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黨
“陳安琪,救命!十分鐘之內趕過來!否則就別想聽到我的臨終遺言!”
大中午的,方翹楚給陳安琪打來電話,氣息之微弱,聽起來确實象“這是我最後一口氣”。
盡管十萬火急,陳安琪還是先把手邊的便當草草吃完,又将資料堆積如山的辦公桌面整理了一下,才趕到三個街區外的這家咖啡店裏,其時于杏陽已經姿勢優雅地坐在桌前,對面坐着化悲憤為食量的方翹楚。
“先讓老娘吃完這頓飯。”方翹楚痛苦地吞下一口牛排,就手把菜單遞給安琪,“快,最近有什麽倒黴事,奉獻一件,讓我舒緩胸中這一口鳥氣。”
這是三人小團體的慣例,碰上有誰心情不好,其他兩個就有相互比慘的義務,沒有最慘,只有更慘,只要人人獻出一點黴,世界瞬間更明媚。安琪和于杏陽相互謙虛了一番,最終于杏陽敗下陣來,想了一會兒說:“孫小米昨天早上,對着我花一小時準備的早餐說,搞什麽玩意兒!就不能讓我吃一桶方便面嗎?”
孫小米芳齡17,正讀高三。為了能讓她以充足的精力投入高考,她娘親于杏陽每天鑽研廚藝,葷素搭配,花樣翻新,周一至周日絕不重複。聽到這麽狼心狗肺的話,方翹楚義憤填膺:“不吃餓死她!這個養不家的小白眼狼!”
“這和你的廚藝好壞毫無關系。中二少年多奇志,這句話絕對不是出于她本意,而是體內澎湃的激素在作祟!”安琪安慰道,并不負衆望地說:“要說我才是真的慘好嗎?咱們辦公區旁邊的茶水間,不是每到下午光線暗麽,必須開燈,昨天停了會兒電,朱迪那二貨就說,陳姐,呲呲牙,讓我看看你在哪裏。”
果然快樂是要建立在朋友痛苦的基礎上,方翹楚一邊樂一邊安慰安琪“這都是命”。等樂完了,方翹楚言歸正傳,嘆了口氣告訴大家,一小時前,在這間咖啡廳裏,她和一個陌生男人舉行了一項流傳已久如今席卷中國大地的民俗活動,那就是相親。
要說大中午的相親這事十分令人費解,不過方翹楚不是一般人,她身為報社記者,行事詭異,每每不能以常理來推測。以她的說法,她并不介意對方是個年輕的胖子,還禿了前半拉腦門。問題是,這位據說是青年才俊的某大學物理系副教授在寒喧片刻後,竟然問了她一個問題。
“他問老娘,是不是,處、女。”方翹楚咬牙切齒地說。
安琪和于杏陽同時躲避暗器似的向後仰,誇張地抽着涼氣,“太不委婉了!”
方翹楚悲憤地說,“老娘直接甩他一段話:有房嗎?在哪兒?多少平?有車嗎?啥車?咋不健個身?咋不植個發?平時是不是有肝腎虛弱、兩膝酸軟、腰背無力等症狀?要不咋年紀輕輕禿成這樣……”
不遠處,一個頭發稀疏的男子從飯桌前擡起頭,悲憤地朝這邊看了一眼,讓另兩個女人有了莫名的歉意。于杏陽安慰她:“常年相親,偶爾碰到個把渣男是難免的,見着見着就習慣了。”
“啊啊啊要瘋了!要記住,他不是暗中猜測,而是問出口了,問出口了啊!我他娘的為什麽相親總碰到這種奇葩?每次都充滿信心地來,又充滿郁悶地走。知道相親的人最可悲在什麽地方嗎?不,不只是單身,單身毫不可怕,這表明,我他娘的心裏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啊!”
面前的姑娘怎麽看也屬于眉清目秀的,圓圓臉上兩酒窩,看着就招人喜歡。于杏陽恨恨地說:“這種低情商的人不要也罷。怕什麽?你還年輕貌美着呢,一定會碰到一個喜歡的人的!”
