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此恨無計消
“只要你……把心給我……把心給我……把心……給我……”
雲绛砂赫然從夢中驚醒!血色夢魇裏那個飄忽的聲音卻還在一遍遍地回響,那個蒼白得如同紫琉璃花般的少年……是誰?
“折夕,瞧,她醒了。”耳畔一陣悅耳淺笑,雲绛砂本能地循聲望去,看見床頭正坐着一位青衣素面的清麗女子,眉目溫和地望着她。微微瞥眼,不遠處的窗邊還立着一位紫衣男子,背對着她,唯見及地長發被一根玉帶松軟地束着,翩翩然幾分仙人之姿。
聽見琴姍若喚他,師折夕微微轉身,一張傾城絕美的容顏便毫無預兆地落入床上少女的眼中。原是輕描淡寫的眉眼,連唇色也淡得透明,卻是連畫中谪仙也不及他的三分神韻呵!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美的男子?不知《天下美人史》上可曾有載?
雲绛砂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而後低下眉來,自顧自地說了一句:“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吧,倒還是覺得他更美一些。”
話一出口,卻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他又是誰?
“凡入‘潋水城’之人,皆會遺落從前的某些記憶。”師折夕朝她莞爾一笑,一雙清湛的眸子分明看穿了她的一切心思,“你如今已是潋水城的人,便要學會重新生活。”
“潋水城啊……”雲绛砂喃喃自語,“我記得我叫雲绛砂,也記得我出自葬夭谷,還記得……”她沒有說下去,而後望進師折夕的眼睛裏,“我忘了的,究竟是誰?”她問。眼神是明亮的,卻也困惑的。
師折夕雲淡風輕地一笑,心下卻已了然,“看來城主是取走了你對一個人的回憶,而那個人,于你定是很重要的。”所以縱然相忘,卻也記得他空在心裏的位置。
雲绛砂緩緩将手放至胸口,清楚地感覺到心那裏缺了一塊,最柔軟也最惆悵的一塊,卻再也無法彌補,“忘了……便忘了吧……”她靜靜地笑,卻無端地握着一種執念——只要她還活着,便一定可以等到後會之期……
“可難得遇上這麽平靜的。”身旁的琴姍若站起身,朝師折夕露出會心的微笑,“對了折夕,那水家三公子的喪事你可需出席?”她不經意地問。
水家三公子?!雲绛砂的心忽然狠狠抽痛起來,毫無來由的。
“應是不必了,到時候城主自己會去。”師折夕寫意揚了揚眉,半開玩笑地同琴姍若道:“我也不願,對着死人噓寒問暖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你說是不是?”
琴姍若略有不滿地襐了他一眼,轉而同雲绛砂道:“绛砂你先休息,我去喚城主過來。”
“我看是不必了。”師折夕勾唇一笑,“城主已經來了。”
“呀,還是折夕聰明呢。”伴着一聲甜軟的輕笑,一個身着玄紫色錦衣的少年笑眯眯地走至雲绛砂面前。蒼白秀美的容顏,一雙紫黑色的眸子燦若星子,“砂砂醒了?”言語間盡顯親昵之意。便是這潋水城的城主,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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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琴姍若與師折夕對望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間內只剩了潋與雲绛砂。潋背着手走至她床沿坐下,卻側過身不看她,捧着臉心不在焉地道:“水家三公子死了呢。”他眼睛看地,飄悠悠地嘆了兩個字:“可惜。”
心口的位置又開始隐隐作痛,有什麽鮮活的畫面似乎已迫不及待要跳出來。雲绛砂逃避般地阖上眼睛,低啞着嗓子問一句:“怎麽死的?”
“三日前。”潋笑着起身,朝她攤開手掌,“想不想看他死前最後一刻的畫面?”而不等對方回答,已垂眸念起咒語,而後合掌一拍,雲绛砂的眼前便驟然出現一道透明的水幕,層層漣漪裏交疊浮晃的幻象留景,正是世外源的月夜!
