不行，你背後都是彈片你脫不下來。
艾嘉本站在門口，聽後竄到袁磊身後，進入眼簾的是他寬厚的肩背，此刻星星點點地插滿了細碎的彈片。
之前她一直沒注意到，原來袁磊的傷，最重的在這裏。
那時他護着她避開炸彈，他整個人如被子一般将她壓在身下。如果不是他，此刻坐在這裏像個刺猬一樣的，就會是她。
“別看了。”袁磊不能動，只能對着空氣這麽說話。
醫生一點點把彈片清出來，看着身邊這個紅了眼眶的小姑娘，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傷得不算重，你別太擔心。”
把身上的傷口都清理完後，袁磊裹着一身的白紗布出來，很遺憾地看了看被剪成破爛的短袖。
吳隊正在列明天回國的名單，看袁磊一身傷，筆頭動了動寫下他的名字，說：“你明天護送大家回國。”
袁磊卻搖頭拒絕。
他申請了繼續留下，換由其他同事護送志願者回國。吳隊晚上去營房找他，兩人蹲在外頭抽煙，吳隊說：“這裏現在不太平，剛好你受傷，正好送你老婆回去，面子裏子我都給你找好了，怎麽這麽不懂事？”
袁磊又把一包煙塞吳隊口袋裏：“她回去我就放心了，您不用考慮我，既然出來我就沒臨陣脫逃的道理。”
吳隊笑了，拍拍袁磊：“行！你小子，我真沒看錯你！”
第二天，袁磊送艾嘉上飛機，其實他心裏有很多話，到最後卻什麽都沒說。
“你……注意安全。”艾嘉停在登機門那兒，轉回身看他。
“好。”袁磊點點頭，“進去吧。”
于是艾嘉走了，帶着還未說完的話，還未理清的思緒。
***
藍帽子營地從此流傳着一個美談，關于袁磊和他的志願者妻子。除了吳隊其他人事先都不知道原來艾嘉和袁磊是小兩口，在周敏同志聲情并茂重演那晚袁磊負傷彈盡槍決後的真情告白後，全營地的哥們見着袁磊都會沖他咧嘴笑，帶着點揶揄的意味。
袁磊被笑煩了，捉住周敏毆打一頓解氣。
而這邊，艾嘉平安回到國內的第二天新聞就播報了D國總統不治身亡的消息，這讓原本就混亂的國家更加雪上加霜，艾醫生和徐醫生一陣後怕，走哪兒都将閨女帶在身邊。
艾嘉随艾醫生去醫院，看那裏的生老病死，生離死別。
艾嘉和徐醫生去大學開講座，看臺下一群面容稚嫩但眼神充滿憧憬的學生舉手發言。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她突然想起陳玉萍的那瓶辣醬被她落在國外沒帶回來。
“你們知道袁磊去D國找我了嗎？”她問。
對面吃飯的兩人停下筷子，緩緩點了點頭。
是陳玉萍在袁磊離開那日哭着給艾欣秀打的電話，一通發脾氣：“這下我兒子不欠你們的了！”
可這句話說完就再也說不出其他狠心的話，在電話那端脆弱地哭，自那以後，兩家再也沒有聯系。
“哎……”艾欣秀戳着碗裏的米飯，親家親家，做不成就變冤家。以前是她一直躲着不願見陳玉萍夫妻倆，後來艾嘉鬧着要結婚，她也是反對的，她的顧慮多，不像艾嘉是個小丫頭，只顧自己就好，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艾欣秀最心疼的是自己的女兒，但反過來想想，陳玉萍最心疼的也是自己的兒子。
她的女兒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朋友，到危險的國外過另一種生活，而袁磊則追了過去，同樣的，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但他們做長輩的眼裏看着的，是更加悲傷痛苦的艾嘉。
袁磊不痛苦嗎？艾欣秀回想了一下，竟然記不起來自艾嘉出院後她是否有關心過袁磊的心情。只有徐元深跟她說過一回，袁磊喝醉了，哭了。
但她沒想到，袁磊能為了艾嘉去維和。
