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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豪宅不離闊苑,水府亦有一處杏花苑可媲美仙境,名為“水杏雲榭”。臨近黃昏,斜晖脈脈,一斛殘陽瘦無骨。杏花苑裏杏花如雨下,幽香馥馥,惹來成群的蝶兒翩跹。

嬌俏的少女如今也換上了寬袖雲衣,腳尖微踮,旋轉着追逐那一只只淘氣的蝴蝶。風起時,層疊的衣袂獵獵飛舞,也是杏子的黃,與漫天的花瓣雨糅成一色。

水源沂才踏入杏花苑半步,遠遠地望見這少女戲蝶之景,便又折身往回走。雲绛砂趕緊追了出去,笑嘻嘻地道:“嗳,三少爺急着要走呢?”

水源沂的腳步一頓,“是你将那群蝴蝶引來的?”聲音裏透着說不出的厭惡。

“蝴蝶,原本就貪花啊……”雲绛砂慢條斯理地回答。心想這三公子不只眼睛尖,鼻子還很靈,連她身上故意塗抹的“蝴蝶香”也聞得出來。

“水府的杏花從不招蝴蝶。”水源沂冷聲道。

只因他天生便讨厭蝴蝶,而尋常的花樹皆是招蝴蝶的,因而他從不喜進花苑休憩,便連衣服上的暗花也不曾繡過蝴蝶紋樣。知曉他的喜惡後,大公子水沐清便從西域運來這奇特的杏花樹種,而水杏雲榭也成了他唯一願意暫歇的苑林。怎知這擅作主張的女子竟故意将蝴蝶招惹了來?

“嗳?莫非三少爺讨厭蝴蝶?”雲绛砂涎皮一笑,并習慣性地貼身上前,然還未碰及對方的衣袂便被他無情地退身避開。

水源沂冷嗤一聲,眼底的疏離之意越發明顯,“哼,倒讓你說對了。”而他不只是讨厭蝴蝶,連着那些專招蝴蝶的香氣也一同排斥。

“……為何?”雲绛砂絞着手指低低地問,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失落。他有心不回答,她便又自顧自地接着道:“葬夭谷裏,不是有好多紫蝴蝶的嗎?很漂亮啊……你,怎麽會讨厭呢……”

“你總是這般多話嗎?”水源沂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自說自話,始終淡漠的語氣卻更像是一種嚴苛的說教,“言多必失的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尤其是在“她”面前。

聞言,雲绛砂的眸子隐隐一亮,“我想,三少爺可是在暗示绛砂呢?”

水源沂淡淡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确實,她自願随他步入險境,他本也該依自己原先的性子只任她自生自滅,只是為何……罷,他不想再節外生枝。

“那,绛砂先謝過三少爺了。”雲绛砂微微颔首,睫兒彎彎,唇兒翹翹。始終凝視着他的神情在暮色的遮掩下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與恬靜。不知暮色深了幾許,少女的桃花眼裏緩緩流出柔軟的笑意,似溫吞吞的水,一如她此刻的話語,“從前我總聽阿舞說,水家三公子清心寡欲,日日抄經念佛,事事皆不關己。我便也跟着以為,三少爺是個冷情的人,視一切為過眼雲煙,因而會很自然地忘記從前的那些瑣事……”

水源沂的身體微微一僵,鳳眸掠過一絲訝然。

“如今才知他們皆說錯了,三少爺原是個極重情義的人啊。”雲绛砂斂下眉梢,眼裏有一種溫柔的眷戀,“三少爺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水家,為了二小姐,對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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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源沂的臉色乍然一變。她怎麽——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是呵!若非當今朝廷與武林不和,若非二姐水沁泠是當朝丞相,自己又怎會插手管起藍茗畫的事……

“雲绛砂,你來水家究竟有何目的?”水源沂從不曾這樣認真地問過她。

“嗳?自是為了你——水家三公子啊!”雲绛砂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猛然覺得難為情,便羞赧地垂下眼簾,絞着手指不大情願地嘀咕道:“那個,都說‘蝴蝶戀花,天性使然’了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得,只怪自己太沒有自知之明,偏偏戀上了一朵最美麗卻最孤傲的天山雪蓮!情毒之深,無藥可解。

水源沂抿緊了唇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手指微微蜷緊,忽又松開。半晌,冷冷地道出三個字:“我、不、信。”

雲绛砂驀地擡頭,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都說年少無知,稚言未忌。呵,我倒也好奇——”微頓片刻,水源沂又接着開口,每個字都那麽輕描淡寫,每個字裏卻都滲着鮮辣到嗆人眼淚的嘲意,“如你這般大的女子,當真不知臉紅羞恥為何物?”

