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好好過個節
我是個幸運的人。
——《荼白的悲傷騎士》
孩童們的歡聲笑語常常會讓人忘記,這裏其實是動蕩不安的戰亂之國。
政府武裝和民間武裝組織開火交戰，拉響了各個維和隊伍的戰備警報，吳隊下達最高警戒指令,但決不允許先開第一槍。
頭頂的烈陽肆無忌憚地讓這片荒蕪之地變成了一鍋煮沸的開水，讓人待在這裏的每一分每一秒時間都是無法言說的煎熬。
而袁磊已經在滾燙的沙地上趴了四個小時。
汗珠沿着發際線滾下,被睫毛挂住，一陣熱風吹來，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汗珠垂直落在黃沙裏。
他的手指輕輕扣着扳機，警惕地觀察前方的情況，能聽見遠方傳來炮聲，砰砰砰,沉悶，壓抑，意味着又将有人喪命。
而這一天，艾嘉的課堂也停止了教課，村子裏的所有人都躲進了志願者組織所在的醫院裏。艾嘉這裏最小的riak抱在懷裏,問他：“你怕不怕？”
孩子搖搖頭,卻用兩手捂着耳朵。
盡管炮聲聽起來離這裏很遠,但他還是問艾嘉：“我會不會死？”
艾嘉揉揉他細細的脖子：“不會的，你會平安長大。”
“像你一樣嗎？”
“不，你會比我更高，更強壯。”
小riak眼睛一亮，小手放開耳朵，比劃着帽子的形狀，問艾嘉：“像石頭叔叔那樣嗎？”
艾嘉不禁想到那天袁磊來送水，小家夥拉着他的手問：“我叫riak你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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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袁磊。”
“是什麽意思？”
他指了指石頭：“很堅硬、無敵的意思。”
自那以後，小家夥就叫袁磊石頭叔叔了。
riak不怕袁磊，好像所有的孩子都不怕袁磊，那些在警局進進出出的小孩，包括二娃子，都不怕他，還知道他會買雞腿給他們吃。
“是的。”艾嘉點點頭，像他一樣。
riak很高興，轉頭看了看哥哥，問艾嘉：“哥哥也一樣嗎？”
“當然。”艾嘉說着，親了親孩子圓嘟嘟的臉頰。
小riak突然不好意思地安靜下來。
……
令人驚恐不安的炮聲槍聲在後半夜漸漸平息，小riak在艾嘉懷中睡着了。
拂曉，新一輪的太陽在沙地的盡頭、與天連接的那道線上冒出頭，慢慢地越上來，冉冉升起，袁磊的耳機裏是吳隊在公共頻道通知d國政府與民間武裝達成臨時協議，暫時停火，警報解除。
袁磊放下槍，從沙地上爬起來的那一瞬疼得嘶了一聲，他滿不在乎地扯了扯衣服，眯眼看那熱情的太陽，心情突然很好——
能好好過個節了。
***
藍帽子營地的中秋晚會就在這場暴動平息的第二日，邀請了艾嘉所在的志願者團隊，過去前隊裏的所有女生都洗了頭洗了澡，換好衣服時看着彼此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臉就紅了，說這輩子都沒這麽邋遢過。
艾嘉将長發梳開，在這裏用不着電吹風，氣溫很高，一會兒頭發就能幹，只是不要去屋外，不然會裹滿頭的細沙，哭都哭不出來。
吳隊派了兩輛車來接人，小姑娘們都是頭一次坐大吉普，上去費了一番功夫，艾嘉看了一圈，沒見着袁磊人。
前頭開車的哥們好像有點喜歡阿青，艾嘉她們幾個女生就把副駕駛的位置騰出來，誰都不過去，等阿青上來了，一看居然有座，沒心沒肺一屁股坐進去。
艾嘉站在後頭，聽那哥們在跟阿青說昨天的事，重點描述了自己怎麽英勇怎麽思想境界高，艾嘉在後頭聽得發笑，阿青一臉崇拜，說她昨天都快吓死了。
然後轉頭看艾嘉，說：“我們這群人，就她最淡定。”
荒地上沒人也沒車，交通規則形同虛設，馬路殺手到了這裏也能幾年不出事故，開車的哥們回頭看了艾嘉一眼，問：“你認識袁磊吧？”
艾嘉點點頭。
阿青嘿嘿笑，還記得那塊油光發亮香噴噴的臘肉。
那哥們說：“他受傷了。”
路過一個大土坡，艾嘉站在車上狠狠一颠，腦子被震得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哥們又說：“不過沒什麽大事。”
艾嘉攥緊了橫杆，抿着唇沒說話。
阿青問等等有沒有肉吃，那哥們笑起來：“有的有的，必須有。”