她這人固執又倔強，從小就這樣，所以她從小就特別喜歡性格綿軟的陳玉萍，她跟人吵架陳玉萍總是當和事佬，這回還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生氣。
“我想去s市看看他們。”艾嘉說。
艾欣秀點點頭：“行，你去吧。”
要出發前才想起自己的車還停在s市沒開回來，艾嘉臨時換了動車過去，到家門口給陳玉萍打電話，張口不知道要叫什麽，覺得再沒人像她這樣沒良心了。
艾嘉站在籬笆外頭，看着有些恹恹的菜苗喊了一聲媽，她說：“媽我在門口呢，您和爸去哪兒了？”
陳玉萍以為自己聽錯了：“嘉嘉？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艾嘉說。
***
袁青田定期要接受胃鏡檢查，所以提前住院了，陳玉萍陪在他身邊，艾嘉又往醫院跑，站着病房門口不敢進去，等着裏頭的人發話。
袁青田沖她招招手：“進來啊，站着那裏幹什麽？”
艾嘉把水果和鮮花放下，一點一點算着袁磊究竟為她抛下了什麽。
“回來了就好。”袁青田嘆了口氣，回來就好。
她回來了，可是袁磊還在那裏。艾嘉喊了一聲爸，電視裏正在播新聞，又提到D國局勢，艾嘉想起那天袁磊整背的傷和他打完子彈的槍。
一直沒說話的陳玉萍過來拍了拍艾嘉的手：“你回來了他就放心了。”
艾嘉低下頭，偷偷把眼淚忍回去，重新站起來挑選果籃裏的水果，帶着笑說：“爸您現在不能吃東西吧？那沒辦法了，您忍忍，我先給媽削個蘋果。”
她來了，病房裏才有了歡笑，其實并不是可以笑的時候，他們三人都知道。
艾嘉回來後一手接下袁青田住院的所有事，将陳玉萍送回家休息，只是短短半年多未見，二老鬓角的白發多到令她忍不住悲傷，她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好好照顧他們。
陳玉萍跟艾嘉說過一回：“嘉嘉啊，其實你不用這樣。”
她雖然對艾欣秀發脾氣了，但心裏其實沒怪過艾嘉，這事要怪誰，陳玉萍自己也說不清。
不止是她，艾嘉和袁磊也說不清究竟要怪誰。
艾嘉問陳玉萍要了鑰匙，打算住進她和袁磊之前的家裏，那裏離醫院近一點，每天還能做點吃食帶過去給袁青田補充營養。門打開第一眼看見的是她以前總窩在裏頭碼字的茶幾，上面的花瓶還在她離開前的位置，艾嘉總是不願回憶那天，那天她要出門前買了一束花，插在這個花瓶裏。
花早就凋謝了，花瓶裏的水也幹了，茶幾上放着一個眼熟的紙袋，艾嘉拿起來看，那是她出國前留給袁磊的離婚協議書。
他見村子裏的水不夠喝，他說：“這個或許我有辦法。”
後來他來送水，她問過他：“你簽字了嗎？”
他點頭了。
可此刻艾嘉拿到了他所謂已經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他根本沒簽字，反而将她的簽名用筆劃掉了。
艾嘉把手提包放下，重新窩進她最愛的小抱枕堆裏，将這頁紙看了又看。
她現在最想做的，是給他打個電話，那麽她走了以後，他是不是也是這麽想的？
艾嘉嘆了口氣站起來，決定去小區門口重新買一束花将花瓶插滿。
當晚睡在床上時，艾嘉想起她剛來這裏時找不到住處，袁磊也是把自己的床空出來讓她睡，說要去單位加班。
這張床上有他的味道，艾嘉沉沉睡去，只是睡得并不安穩，她夢見了袁磊，夢見他站在漫天硝煙中凝視她，只是越來越看不清，她想抓住他卻抓不住。
***
第二天袁青田要接受胃鏡檢查，這是最直觀準确判斷胃癌是否複發的檢查，艾嘉在家熬了米粥帶去醫院，等檢查完就能喂袁青田吃一點。
整個過程十分順利，當下就能拿到檢查報告，醫生道了句恭喜，袁青田笑開來，陳玉萍和艾嘉同時偷偷在他身後抹眼淚。
袁青田拍拍胸口：“我身體好着呢，都跟你們說了別擔心的。”
