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了解
方翹楚有一天打來電話,表達了對安琪和大哥的思念之情,并說她在山裏一切都好,只可惜牛肉醬已吃完,她強烈要求美食支援,說是嘴裏快淡出鳥來了。
當晚安琪就采購食材動起了手。她吃過晚飯,關上廚房門在裏面炒花生、煸辣椒、切牛肉地忙個不停。鄭東耘到的時候,剛進門一股鹹香就撲鼻而來。
“做什麽這麽香?”鄭東耘邊參觀邊拿起筷子嘗了一口,立刻理直氣壯地說:“我也要!”
一邊畫畫的陳躍然看得口水滴滴,也按捺不住湊過來說:“拿我也來嘗一嘗。”
安琪挑了一顆牛肉粒喂到他嘴裏,陳躍然嚼了兩口,長嚎一聲:“好辣!”立刻狂奔去找水喝。
趁着小肉團子要務纏身,廚房裏的鄭東耘從後面抱住安琪,親了她一下。兩人纏綿了一小會兒。
他們最近很熱衷背着小肉團子這麽幹。山□□度幾天後,肉團子對鄭東耘不再嚴防死守,不過友好也實在是談不上,所以一切破格之舉都是偷偷摸摸地進行的。等陳躍然喝完水瞟了一眼電視後回到廚房門口時,兩個大的正探讨廚藝,表面看着一本正經,其實心裏充滿了背着人幹成一樁壞事的沾沾自喜。
那天晚上鄭東耘和平時一樣,呆到九點多就走了,安琪送他下樓時,臨進電梯前,鄭東耘忽然說:“明天老太太要燒五七,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W城這一帶的習俗,人去世後逢七都應拜祭,尤重第五個七日,據說逝去的陰魂眷戀家人盤桓人世,到這一天才終于不得不離去,所以人間的親人要為他們準備足夠的盤纏,以備陰間種種花銷。
安琪點頭,問鄭東耘要不要準備什麽東西。
鄭東耘說都準備好了。兩人約了時間,鄭東耘便走了。
第二天兩人到了城東的陵園。如今地皮金貴,連死人都住得擠,城東那座山上,靠山面湖的一大片坡地上,白花花的全是墓碑。因為非年非節,陵園只稀稀幾個人。鄭東耘停好車往陵園裏走時,安琪遠遠看到前面一棵樹下站着一個穿黑色套裝的女人,一動不動地眺望着墓園方向。直至走近,才發現那人是陳惠梅。
鄭東耘帶安琪走上前去,喊了聲梅姨,陳惠梅才回過頭來,表情平淡地說:“來了?”
一行三人提着祭拜用品,順着墓園的小路往前走,七彎八繞的來到一座陵墓前。
鄭東耘将祭臺上枯掉的花束拿到一邊,放上安琪帶來的一束花,又重新擺上祭品。陳惠梅在旁邊,點燃一柱香遞給他,鄭東耘執着香,恭敬地磕了頭,把香□□香爐裏,說:“外婆,我和梅姨,還有安琪來看你了。”
陳惠梅和安琪也依次上了香,安琪看那大理石碑面上嵌着一張照片,是位清瘦的老人家,看上去有點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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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圍在墓前燒黃表紙。陳惠梅邊把紙細細破開,邊說:“這回多燒點錢,讓老人家在那邊寬裕點。”
安琪在旁邊,聽了這一句,忽然就難過了。
奶奶去世後,有一天晚上安琪夢到她,老人家拿着針和線,很發愁地對她說自己眼睛看不見,穿不進針線,衣服破了沒法補。夢醒後安琪哭得不能自已,恨不能立刻将她接回來,盡一切力量好好照顧她。
眼前這兩個人,分明也是把年邁的老人視為獨自去了異地,在很長的時間裏,他們要擔心她冷了沒衣服穿,擔心她餓了沒東西吃,擔心她生病,擔心她錢不夠花,擔心她迷路了走不回家。
更年輕的時候,她曾對鬼神之說很不屑,但現在她寧願相信這是真的。唯其如此,他們才能在遙遠的未來,和那些遠去的人再次重逢。
安琪蹲下身,幫着陳惠梅一起把紙破開,鄭耘看了看她倆,笑笑說:“不要擔心,我們家李老師那麽能幹,一定不會讓自己凍着餓着,搞不好還要在那邊代課授徒。這麽一想,教師這個職業真的很好。”
陳惠梅挖了他一眼說:“盡瞎說。”
對表情嚴肅的陳女士,安琪一直心存敬畏,這時才仿佛從她臉上看出點不輕易示人的親昵來,那絕不是老板與下屬這麽簡單。
等他們祭拜完畢,鄭東耘讓安琪等一會兒。他和陳惠梅則走到另外兩座墓前,也擺了祭品燒了紙。
一行人往外走時,小路上迎面走來了三個男人,領頭的那個五十來歲年紀,穿一身黑西裝,一望而知是來拜祭親人的。後面兩人大概是随從,也提着各色祭品。
那人看到他們三人之後,遠遠便站住了。等他們經過時,打頭的陳惠梅表情平淡地招呼了一聲:“鄭先生今天也過來了?”