營地的板房是白色的，帶着藍色的邊，艾嘉第一次來，總算知道她班裏那些孩子為什麽會那麽喜歡這裏了，雖然在同一塊地界上，但這裏與其他地方不一樣，這裏幹淨，整潔，讓人覺得安全。
空氣中有食物的香味，許多人站在門口歡迎他們，艾嘉在外半年多，這一刻覺得自己到家了。
吳隊站在隊伍最前頭，笑得像個彌勒佛，揮揮手，讓幾個隊員過去扶小姑娘下車，袁磊剛想動，就感覺一道眼風掃過來，他無奈站住，被吳隊訓：“你給我待在這裏，今天一秒都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艾嘉被人扶着跳下車，看見了在吳隊後頭垂着頭的袁磊。袁磊正好擡頭，與她視線撞在一起，揚起唇沖她一笑。
***
吳隊帶着大家參觀營地，這裏基礎設施齊全，甚至還有空調，吳隊講着講着就發現小姑娘們心不在焉，眼神都往隊員房間瞄，心下了然，打開門，說：“知道你們今天要來，提前把空調開好了，想進來涼快一下嗎？”
d國常年高溫，不是當地人的話，再怎麽咬牙堅持也還是很難适應，藍帽子營地自己發電自己用，隊員們每晚最期待的也是鑽空調房，更別提這些小姑娘。
阿青頭一個沖進去了，開車那哥們指着自己的床說：“你坐這，這是我的床，幹淨的。”
艾嘉走在最後，進去時位置基本被人占光了，只見袁磊在最後頭沖她招手，而吳隊被夥房的師傅叫去看菜單了。
袁磊的床上有一個蚊帳，他把蚊帳拉開，壓着艾嘉坐下去，然後默不作聲把一杯涼白開遞給她。
艾嘉喝了一口，有點淡淡的甜，她仰頭看他，他無奈極了，從抽屜裏拿出幾根棒棒糖給她瞧。
出國前被小天成塞了一口袋，哪裏想到到這裏全都化了，粘膩膩的也沒工夫吃，剛剛給她倒水，想起來就放了一根進去，這會兒糖化了，正好當糖水喝。
艾嘉捏着那有點軟的糖果，問他：“你受傷了？”
袁磊立刻搖頭：“沒有啊。”
艾嘉指了指前頭：“他們說的。”
袁磊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擡手把水杯往她嘴邊舉，催她：“你再喝一點。”
艾嘉看着手裏的杯子，她買的，一對的，他把他的帶了出來。
她問：“傷哪兒了？”
袁磊沒事人一樣指了指身上：“有點過敏。”
阿青跳過來湊熱鬧，笑說：“我也想喝糖水。”
袁磊揚聲喊開車小哥的名字：“周敏，聽見沒，想喝糖水。”
然後就見那哥們拿着杯子出去打水了。
阿青從袁磊床頭摸出一本書，啊一聲：“你怎麽有這本書？網上都賣斷貨了！”
艾嘉一看，那是她的書，那時候在刑警隊天天看案卷，被虐的生無可戀，自娛自樂寫的大甜文。後來出版了，浩浩畫的封面。
阿青問艾嘉：“你看小說嗎？”
艾嘉搖了搖頭。
阿青給艾嘉科普：“這個作者我好喜歡的，這本書我尤其喜歡，因為這本書的封面是我偶像畫的，你知道司荼嗎？就是那個畫畫的司荼？”
艾嘉還是搖搖頭。
阿青亢奮的聲音突然低了一些：“不過可惜，他不在了。”
這頂蚊帳下的空氣突然凝結，随即又被阿青雀躍的聲音打破：“不過沒關系，在我心中，他永遠活着。”
艾嘉眼裏泛潮，視線裏出現袁磊的臉，他蹲在她腿邊，靜靜看着她。
阿青拍拍袁磊：“哎，真是看不出來啊，你也喜歡看小說啊？”
出去打水的周敏回來了，看見阿青手裏的書笑着說：“他天天抱着看，也不知道怎麽愛看這種小姑娘的東西。”
“你個大老爺們懂什麽，人家寫的很好的！”阿青一下跳起來，追着周敏跑。
周敏邊跑邊指袁磊：“他也是大老爺們！”
袁磊把書收回來，放在枕頭下面，說：“到處都斷貨，我找了好久才買到，可惜不是簽名版。”
這邊沒其他人，他這話是跟艾嘉說的。
這時候吳隊回來了，站在門口高興的宣布：“開飯啦，今天菜色不錯，姑娘們快來嘗嘗咱們夥房大師傅的手藝！”
于是一群人往食堂去，艾嘉走在前頭，袁磊跟在她後面。
***
夥房的師傅包了餃子，熱乎乎每人面前一大碗，袁磊趁吳隊沒注意，坐在了艾嘉身邊，把小菜往她手邊推推，說：“多吃點，吃完還有。”
艾嘉嗯了聲。
因為是過節，吳隊帶着營地的人準備了幾個小節目助興，袁磊一直陪艾嘉坐着，到最後時撓撓頭：“我出去一下。”
後來，只見除了今晚執勤的隊員外所有的人站在食堂裏簡易搭起的臺上，袁磊站在最中間，領頭唱一首《我和我的祖國》。
艾嘉笑了，正夾着一顆餃子蘸辣椒油，一下嗆進了氣管裏。
袁磊看着座位上那笑紅了臉的小丫頭，心情特別好。