他問艾嘉：“嘉嘉啊，有東西可以吃嗎？”
艾嘉忙把米粥倒出來，正吃着看見以王局為首進來一大幫穿警服的人，艾嘉的心猛地一揪，但看見王局臉上帶着笑，後頭還有人拎着水果，她的心才緩緩放下。
王局是來探望袁青田的，作為出國維和人員的老領導，他有必要來慰問關心一下家屬情況。袁青田知道自己沒事後心情正好，與王局聊着閑事，後來醫生來查房，其他人都站到外頭，病房裏只留王局。
王局一看艾嘉也在，氣就不打一處來，小聲跟袁青田抱怨：“你看看，老婆都在這裏也不知道那臭小子究竟犯什麽軸非要去D國！我讓他好好在派出所待兩年他就是不同意！”
艾嘉在給王局削蘋果，一下走神把手指頭劃破一道口子，不疼，但血把蘋果弄髒了。
“我給您換一個。”艾嘉忙又拿了一個去洗。
水龍頭嘩嘩沖着水，她在D國的那個破舊小草棚外頭第一次遇見他時，他對她說：“出來鍍層金，回來就能升職了。”
她一直以為是這樣的。
艾嘉把削好皮的蘋果遞給王局，王局樂呵呵地接了，咬了一口說艾嘉：“還是你聽話又懂事。”
看來沒人告訴王局袁磊究竟為什麽非要去D國，艾嘉也不敢說，說去給袁青田辦出院手續。
等待袁磊回國的日子格外難熬，艾嘉開始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她自己開車去郊外陪伴袁青田和陳玉萍，晚上回來家中，依舊要每個月交給《one》一份稿子。她雖回來了，但專欄還在連載，這一次她連載的是一點感悟，一點随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事。
《one》是一本畫集，艾嘉撰寫的《荼白的悲傷騎士》是裏面唯一的文字，沒有插圖。
綠學長打電話來問艾嘉，雜志社可以找個不錯的畫手為她配圖，艾嘉拒絕了，理由不需要說，綠學長明了。
開始有更多的人購買這本雜志，艾嘉很好的挽回了浩浩的離開帶給這本雜志的損失，因為常常脫銷，所以微博上有人開了一個博，每月固定将自己買到的雜志貢獻出來，專挑《荼白的悲傷騎士》的文字分享給大家——
倉央嘉措說，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才不要與你相見。這是我生氣時做的決定，但我現在後悔了，盡管和你在一起的路很難走，我還是希望能收回這句話，與你相識的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值得回憶的時光。
***
愛情是一件沒有原則的事，他喜歡能撐起半邊天的新女性，而我只想做小女人，目前看來，I win~不過我要老實說出來，其實我變了挺多，我看着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可以喝很少的水講很多的話，我面對過瘋狂的武裝組織，我在槍林彈雨中撿回一條小命，我已經不是小女人了，看來我是新女性，能撐起半邊天的那種。
***
幸福的時候是真的挺幸福的，可是這些恰恰變成了以後我最深的傷痛。有時候你無法忘記一個人，是無法忘記這些記憶。我現在慶幸我沒一鍵删除這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記憶，不管是好是壞，是喜是悲，都是我曾走過的腳印。
***
艾嘉養成了看新聞的好習慣，s市又入了秋，一天比一天冷，她每天晚上穿毛絨睡衣，坐在客廳地毯上，一邊看新聞一邊刷微博上的各種官博，生怕漏掉了關于D國的信息，她還與仍在D國的自由人士互粉，盡量争取得到多一些消息。
那日，是互粉的好友私信戳她，說死了一個中國人。艾嘉惶惶不安，在晚間新聞裏聽見主播神情肅穆地說我國維和營地發生一起自殺式爆炸，目前多人受傷，一人死亡。