原來,便在三日前——
“她在哪?”水源沂冷冷地盯着眼前正痛苦蜷縮在美人冢旁的藍茗畫。原先那種不祥的預感重又像藤蔓一般瘋長起來,一層層緊縛得胸口疼痛難忍。雲绛砂!你究竟去了何處?
“哈……哈哈……”藍茗畫強忍着痛獰笑着,殘忍地吐出幾個字,“她……死了……她比老娘先死……哈哈……”
水源沂的身體陡然一顫,“你以為我會信?”他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嗓子卻是緊的。
藍茗畫“哈”地大笑出聲,她本就中毒已深,這一笑更是引得一陣狠咳連連,卻依舊瘋狂地大笑道:“她被老娘下了百絕蠱!毒發之後半個時辰絕對沒命!哈……咳咳……跟老娘鬥!到頭來還不是比老娘先下地獄!哈哈哈……”
笑音未落便聞耳畔一陣疾風掃過,來不及看清,一道淡青色的縛咒光鏈已緊緊箍住了她的喉嚨——單手持鏈的人正是水源沂!誰能料到,如今這個目色殘冷如殺手般的男子,便是之前那位喜怒不形于色,對諸事漠不關心的水家三公子?
也只有在那時,藍茗畫才赫然發現,他隐藏了這麽多年的武功修為竟已達如此境界!只要他稍一使勁——
然水源沂并沒有下手,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一字一頓地問:“她在哪?”
藍茗畫看着他,直至從他眼底看出痛苦和絕望,忽然歇斯底裏地大笑出聲,“哈哈……水源沂!你也有今天!你們這對苦命鴛鴦可真感人啊!呸!”她狠狠啐了一口,面目愈加猙獰,“老娘告訴你——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哈哈哈哈……”
她死了……肆無忌憚的笑聲化成鋒利的刺,一直刺到他的心窩裏,鮮血淋漓。
“哼,瘋子。”水源沂鄙夷地冷笑一聲,轉身走出了世外源。
雲绛砂會死?哈!笑話!那個比鬼還要精明比狐貍還要狡猾的女子怎麽可能會死?那個貪得無厭還說要一生吃定他的無賴怎麽可能這麽大方地抹抹嘴巴走人?那個臉皮比城牆還厚卻可以癡癡戀花十二年的賴皮蝴蝶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從他手心飛走了?哈!不可能!
她若死了,誰還來跟他耍賴?誰還來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地開他玩笑?誰還能厚着臉皮一個勁地往他身上貼然後還要笑嘻嘻地朝他喊:“嗳,嗳,三少爺啊……”
哈!她不可能會死!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很怕痛,偏又忍不住。所以每次痛到忍受不了的時候,總會想着,得,我還不如一頭撞死一了白了呢。我雖怕死,卻更怕痛啊……萬一哪一天我真的痛得忍受不住了,你可不可以允許我輕生一次?”
……
“那,承君一諾,當守一生。這是我們的‘君子之協’。誰都不許反悔!”
為何?為何要騙他許下那樣的承諾?
突地,一種劇烈的麻痹感痛擊他的面部經脈,一波又一波,讓他措手不及!剎那間,七彩斑斓的幻象争相出籠,那幻象裏有少女細長的桃花眼,鳳尾一般卷翹的長睫,比那杏花瓣還要柔軟的唇……笑的時候還是眉眼彎彎,吐氣如蘭時是否還帶着涼薄的酒香?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這旖旎的幻象像毒蠱一般逐漸吞噬了他的意識,僵硬的四肢早已冰涼徹骨。甚至來不及自我控制時,喉嚨口已湧上一股甜腥……
是……血?他忽然有些迷惑,仿佛從嘴角漫延出來的鮮豔而黏稠的液體本就不屬于他自己……冰冷的軀殼還在一步一步虛浮地往前走着,似被提着線的傀儡……延廊兩旁的連燭火陡然全部熄了,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裏脫離出來,虛飄飄地往最遙遠的地方跑去……
喂,水源沂,時限已到,還不快走?