歌唱完了，大家大聲鼓掌叫好，每個人眼裏都有淚，艾嘉拍紅了手，袁磊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說：“行了，知道我唱得好，別拍了。”
袁磊也是無奈，誰能想到出來維和還得被領導揪去參與文藝表演？
最後，吳隊站在臺上說話：“我說幾句心裏話，來到這裏，不管是我們隊裏的小夥子們還是這些志願者們，你們都辛苦啦！這裏的條件很艱苦，但是，我們苦中作樂，相互幫助，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對不對？”
下頭的人齊齊喊對。
“我很高興能成為你們的領隊，帶領大家在這裏開展工作，也謝謝你們對我的支持！”吳隊眼裏泛着水光，“相信我，以後老了，你們回想這一生，覺得最有意義的，将會是這一次的維和任務！我們站在別人的國土上，我們來這裏是維護和平，我們的背後是強大的祖國，我們以自己的祖國為驕傲！我非常驕傲，我愛我的祖國！”
所有人都在鼓掌，有幾個小姑娘偷偷在哭鼻子。
吳隊指了指艾嘉他們：“我很佩服你們啊，沒刀沒槍的就敢往這裏跑，你們做得很棒，給咱們國家争光了！等回去後，我請客，到時候大家都來，咱們在國內聚一次，好不好？”
大家齊聲說好。
“行，那就這麽說定了，誰都別缺席”吳隊滿意地笑。
接下來是自由活動，想賞月的賞月，想聊天的聊天，也可以和家人通個電話。
袁磊想了一會，說：“要不，還是去我那裏坐坐？”
艾嘉點點頭。
一進去就是一股涼氣，特別舒服，艾嘉問袁磊：“你出來王局生氣了吧？”
袁磊點點頭：“恩，今年咱們警隊合唱比賽肯定最後一名，就阿毛那嗓子，能成什麽事？”
阿青和周敏出去散步了，房間裏只有艾嘉和袁磊，她說：“你讓我看看。”
“恩？”袁磊正在翻箱子。
艾嘉說：“不是過敏了麽？我看看。”
于是袁磊把作訓服脫了，從鎖骨到肚皮，一片紅斑，艾嘉的眼睛順着滑向皮帶之下，确定袁磊的腿上一定也是這樣。
這不是過敏，這應該是燙傷。
“怎麽弄的？”艾嘉問他。
“沒事。”袁磊拍拍她，“昨天怕不怕？”
“有一點。”艾嘉說了實話。
一屋子的老人和小孩，她怕一個炸彈扔過來所有人都會死，她怕他們家徐醫生和艾醫生等不到她回家會哭，她怕袁磊看見她的屍體，就像那時她看見浩浩的屍體一樣，那感覺很糟糕。
“沒事，他們不敢的，吓唬一下而已。”袁磊說。
艾嘉伸手：“有藥嗎？”
袁磊愣了愣，說了個有。
等他轉過身，艾嘉才看見他背後也很嚴重，艾嘉不知這人一身的破口子要怎麽辦，在這裏不可能不出汗，汗水一次次刺激傷口，該有多疼啊？
“我幫你上藥。”她說。
袁磊把藥收回來：“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艾嘉指指他背後：“這裏你夠不着。”
袁磊緩了緩，把藥膏遞過去：“那行，麻煩你了。”
他乖乖坐着，艾嘉站着，這樣一來竟比他高了不少，她很少能見着他的頭頂，偶爾這麽一看感覺挺好。
藥膏裏有薄荷，抹上去涼飕飕的，緩解了那股火辣，很舒服，那塗藥的小手指頭輕輕地撫過他的後背，想起他們感情好時的那些夜晚，她也會這樣，在他懷中，用手指頭劃着他的後背。
“艾嘉……”袁磊嗓子發啞，喚她。
艾嘉停下來看他。
“……”袁磊收起原本想說的話，問她，“好了嗎？”
“差不多了。”艾嘉把藥膏放下，指了指他胸口，其他的你自己別忘了。
“行。”袁磊笑一下。
他看看表，離送她們回去沒多少時間了，彎腰扒拉出他額外多帶的那個行李箱，邊往外翻東西邊交代艾嘉：“我這裏有點東西你帶回去，別舍不得吃，吃完了我讓阿毛他們再寄。”
臘肉、醬鴨、真空包裝鴨翅、鹹水雞、辣醬……袁磊的箱子像是機器貓的口袋，裏頭好多好吃的。要是被人知道形象高大光輝的維和警察是個吃貨，估計很幻滅吧。
艾嘉失笑：“你……”
袁磊找了個袋子給她把東西裝好，也笑：“辣醬是媽做的，你嘗嘗。”
提到陳玉萍，艾嘉落了笑，有些失落。
袁磊說：“沒事，別多想，我跟他們說了你也在這。”
“這些你留着自己吃吧。”
“都是給你準備的。”袁磊笑，“節日快樂。”
“你也是，節日快樂。”
這天袁磊依舊沒輪上送志願者回去的任務，他站在外頭抽煙，一直等送他們回去的車重新回到營地才進房間。
入睡前他又看了一會書，故事寫得很甜，他一個大老爺們都喜歡看，每天再累，也都能熬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