安琪也樂呵呵地安慰她:“是啊,再說,即使這輩子碰不到你愛的男人,那又如何?你還可以生一個男人來讓你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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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翹楚終于被逗笑了。随後另兩位女士很詭異地對視一下,陳安琪一臉壞笑地問:“其實吧,我們對教授那個問題也很好奇,話說,翹你……真的還是處女吧?”
“卧槽你們還是人嗎?”方翹楚惱羞成怒。
“哎呀真的還是老姑婆哦!”兩個女人神情充滿調侃,“啧,都二十五歲了哦!”
“滾!”方翹楚擲地有聲地吐出一個字,對兩個女人的品質表示了徹底的絕望。
同人不同命。二十五歲的方翹楚正試圖從平淡生活裏突圍,二十八歲的陳安琪卻覺得平淡生活是種奢望,往往在她剛奮力解決掉生活中的一個麻煩,另一個麻煩就會接踵而至。飯桌上方翹楚告訴她,根據他們報社跑財經組的同事提供的小道消息,安琪供職的這家公司恐怕馬上要被一家大公司收購了。
安琪是一家視頻門戶網站的用戶界面設計師,簡稱UI設計師。這家名為古冬的網站創辦不到五年,目前卻風頭甚勁,已經進入同類網站排名前三,還大有與第一一争短長之勢。突然聽到兼并的消息,讓安琪大吃一驚。
“怎麽會?一點動靜也沒有。”
“財經組的小茂親口告訴我的。聽說要收購你們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雲聯集團。”
雲聯集團曾是互聯網企業中的一個傳奇。集團現在的總裁、CFO、總工,號稱為雲聯三劍客。當年三個不名一文的毛頭小夥子,以70萬元啓動資金和10名員工創立了雲聯網絡,三年後,雲聯在海外上市,當年的無名小卒遂跻身成為互聯網新貴。如今雲聯已經成為年收入超過150億元的互動娛樂文化企業。即使如安琪這樣的蝼蟻之輩,也對雲聯如雷貫耳。
不過方翹楚大感興趣的是雲聯的另一個創始人,也是雲聯首席財務官,此人據說叫鄭東耘,是個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富二代,擁有出色的資本運作能力。不過,與曾總裁頻頻在各大媒體上露面不同,此人極為低調,從未接受過媒體的任何采訪,甚至鮮少在公衆場合露面。
“翻雲覆雨的資本運作大家!有機會,老娘一定要采訪一下他!”這位前財經記者如是評價。
安琪很憂慮,很想罵娘。這些年來,她對自己在公司的定位是:一位混吃等死卻又不失勤懇的中年婦女。這個階段她需要安定,讨厭任何改變。但收購之後,古冬的人事将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如她這樣的蝼蟻是否可能在這場動蕩的局勢中遭遇失業威脅?想到這,她就一陣皮緊。
“不要緊的,古人雲,變則通,通則達。說不定收購後你會有更好的機遇。”三人小聚結束後,于杏陽在送安琪去公司的路上時,如是開解她。
安琪看着車窗外,初夏白花花的陽光照着,這座城市即将迎來它炙熱可怕的夏天,“該來的總會來。以不變應萬變,到哪兒不一樣做事?”
“正是,哪裏都缺不了做事的員工。”于杏陽看看旁邊的姑娘,雖然長得黑,可烏眉俊眼,腿長腰細,倒生就一份十分難得的英氣。“……倒是你個人的事也要上上心,趁着年輕貌美,再找個人吧?”
安琪笑,說:“杏陽姐,咱現在不缺男人,缺錢!目前我面臨的種種難題,都可以通過多掙點錢來解決!”
“依我看你也不是缺錢,是缺心眼!”于杏陽恨鐵不成鋼地說:“找個好男人,不就可以幫你分擔一下經濟壓力嗎?”