誰在喊他?用這樣不耐煩的語氣,帶着他往漫無邊際的黑暗裏走去……
“三少爺……三少爺……”水府靈堂,玉砌冰棺前,所有的下人皆已泣不成聲。天數難定啊!何曾料到,這樣年輕的公子,怎麽竟說走就走了?
“大少爺還在西域,不知收到飛鴿傳書沒有?”站在醒目“奠”字前的戚管家也是老淚縱橫,“也不知二小姐何時能趕回來……”
“三公子并沒有死。”
“想想這對母子可真是命苦啊,怎麽全都年紀輕輕就——”
“三公子确實沒有死。”
“我知道他沒有死,你不用跟我說這麽多遍!我也知道——”始終自說自話的戚管家忽然渾身一個激靈,這才驚覺過來,“你你你——你說什麽?”他驚愕地望向眼前不知從何處冒出的白衣女子,她正背對着他,纖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扣着棺身,似若有所思。
四周的丫鬟家丁也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這位不速之客。
似乎是察覺到衆人的視線,白衣女子這才回過身來,朝着衆人略微颔首,微笑着道一聲:“打擾了。”聲音輕柔婉轉,如絲竹管音聲聲彈,“晚輩璃人,冒昧前來貴府,望諸位見諒。”
“醜醫璃人?!”一聲驚呼從堂下一位下人的口中傳出,而後立馬尴尬地捂住嘴。不不不……不會的……這麽一位清靈貌美似瑤池仙子般的女子,怎麽可能會是潋水城那位“醜”名遠揚的,醜醫璃人?
《江湖風雲榜》有雲:潋水城曾收四位醫術絕頂更勝華佗的“醫者”,“醜醫璃人”便是其中之一。但——他們皆說這“醜醫璃人”生得奇醜無比,可謂東施的啊!
璃人抿唇笑了笑,眉目依舊溫婉端凝,“正是璃人。”她并沒有多作解釋,轉而走至冰棺前,并指輕推便移開了棺蓋,凝目端詳着躺在裏面的那張冰冷的絕色容顏,半晌,複又莞爾笑道:“如晚輩所言,三公子并沒有死。他只是一時受刺激過度,導致靈魂暫離肉體,陷入‘假死’狀态而已。”
“假死?”戚管家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璃人微微颔首,“确實。若晚輩沒有料錯,‘靈魂出竅’也并非是三公子的第一次了。”一面說着一面已利落地掏出金針護住水源沂的心脈,而後望向戚管家,秋水般的眸子裏蘊着深意,“是否,從前便有過類似的經歷?”
戚管家頓時語塞,苦澀的眼神望向那口玉砌冰棺,失神了片刻,而後緩緩地嘆了口氣:“确實有過……”同樣的經歷啊……
十二年前,當身子虛弱的夫人七日七夜守在窗前苦苦哀喚,當渾身是血的少年神情恍惚地出現在水家,當夫人在見到他的瞬間安心地阖上眼睛……
十二年前緣孽種種,自此成為水府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夫人亡故,而三少爺亦對之前的事絕口不提。究竟是遺忘,還是有意隐瞞?無人得知。
又有人問:三少爺本應在千裏之外的綢莊分鋪,為何會獨自回到水家?而他一身的傷又是緣何而起?夫人為何又會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魂歸黃泉?此後三少爺日日抄經念佛,日日清晨攜着紙箋去墓前焚燒,是否便是為生母超度?