艾嘉一慌，将水杯打翻在地毯上，水杯順勢滾進沙發底下，艾嘉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收拾，她趴在地上往縫裏看，看見水杯旁有一張紙。艾嘉伸手去勾，怎麽都差一點點，最後只能花大力氣把沙發挪開，同時拿到了水杯和紙。
紙上有袁磊的筆跡——老婆，對不起，還有一件事你記住，我愛你。
她不知袁磊究竟是什麽時候寫的這張字條，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艾嘉不想哭，她怕一哭不好的事情就會被證實。
這時新聞裏放出死亡的維和警察的照片，艾嘉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
那不是袁磊，那張照片上的人不是袁磊。
第三天，飛機載着逝去英雄的遺體從D國返回S市，很多人去機場想送英雄最後一程，艾嘉擠在那些人中間，默默等待着。
終于等到飛機抵達，機場早做好了安全措施，将市民隔離在十米之外的地方，只見戴藍色帽子穿墨藍制服的幾人走出關卡，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一直低着頭，看着手邊在五星紅旗下睡着的吳隊。
總是帶着笑，遇事不慌不亂，防着他犯錯誤的吳隊，那日護着大家先撤，當那輛炸彈車重新來時他已來不及躲開……
巨大的火焰滾上雲霄，給炙熱的大地再添一層地獄般的烈焰，袁磊是第一個沖回去的，他親手将吳隊的屍體從車下拖出來……
“我說幾句心裏話，來到這裏，不管是我們隊裏的小夥子們還是這些志願者們，你們都辛苦啦！這裏的條件很艱苦，但是，我們苦中作樂，相互幫助，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我很高興能成為你們的領隊，帶領大家在這裏開展工作，也謝謝你們對我的支持！”
“相信我，以後老了，你們回想這一生，覺得最有意義的，将會是這一次的維和任務！我們站在別人的國土上，我們來這裏是維護和平，我們的背後是強大的祖國，我們以自己的祖國為驕傲！我非常驕傲，我愛我的祖國！”
有媒體舉着相機争相拍照，艾嘉遙遙看着那張國旗，耳邊是吳隊曾對她們說過的話——
“我很佩服你們啊，沒刀沒槍的就敢往這裏跑，你們做得很棒，給咱們國家争光了！等回去後，我請客，到時候大家都來，咱們在國內聚一次，好不好？”
她們那時都說好，雖然環境艱苦，但沒有給人半途而廢。
“行，那就這麽說定了，誰都別缺席。”
吳隊啊，你缺席了呢……
袁磊把眼裏的淚逼回去，重新擡起頭時一眼看見了在遠處人群中，在偷偷地哭的艾嘉。艾嘉也看見了袁磊，他們的目光膠着在一起，艾嘉不顧擁擠想走得更前一些，好将袁磊看得更清楚。
吳隊的話語回蕩在機場裏——“回想這一生，覺得最有意義的，将會是這一次的維和任務！我們站在別人的國土上，我們來這裏是維護和平，我們的背後是強大的祖國，我們以自己的祖國為驕傲！”
“我非常驕傲，我愛我的祖國！”
袁磊朝艾嘉伸出手，打了一個手勢，這個手勢他曾經對她做過。
你等我。
艾嘉看懂了，乖乖立在原地，看袁磊停下來，朝她敬了個禮。
遙遙相望，艾嘉哭得雙眼通紅，站直了也擡起手，對他回敬一個。
***
後來艾嘉又問過袁磊一次：“沒有什麽能讓你害怕嗎？”
這一次袁磊說：“有的。”
她問：“是什麽？”
他說：“我見過一些人在我面前倒下，我做的事，是我的職責，當他們停止呼吸時我并不害怕，我害怕的，是你的眼淚，我害怕自己保護不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