安琪笑了笑不說話。她想,杏陽真是太天真了。自己目前的困局不正是“男人”這種生物造成的嗎?這世上,唯有錢不會辜負你。你對它有多熱愛,它就會回應你多少。
“我們家老孫有個朋友想介紹你認識。聽說條件不錯,有興趣的話見一下?”于杏陽再接再勵。
“我哪有時間?”安琪推托。
“你不會擠一擠嗎?時間這東西就象女人的□□,擠擠總會有的。”于杏陽一臉優雅地說出這種話,竟然一點也不違和。
果不其然,她得到了平胸妹的怒視和嬌叱,“呸!大波女人都該被燒死!”
告別于杏陽後,安琪在公司裏度過了一個極其忙碌的下午,邊忙還邊以一種即将被打包出售的心态糾結了一番。下班後她又拐到附近一家醫院去拿了自己的體檢報告,仔細看完,發現沒什麽問題才松了口氣。
作為家中壯勞力,她現在格外惜命,每年一次體檢雷打不動。回家途中,她站在公交車裏昏昏欲睡。
每天中午吃完便當後,趴在桌上睡半小時是安琪一天當中難得的福利,唯其如此,才能撐着她度過忙碌的下午;讓她以飽滿的精神去迎接兒子,伺候這位小爺吃喝拉撒、應對他所有好的或不好的情緒;然後在兒子上床後火速做好家務,洗漱完畢,完成接下來的插畫訂單……
這樣的日子,每一天,每一環都緊密相扣,如同一場戰役,一個環節出現漏洞,都會導致整條戰線的崩潰。
她無意中擡頭,看到窗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臉。這張臉看起來還很年輕,可是表情麻木,似乎從靈魂深處彌漫出深深的倦意,和公交車上悶熱難聞的氣息一起包裹着她。
是什麽時候開始,就必須這樣活着?以一個戰士的姿态,穿行在這座灰色的城市中,希望從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讓自己得到救贖?
她的感傷并沒有持續多久。伴随着刺耳的剎車聲,公汽上的人東倒西歪,安琪登登登地向前竄出幾步,差點跪倒在前門,胡亂薅住一條領帶,才算穩住。
剛才還死氣沉沉的公汽上一片嘩然,群情激憤。有人抱怨踩了腳,有人氣憤撞到頭,衆多聲響中安琪的聲音格外悲憤:“開什麽玩笑啊師傅,我家裏還有五歲兒子和30年房屋貸款!”
當陳安琪驚魂未定地走進一家托管機構時,天色已經擦黑。她家小爺陳躍然就讀的幼兒園附近,有好幾家這樣的家庭托管班,四點半放學後,那些父母都得上班的孩子被接過去暫時照顧一兩個小時。很顯然陳躍然今天又是最後一個走的,空蕩蕩的房間裏,陳躍然用他肥短的小胳膊支着腦袋坐着,背着小書包的身影很幽怨。
剛跟托管老師說過再見,陳躍然就憤憤地說起在幼兒園和同學打架的事情,完了虎目蘊淚道:“我十裏磨一劍,要他好看!”
“是十年磨一劍……”,安琪更正,并附合道,“你同學叫什麽來着?……那個李浩陽确實太過份了!”
“是的,他是個危寄小人!”陳躍然對他的同學作出鑒定。
“……是卑鄙小人。”
陳躍然話鋒一轉,“媽媽你怎麽搞的?今天又來晚了。”
安琪趕緊主動認錯:“對不起,因為要拐去醫院拿一份體檢報告。”
“體檢?那是什麽?”陳躍然的江湖紛争被這事沖淡了不少。安琪于是在胸前比劃了一下:“上次給你講過,肚子裏不是有心肝脾肺腎嗎?體檢就是請醫生檢查一下這些器官有沒有毛病。”
陳躍然看向她的眼神立刻萬分驚慌,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問:“醫生把你切開了?”
安琪怔了下,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一下午郁積的疲憊和不安瞬間煙消雲散。
這是她的骨中血,血中肉,她為之奮鬥的不竭源泉,即使走得再累,離得再遠,只是想一想他可愛的樣子,便能讓她立刻化身鬥士,滿血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