十二年來,沒有人可以道破這個秘密。
原來竟是靈魂出竅啊……
“如此說來,當年便是夫人将三少爺的魂魄給喚回來的?”水府正廳,戚管家聽完璃人詳盡的解釋,愈加堅信了這“喚魂”一說,“那如今要誰來喚魂才好?”聽她說來,這喚魂之人,務必得是三少爺最牽挂的人才好的。
“璃人姑娘?”良久得不到對方的回應,戚管家忍不住又試探性地喚了一遍,“呃……璃人姑娘?璃人姑娘……”
“她似乎……又睡着了。”身邊的晚榭小聲地提醒他道。
戚管家的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睜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如今正優雅地伏在桌幾上酣眠的白衣女子。靈堂前一次,延廊上又一次,如今已經是第三次了……她已經睡了三次……
怪醫!絕絕對對的怪醫!一天需睡滿十個時辰的醫者不叫怪醫叫什麽?
“抱歉,晚輩自小便貪睡,一天必須睡滿十個時辰才夠。”那個容貌端妍的女子曾這樣溫吞吞地告訴過他,“所以若碰見晚輩睡着了,還請莫要見怪才好。”
走到哪都能睡的女子可真是絕無僅有了!試問有哪個大姑娘可以無所顧忌地将自己的睡态呈給別人看?偏她每次睡覺的姿勢都優雅從容,無論站着,坐着,還是伏着……實在讓人,無從挑剔……
正當戚管家對這怪醫無可奈何時,卻見對方緩緩睜開了眼睛,掩唇遮去一個呵欠,朝他歉意一笑,“抱歉,方才我們說到哪了?”神色依舊是端莊娴靜的,讓人尋不到理由來責怪。
戚管家扯了扯僵硬的面皮,擠出一絲笑道:“方才說到——該找誰來為三少爺喚魂?”
“喚魂啊……”璃人手指撥弄着茶桌上擺着的一只白玉杯,眼睛怔怔地望着,似有些漫不經心,嘴裏喃喃念着:“潋,你說我該如何救他才好……”
潋,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啊,為何偏喜歡拆散鴛鴦折斷連理?明知水源沂的魂只有一個人能喚回,卻偏要将那個女孩的回憶也一同沒收?
潋啊,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麽任性了……
“笨蛋阿璃,笨死了笨死了!”
潋水城西廂房內,咒術突斷,面前的水幕幻象也乍然盡收,潋忽然恨恨地一揮衣袖,竟像個孩子般賭氣地跑了出去……
“他……死了……”雲绛砂神色恍惚地念着,腦海中只有那俊美如畫的藍衣公子猝然吐血,而後安靜死于延廊上的一幕場景。心,竟又毫無預兆地痛了起來……
“肝腸寸斷,只為相思。最難嘗那相思苦,最恨落那相思淚……偏我願,死于相思毒……”她一面起身下床一面自顧自地問着,“因為你很愛那個人嗎?為何會那麽愛她?她很好嗎?”
她走至窗前坐下,游離的目光落在擺于長幾正中央的那面镂花銅鏡上,泛黃的鏡面倒映出她嫣俏動人的容顏,卻不免有些憔悴,“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支起颌來,靜靜地注視着銅鏡中的那張臉,忽又輕輕地笑了起來,“嗳奇怪,倒也并不是很難看啊。”她纖細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自己的臉頰,似在兀自疑惑着,“怎麽從前偏認定自己是醜八怪呢……”
“你看看你自己的臉,紅得跟——難看死了!我怎麽可能會娶一個醜八怪回家?”
耳畔突地響起一個譏诮的聲音,雲绛砂赫然一驚,慌忙回首時卻并不見第二個人,心跳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是……誰?”問的卻是自己。
說她是醜八怪的人,究竟是……哪個混蛋?哼!沒眼光!