那男人點頭嗯了一聲,說:“來看看老太太。”轉頭對鄭東耘說:“東耘,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鄭東耘一點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冷淡有禮地說:“鄭先生有什麽話可以到我辦公室說。”
這口氣,使安琪立刻領悟到,眼前這位老鄭先生,必定是小鄭先生的父親鄭承先了。
鄭承先皺了皺眉,似乎是強壓怒氣,“在這種地方,你都不能表現得稍微有禮貌一點?”
鄭東耘沒說話,但他的沉默也是一種攻擊。仿佛一把出鞘的刀,帶着鋒利、孤絕和凜凜寒氣,将別人和他遠遠隔開。
陳惠梅回頭對安琪說:“走吧,我們去停車場等。”
去停車場途中,安琪遠遠地回頭看了看,陵園小徑旁,那對父子相對而立,兩人身高相仿。略略發福的那位,本來帶着點長期身居要職的人所具有的那種不容質疑的威嚴,此刻卻含着點忍氣吞聲。
陳惠梅也看了看鄭氏父子,嘆口氣說:“看,出來混,遲早不要還嗎?”
安琪一陣瞠目結舌。
陳惠梅自己開了車來。她和安琪上車後,雙雙沉默了一會兒,陳惠梅開了口,問及安琪辭職之後的近況。安琪一一作答。
說到跟那家游戲公司創作原畫時,陳惠梅淡淡問:“他們胡總給錢還爽快吧?”
“嗯,”安琪點頭,忽然覺得不對,“您怎麽知道那家公司老總姓胡?”
陳惠梅說:“東耘讓我跟胡總提了一下你。不要多心,我也就是讓胡總那邊給你個機會,能争取過來,還是要靠你自己的實力。”
安琪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笑笑說:“謝謝您。”
陳惠梅淡淡說:“要謝就謝東耘吧。”
之後又是一段沉默,陳惠梅忽然問:“你跟東耘是認真的吧?”
“啊?……呃,當然是。”
“早幾年東耘創辦公司時,說手下差人,讓我出來幫他。”陳惠梅往後靠了靠,“其實差人什麽的都是借口,我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能幫他什麽?不添亂就謝天謝地了。他是擔心我那時退休了,怕在家閑出病來。”
安琪笑笑,“不會啊,我覺得您挺能幹的,做事又利落。”
陳惠梅也一笑,“剛來上班時,什麽都不懂,還得靠東耘一點點教。這家夥就是這樣,外表又冷又傲,相處久了你就會知道,他人好着呢。”
最後,陳惠梅看着安琪,說:“好好對他。”
這鄭重相托的口氣,讓安琪竟一陣惶恐。
看到鄭東耘遠遠走來,安琪忽然俯身上前,抱了抱陳惠梅,飛快地說:“我會的。”
然後就下車了。留下被擁抱過的陳惠梅,萬年不變的嚴肅表情上竟也出現一道裂縫。
鄭東耘在路上和陳惠梅分開,驅車帶安琪去了他家。讓安琪意外的是,他家竟在一個很老很舊的小區裏,房子多是六七層樓高的磚混結構。不過環境十分幽靜,路旁有巨大的法國梧桐,老人們圍坐樹下下着棋,十分輕閑恬淡的樣子。
鄭東耘把車停在路旁,帶安琪進了其中一棟房,走上五樓,打開左邊一扇門,對安琪說:“先來這邊看看。”
這房子是個小小的兩居室。裏面擺着老式的皮革沙發,和老榆木茶幾,看得出來,家俱都有了些年頭,然而收拾得異常整潔,沙發靠背上搭着白色的鈎花沙發巾,桌椅都套着帶荷葉邊的布罩,只是布罩顏色也都黯淡了。
在客廳一角的邊櫃上,擺放着老太太的照片,前面供着一杯清水,一束遲桂花。
“以前我們就住這兒。住了好多年,後來婆婆年紀大了,上下樓很不方便,可因為那些老朋友老鄰居,也還舍不得走。”
安琪順着窗子往下望,又問:“第一次在醫院碰到你時,你曾說老人家中風,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鄭東耘站在她旁邊,往下指點,“喏,就在那邊花壇沿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摔了一跤,送去醫院,路上就昏迷了,再也沒醒過來。這還是前年的事。後來在病床上磨了兩年,走的時候都瘦脫了形。”
安琪無語,輕輕抱着他,兩人靠在窗前,站了許久。
在屋裏轉了兩圈後,鄭東耘帶安琪出了門,又打開這層樓右邊的那間房,解釋說:“幾年前婆婆年紀大了,請了一個保姆照顧她,不夠住。正好隔壁這家想賣房子,就買了下來我住。”
右邊這房子的大小和左邊完全一樣,裝修卻截然不同。除了廚房、衛生間和一個步入式衣櫃,這邊整個房子都打通了,一覽無餘,整齊排列着層層書架,書架前有辦公桌椅和一個單人沙發。如果不是靠裏側還放着一張床,這裏看上去更象是個小型閱覽室。
很整潔,很有序,然而沒有一張照片,沒有給人吃飯交流的場所,甚至也看不到這間房子想要接納一個家的思想準備。
安琪拿起放在沙發上的一本書看了看,是本原版外文書,裏面還夾着根書簽,她一個字也不認識,只好啧啧兩聲嘆道:“好高深的樣子。”
鄭東耘去廚房燒水泡茶,聞言自嘲:“這就跟當年有些企業家書房裏總要擺幾本毛選一樣,我們這些人,不擺兩本原版書怎麽能顯示出自己高端大氣上檔次?”
