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有口難言
進了訣溟宮,宮中侍者見到我很是驚喜,連忙跑進擁巒殿禀告,我進殿時,正好見到尊上起身向門口看來,眸子中閃過一絲慶幸,又轉為磅礴的怒氣。
我剛剛站定,便道:“真的要打麽?”
他拍案低吼道:“你若再不回來,本尊就要派人去神界将你綁回來了!”
他果然知道我在神界,但我卻沒有接他的話,又問道:“你真的要打麽?”
他冷冷眯了眯眼睛,我心中一抖:“怎麽?擋了你做帝後的路了?”
“真的不能放下嗎?”
“你有沒有心啊?素染,你告訴我你還有沒有心?”他走下階來,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可曾把你自己當做是我魔族之人?你可知我魔族與他們的血海深仇?我的父母,你的父親,還有陌夕的父母,都是他們害死的啊,你忘了嗎?”
“我……”我避開他的目光:“可是我在夢回境中見過那場大戰啊……哀鴻遍野,慘不忍睹。我母親,因為那場大戰所引起的忘川倒灌而付出性命,我不願再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啊……”
“是啊,你的母親……”他冷笑道:“你的母親是高高在上的雲英花神,我們魔族,是你這一生都不願提及的恥辱是不是?”
他抓住我的肩膀,舊傷未愈,很痛,很痛。可是我不敢在他面前表露痛色,只得咬牙忍着。
“我待你如親妹,教你魔族術法,不讓你颠沛流離。在那人傷你至深之時是我,是我陪着你,帶你四處游玩,帶你忘記傷痛,帶你喝酒談天,你怎麽,你怎麽就養不親呢?”
他喉頭似有哽咽。我從未見他對一個人說過這樣多的話,這麽懇切,這麽低聲下氣。
“你還是為了那麽個外人騙我,瞞了我這麽久,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快瘋了,我恨不得将北海抽幹,一點點翻找!”他晃着我:“可是你呢?你瞞着我,在神界與那人逍遙快活,是不是?”
“尊上……”我不可抑制流出了眼淚:“尊上,這次我瞞着你,是我不對,可是,為什麽你就不能聽我這一句呢?別打了,可以嗎?別打了……”
“你還是,向着他們是不是?”他掐着我的脖子,讓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暗紅色的眸子越發深邃,流淌着冷漠與狠厲,讓我心中一冷。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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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怕他,怕他因為功課而罰我,怕我辦事沒有如他得意而讓他失望。我從不敢質疑他,也更別提頂撞。他在我心中,從來不是一位兄長,而是,尊上。
就算我是他的妹妹,是魔族的帝姬。
對我來說,他便如凡人眼中的天神,高高在上,不容反駁。
“那你為何還回來?”他甩開我,我跌坐在地上,感到背後傷口扯了開。
“你為何不在那九霄瓊樓之上,做你富貴榮華,千秋萬載的帝後?”他劍眉陡立,樣子可怕的緊,我不自覺撐着胳膊向後退。
他上前又抓住我的胳膊,狠狠道:“現在你回來,便不可能再離開了。本尊要你,幫本尊殺盡神仙,殺盡他們!”
我被他吓得躺倒在地上,不可遏制地全身顫抖。
“來人!将帝姬押回揚雪殿,沒本尊允許,不得出來!”
我躺在地上穩定心神,長長的舒了口氣,緩緩道:“我自己回去。”
他轉過身去,不看我,聽着侍衛腳步聲靠近,又聽他道:“你在後面好好跟着,讓帝姬自己回去。”
我努力克制身上的顫抖,站起身來,腿軟的很,我用手努力撐住雙腿,一步一步,向外面挪去。
“若是三百一十九年前,我将你接進宮,養尊處優,你或許,就不會如此想往別的地方跑了吧?”
我苦笑着。
“是我的錯,将你的性子,養野了……”
不是你的錯,只是我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告訴你了。
進了揚雪殿,除了一日三餐,這大門就再沒打開過,連窗戶都封得死死的,一室漆黑。我再分不清日夜晝昏,只知道自己身上這幾個傷口,恐怕在死之前都不會好了。
算着送飯的次數,大概到了第八天的時候,終于又讓我重見天日。
妙妙侍候我沐浴更衣,我沒讓她動手,把她遣了出去。
既然我無法勸你,那麽,就只好對不住你了。
簡單處理了傷口,裹了層傷藥,我穿了件素白衣衫,出了門去。妙妙帶着我上了小青螭拉的香車上,我不再多問,睡了過去。
這香車走走停停,費了一日,才到了忘川邊上。寐膺老早就已在後方安營紮寨,也為此砍斷了不少晏陀樹。
雖說它們早已枯朽腐敗,我卻仍舊記得夢回境中那滿目紅豔夭夭千裏,如鈴铛一般的花朵垂出千絲萬縷的花蕊,微風吹過,紅絮飄飛。
那一岸也是啊,葦子一樣高的莖上綴着一朵朵精巧白花,微風拂過,如一層層潔白細浪,又如珍珠翻滾,此起彼伏。
如今忘川瘴氣愈發嚴重,雲英晏陀也早已絕跡,若不是我自幼長在忘川,受了瘴氣侵蝕,需雲英晏陀救命,也不會去那夢回境中走一遭,也不會,見到那雲英晏陀。
素衣無垢,十裏紅妝。
我的營帳在最後方,而尊上的則在中央,我也不想去找他,他也不會想見我。
在外面逛了一圈,發現有人正在運些女孩子用的妝奁過來,我納悶,上前問了一句:“這都是做什麽的?”