雲绛砂賭氣地“哼”了一聲,又開始無聊地捧住臉,端詳起鏡中的容顏來,“反正勉強看得過去啦……”她笑着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忽然像驚覺什麽似的狠狠揉起自己的臉頰,直至臉皮被揉得發麻發痛,鏡中的臉卻還是不見一絲妃色。
剎那間,一種莫名的驚慌偷襲而來,像渴暖的冰蛇不顧一切地往胸口的位置游去。
“許是誓,誓成咒,咒生再不悔!我雲绛砂在此立誓,以後見到相公絕不會再臉紅!否則天打雷——”
耳畔那個遙遠的聲音又開始回響,重重沖撞着她的理智,“啊——不要發誓——不要啊——”雲绛砂狼狽地用手捂住耳朵,企圖躲開那個聲音……
指尖不經意間碰上耳際的那枚紫玉耳墜,又是狠狠一顫。
腦海裏無數紛亂的畫面交織重疊,是誰用鈎尖直接紮入耳垂,惹得鮮血淋漓卻還是一臉的笑意盎然?是誰曾說“而另一只,等你安然回府,我再為你戴上便是”?又是誰在那個雲霧深深,漫天飛揚的杏花雨下,依諾将那枚紫玉耳墜戴于她的鬓下?
“等我死後,你能不能将另一枚紫玉耳墜也送給我……我是個貪心的人,偏只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你若不将另一枚也送我,我在黃泉路上也不會走得踏實的……”
“呵呵,這成對的紫玉耳墜,即便只能在陰曹地府戴,即便只能戴給黑白無常和那些小鬼們看,也是好的啊……”
心弦驟然亂作一團,撕裂的痛楚不可遏止。雲绛砂忽然不顧一切地推開窗戶,聲嘶力竭地朝天大喊一聲:“水——源——沂——”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夢魇深深,水源沂的步子陡然一頓。是不是……有人在喚他?
“水源沂!你這混蛋!你這自欺欺人出爾反爾的大——混——蛋——”惡罵的聲音愈來愈近,透着滿腔無法言喻的憤怒。呵,果真是有人在喚他?
“娘的混蛋!你還不給我站住!”那人終于忍無可忍地沖到他面前攔住了他。正是雲绛砂。便在她出現的一瞬間,四周竟陡然亮起了燈火,通透的紅光映得兩人的眉目清晰如昨。
萬沒有料到竟會在這裏看見她,水源沂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許久,這如舊的眉眼,如舊的神情,分明就是那個令他痛到骨子裏的女子啊!“雲绛砂……”他喃喃低喚,而後卻是搖頭,失神地搖頭,“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她……她已經死了啊……”
“你才死了呢!”雲绛砂怒不可遏地上前捉住了他的衣襟,“娘的!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不是雲绛砂是誰?”這不守承諾的混蛋!她就是死了都能被他氣活的啊!
水源沂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忽地竟說不出話來。
“你這混蛋,明明答應過我不會輕生!為何還要這樣作踐自己?”雲绛砂眼眶紅紅地瞪着他,氣到心肺都疼了起來,“你就是這樣履行對我許下的承諾的嗎?那我雲绛砂在你眼中是不是也如這承諾一般,形同虛設?”她睜大了眼睛瞪他,狠狠瞪他。
水源沂慌忙搖頭,“不是……絕不是……”她在他心裏早已生了千年的根,纏着萬年的藤啊!這般血脈相融的思念與牽絆,滄海桑田亦不悔……
“那你還不快給我回去!”雲绛砂氣急敗壞地直将他往回路上推,“回去!趕快回去啊!”再不回去就真是“時限已到”,回天乏術了啊!笨蛋!