安琪逛到書架前,面帶詫異抽出一本書,“那這一本呢?微積分和數學分析引論,還有這什麽,船舶與海洋工程設備大全”她艱難地念完書名,看着鄭東耘,“你這都是舊書攤上五塊錢一斤收來的吧?”
“英明!”鄭東耘在廚房回答:“花的錢又少,還能讓人覺得我特淵博特有學問,我聰明吧?”
安琪不由十分欽佩,又很同情,問:“在看的過程中,你睡着過多少次?”
鄭東耘端了茶來,這時就看出這房子在招待客人方面的力不從心了。他只好把茶杯放到唯一一張辦公桌上。安琪見是木地板,便背靠書架盤腿坐下,鄭東耘也在她旁邊坐下來,有點無奈地說:“實話告訴你,我大學學的是數學,後來在銀行供職一段時間,做投資理財,很多相關內容都要懂一點。”
“投資跟船舶有什麽關系呢?”安琪不懂。
“你炒過股嗎?”
“沒有。”
“聽說過量化投資嗎?”
“……說漢語好嗎?”
“很多人把投資等同于投機,但其實投機也是件很嚴肅的事情。”鄭東耘說:“我給你舉個例子。我們打算投資一家公司前,我得對這個公司先進行了解。”他邊說邊悉悉窣窣地在最下一層尋摸,最後找出來一大張圖,攤開來,說:“有一次我做了一份圖,就是這個。”
那是一張中國地圖,圖上标出了這家公司在全國的六百多家連鎖,以及每家店的位置、規模、盈利情況。鄭東耘看着這張圖,笑笑說:“後來在股東會議上拿出來時,連他們的老板都吓了一跳。”
安琪心中震動。她想,鄭東耘威震天的綽號絕非浪得虛名,他對別人要求高,那是因為他對自己要求更高。
“這樣炒股買基金就能賺錢?”
鄭東耘笑了起來,“韓董你還記得嗎?就是韓清妙她爸。我在銀行工作時結識了他,當時他聽了我提出的一些投資設想後,拿出五百萬讓我大膽試試,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個非常大的鼓勵。”
“五百萬?”安琪替他感到壓力,“那你是賺了還是賠了?”
“一開始虧了一半,壓力好大!好在他一直都很信任我。後來漸漸好起來。有段時間股市不太景氣,但無論大盤漲躍,平均下來,我的客戶們年收益都過了30%。到最後很多人找我理財的。”
安琪其實一點兒也不理解這個數據的含義,但向來表情很少的某人,這會兒眼底都透着自豪了,想來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想到賺錢,安琪一陣心熱,“沒失過手?哎呀那你幫我炒股吧。”
鄭東耘一看她財迷的樣子就笑了,反問:“你打算投多少錢進去?”
安琪想想她悲催的存款,立刻偃旗息鼓,不打算說出來丢人,不過她随即對他的話産生新的疑問,“你喜歡做這一行,炒股又能賺到錢,為什麽要改行辦互聯網公司呢?”
“總呆在金融部門,容易對金錢喪失敬畏之心,因為你接觸到的,只是大量的數據。我想接點地氣,就約了兩個朋友創辦了這家公司,好孬也算實業吧。”
……好吧,人家創辦雲聯竟不是為了錢、事業和理想!竟是為了接地氣!
她覺得非常郁悶,就聽鄭東耘說:“安琪,你看,這就是我真實的生活。很多人說我運氣好,他們只是不了解我在工作上投入了多少時間。另外我的業餘時間一點也不象你想象的那麽豐富多彩。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作。而且除了工作,其實我也沒什麽別的長處,還脾氣壞,心胸陝窄,還,”他耿耿于懷地補充,“還嘴賤,時間長了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很悶很無趣?”
安琪扶住了額頭,她就知道,說到後面他一定會提嘴賤這兩個字,她就知道!
“其實跟悶有關的還有個詞,叫悶騷,我覺得挺适合你。”安琪一本正經地回答。
于是他們就做了悶騷的人該做的事:在書架前接吻。
陽光透過書架,照在一列列工具書、經濟史、人物傳記、數學典籍上,也照在親吻的兩個人身上。那個吻就象他們的戀情一樣,不急不徐,小心試探而又穩步推進。他的嘴唇柔軟溫潤,帶着她日漸熟悉的成年男性味道。安琪覺得,剛看到他房間時的那一點糾結,此刻也都消散了。
無論他們前路如何,面前的人是坦誠的,願意把他真實的、柔軟的、脆弱的、狼狽的那一面露給她看,這份信任很重,相比之下,自己的步步小心,猶豫,讓安琪這一刻略有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