“打仗啊!”那魔族小兵一臉興奮,顯然是對戰場充滿好奇:“這都是帝姬用過的首飾,尊上說這些都沾染了帝姬的靈力,能讓我們在忘川上不沉的。”
我心中一笑,忽而又覺得難過。
你為了打仗,不但将我帶來,也把我用過的全都找了來,也算是費盡心血,雖說曾經就有用青鸾上神的殊歸鎖過得了忘川的,但也不代表我用過的所有東西,都有這個本事啊。
我摸了摸頸上的玉牌,無限蒼涼。
“帝姬。”妙妙此時走了過來:“陌夕帝姬來了。”
“她怎麽來了?”我一邊問着,一邊快步回了營帳。
她來的正好,我有件事,想托付給她。
她在營帳中來回踱着步,從未見她如此焦急。她似聽到我進門響聲,忙迎上前來。
“我聽聞你回了,就馬上趕了過來。”陌夕拉住我坐下:“你還是沒能勸服令戈是不是?”
“嗯……”我點了點頭:“我實在,沒辦法了。”
“沒關系,他那麽固執,也是正常。”陌夕搖了搖頭,眼中憂愁:“那你在信中……”
“妙妙,你先出去吧。”我連忙将妙妙支了出去。
陌夕見狀,等妙妙出了門之後又道:“自從收到了你的信,我就總是在想你說的讓我照顧令戈,究竟是什麽意思?”
“陌夕,我,用自己的血祭了忘川。”我低聲道:“所以我活不了多久了。”
“什麽意思?”陌夕不解道:“為什麽你祭了忘川,就活不了多久了?”
“忘川冤魂太多,若是再起戰亂,忘川河水倒灌,只怕兩岸都要遭殃。所以我必定要打通忘川河底河道,将它們超度。”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論這場仗打還是不打,我必定是要打通河道的,與其茍延殘喘,倒不如奮力一搏。”我嘆了口氣。
“那你想怎麽樣?”她皺眉。
“我自有辦法。”我淡然一笑:“到了那日,你自會懂得。”
“只是我死後,他便再無親人了。你若垂憐,就多來看看他。”
“此生我與他說過的話太少了,你一定要多與他說說話。”
“他不招人喜歡,說話也難聽,但我請你,多多擔待。”
“素染……”陌夕眼眶微紅:“真的要走嗎?”
“要啊……”我輕輕說着:“這輩子太短,所以我要走的壯闊些。”
太短了,要走了。
一日之後,尊上率先發難,帶着我平日那一些首飾,登上了戰船。
據說這戰船是将揚雪殿拆了個幹淨,做的。我在營帳中,聽聞前方戰士呼喊,說這船竟能在忘川之上漂浮,也是新奇。
拆了也好,就像我從未來過。
心中一直翻滾,如同火烙,我盤坐調息,一遍又一遍。
什麽時候才是好時機?其實我也不知道,所以只能等,等。
大戰第五日,據說我族節節攻破,氣勢如虹。寐膺為大将,帶人占領了幾座山,屠了不少神族。神族死後只青煙羽化,所以忘川雖躁動,我卻還能撐得住。
第五日夜,将士傳來消息,說戰船沉沒,數千陣前兵失蹤于西荒大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一直這樣冒進,而神勇。
我出門去,走到大帳之中。衆人正議論的熱火朝天,我進了門,忽的鴉雀無聲。
尊上一臉凝重,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你做什麽?”
“我來,是想救他們回來。”我低聲道。
“不必了。”他沉聲拒絕。
“你不會想讓他們死在神界的。”我冷冷回着,在昏暗燭火映照下,他面色枯黃,眼圈發黑,顯然憂思過重:“将他們救回來,還有機會。”
“本尊說不必了!”他冷聲呵斥,吓得我抖了抖,卻仍舊硬着頭皮。
“我還有這個。”我扯下頸中玉牌:“戴了二百一十九年,總歸比那揚雪殿的木頭管用。”
轉手扔到黑木桌案上,周遭大臣通通噤聲,望向尊上。
尊上見狀,咬緊牙關沉思一瞬,道:“你們先出去,我與帝姬有話要說。”
衆位頭也沒擡,出了門。
他拿起桌上玉牌,摩挲着:“我将揚雪殿拆了……”
“沒什麽,不過就是個住處。”我明白他想說什麽,淡淡說道:“我只是想把寐膺救回來,銀穗姐姐還在家裏等他。”
“你想回去?”他聲音啞了半分,配上一副倦容,看上去是從未有過的脆弱。
我沉了沉:“嗯,我想回去。”
“那裏,真的那麽好麽?”尊上走近,看着我:“他很照顧你?在那裏能吃的好,能開心嗎?”
“那裏……很好。”我看着他的樣子,心中泛起一陣不忍,卻仍舊道:“能吃的好,玩的開心。”
“這裏,太苦了吧。”他赤眸濡濕,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卻立刻別過臉去不看我:“我每日都叫你練功,練得不好,還罰你在大日頭下紮馬步,和那一群糙漢子在一處。沒有金玉首飾,也沒空穿着绫羅綢緞和同齡的姑娘們游玩,賞景。”
“其實,也沒有。”我眼前模糊一片。
沒有啊,我學了一身的本事,會在受欺負的時候奮起反擊,才讓我在格格不入的神界保全了自己。若人生能重來,我還是願意像今天這般,再來一遍啊。
只是我從小就和一群男孩子一起長大,不會撒嬌,不會讨巧,不會對你說漂亮的話,做一個乖巧伶俐的妹妹,所以如果有機會再做一次你的妹妹,我一定,努力,努力親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