水源沂只感覺身後有什麽明晃晃的東西直往他眼睛裏刺,伴着模糊的嘈雜聲,那是,人世的氣息呵……“你也随我回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我會回去的。”雲绛砂忽然朝他擺出明媚無比的笑臉,同時用盡力氣将他推進了那片光明裏,“但,不是現在……”她用一種柔媚到不可思議的聲音告訴他。細長的桃花眼依舊彎如新月,堆在眉梢裏的微笑卻越發朦胧起來……
“雲绛砂!”水源沂情急地伸手想要捉住那道幾近幻滅的影,卻再也觸碰不及。
“喂!記住了——”雲绛砂含淚大笑着朝他喊,“後——會——有——期——”
“雲绛砂!”一聲痛呼,水源沂赫然睜開眼睛,手心竟握住了一顆晶瑩滾燙的東西。是……淚?而方才那虛無邊際的夢魇,究竟是真,還是幻?
“三少爺醒了!醒了!三少爺……”晚榭一時欣喜難喻,更激動地将身邊睡得正酣的璃人使勁搖醒,“璃人姑娘,三少爺果然沒死,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還阿彌陀佛呢,被你這不厚道的丫頭擾了清夢。這樣感嘆着,璃人重又掩去一個呵欠,纖長的羽睫輕輕眨去殘留的睡淚,啓唇輕喚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潋,謝謝你。”那個女孩,是否已回想起了什麽?卻只可惜,終究還是要熬相思之苦的……
水源沂微微坐起身,望了眼前的白衣女子一眼,“多謝姑娘相救。”語氣是一貫的溫淡不驚,仿佛那險險從鬼門關回來的人并不是他。
璃人微笑着搖了搖頭,“真正救你的人,你心裏有數。不是嗎?”
水源沂眸中清光一閃,雙手緊握成拳,而後漠然地移開目光,抿緊了唇再不說話。
“不過,你若真心想謝我的話——”璃人優雅地起身,望着他,翦水明眸裏藏着無法言喻的情感,“有空,便來潋水城坐坐,陪我喝杯茶吧。”
話音未落,卻已不見佳人芳蹤。僅剩貪歡的日色一晌醺着白紗簾,篩進一道道斑痕,飛揚的塵土裏蒸融着夏天的酴之息。不知不覺間,春朝良辰已悄無聲息地去了。不知,窗外那黃白一片的杏花,是不是皆落盡了?
水源沂緩緩攤開手,失神地凝視着手心那道褪色的淚痕,而後凄涼地閉上眼睛。黃泉永隔,遙望天涯。雲绛砂,你竟是用這樣的方式逼我活下去的嗎?你……好可惡……
後會有期。
後會之期,究竟在何時?
潋水城,西廂房。房門虛掩,師折夕緩緩推門走了進去。屋內暖塵融融,黃衣少女正抱膝蹲在窗棂下,安靜地将臉埋在臂彎裏。方才她做了個好長的夢啊,夢裏有他……
師折夕正欲走近她時,眼前忽地飛來無數雪雨銀針,銀光乍濺,勢如破竹!他神色一凝,同時輕勾食指,面前便支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輕而易舉便将銀針阻隔在外。
銀針頹然散落一地,少女這才擡起臉來,卻是朝來人笑了,明媚無邪,“城主道,我如今是‘梨花雪’,潋水城裏的七位‘隐者’之一。”她起身,朝師折夕福身行禮,唇畔一絲捉摸不透的笑,“賢者大人,恕绛砂冒昧了。”
師折夕略微颔首,依舊是微笑款款,心下卻在思量:這丫頭已經有覺悟了嗎?
“從現在起,我雲绛砂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雲绛砂彎眉一笑,像頑皮的孩子般跳着步子往外跑,杏花黃的裙衫上落着夏日的金輝,熠熠浮晃。忽然又見她腳步一頓,轉身笑嘻嘻地朝師折夕道:“我看,這‘天下第一美人’啊,果然還應由你擔當才對,折、夕、公、子。”
她一個輕盈的轉身便又嬉笑着離去了。師折夕微微轉眸,看見放在銅鏡前的一對紫玉耳墜。無瑕的紫玉雕成七瓣花形,蟠枝結葉,栩栩如生。偏那琉璃紫的顏色卻愈看愈淡,愈看愈薄,陽光下似乎就要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