他微眯起眼,視線落在她始終不沾羞色的臉頰上,素來無情無欲的眸子竟不自覺地掠過一抹異樣的神彩,卻又在瞬間将這本不該有的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記住——你,雲绛砂,如今已是水家的丫鬟。”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訴了她,“而方才那種話,本少爺不想再聽第二遍。”

雲绛砂的身體陡然一顫,而後死死咬住下唇,直至齒間嘗到了腥甜,才滞重地點了點頭,“绛砂明白。方才是绛砂逾越了禮數,三少爺教訓得是。”她福下身去,恭恭謹謹地朝他行禮。

又是一聲輕微的冷嗤,攜着紫玉玲珑的泠泠聲遠去了,終消散得徹底。徒留纖瘦的人兒仍是止不住地瑟縮着,心裏卻在咒罵這該死的風怎麽這麽涼,刀子一樣刮上她的後背,竟筆直筆直地涼到了心底……

而此時,走在前方的水源沂忽地停下腳步,眯細了眼睛定定地望向天際。那濃淡不均的墨黑,恍惚間竟像是古神石上凹凸不平的污跡,“初七夜,邪氣盛。适練,魔功啊……”

是夜,世外源。

夜月掩霧深,孤墳朝黯,無處話凄涼。美人冢旁成蓬的花草也是死屍般的冰冷,枯樹上刻着微凹的圈紋,仿佛幽藍的眼睛只剩下兩個深深的窟窿,空洞地張着,一點點地撕扯着眼皮底下的青暈。滿樹的飛花也顯得敗落不堪,眯縫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窺視着這森冷的夜。

夜愈深,這妖谲的靈散之息便也重了。連那城外的邪靈都圍攏了過來,成群結隊的魅影子疊成幢幢的幕嶂。聲聲啾啾,一如陰間小鬼們竊竊的耳語。

風微變,乍然一道紅光起!驚雷般穿梭過滿樹枝桠,霎時便将這整個世外源都染成了通紅。這異樣的紅光仿佛有了血性,開始貪婪地吸噬着邪靈的精氣,驚得無數邪靈四處逃竄,然而還未逃出幾步便被紅藤的爪牙捉住了撕扯得粉碎。

“盛我邪氣,助我魔功!哈哈哈……”一陣尖銳的笑聲從紅光內傳出,扭曲到刺耳。那遍布的紅光吸取了邪靈精氣,愈加鮮豔灼目,彙成光柱直沖雲霄深處……

世外源本處于水府偏僻寒濕之地,與府內的燈火通明離得很遠。又因此地常傳鬧鬼之說,自此成為水家禁地。除了三公子水源沂每日會攜箋念咒,整個水府再無第二人願意踏入此地。因而這初七之夜,全府竟無人注意到這道異樣的光柱,除了——此刻正淡定地立于源外高檐上,冷眼将這一切盡收眼底的人。

果然是你。水源沂微眯起眼睛。難怪這世外源總有一股萦繞不散的異息,原來便是因她而起!這女子費盡心思入了水家,莫不是觊觎水家的錢力助她魔教東山再起?而她有心安排在水府之內的鐵手爪牙,究竟還有多少?

敵暗我明,暫不可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這樣思量着,水源沂正要抽身離開,不料腳下的砂石忽然“撄荨幣簧響,極細微的動靜,卻足被源內的高手所警覺!

“誰?”伴着一聲低叱,那道靈性紅光也在瞬間驚了心脈,化成纏藤縛住了他的步伐!

不妙。水源沂心下一緊。若用內力震開這道纏藤,雖不費吹灰之力,但自己苦心隐藏了這麽多年的功力修為一定也會被她的爪藤從頭探到底,這樣的險事他絕不能做!

然而若留着底線靜站不動,她必會發現自己的存在。雖心裏清楚她絕不會取自己性命,卻同樣會令自己陷入不利之地……

正左右為難時,卻聽聞軟綿綿的“哎喲”一聲,緊接着那縛住自己行動的纏藤竟在瞬間皆瑟縮了回去。是她的聲音!竟是——雲绛砂?!

而此刻,那不慎跌倒在地的少女,支撐着身子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嘴裏含糊地念叨着:“顯靈了顯靈了……夫人又顯靈了……”說罷極不雅地打了個酒嗝,纖弱的身子順勢一晃,竟又踉跄着跌倒了。而這一次爬起來,少女的聲音裏竟已帶着一絲戰栗的哭腔,“夫人不要再吓绛砂了……绛砂以後再也不敢偷酒喝了……”

“你就是雲绛砂?”那從紅光裏走出的暗影用古怪難辨的腹語問她。

雲绛砂再度打了個酒嗝,這才擡起迷蒙的雙眼怔怔地望着來人,“夫人……呃,夫人……你是要帶绛砂走的麽……”

來人冷冷一笑,忽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輕而易舉地将她提了起來,“我不是夫人,但我會送你去陰間見她!”

說罷手上已經凝聚真力,預備一招之內結束她性命,忽然聽見她欣喜地尖叫:“啊——我知道了!你不是夫人,你是晚榭姐姐——晚榭姐姐——”

“哼,瘋言醉語。”來人神色一冷,正欲殺之而後快,卻在聽見她接下來的話語時陡然改變了主意——

“晚榭姐姐你不要問绛砂了嘛……三少爺的秘密,绛砂死也不會說的……”雲绛砂冰涼的手指摸索着攀上了對方的手腕,巴纏緊了,轉而又涎皮地朝她笑,“好了好了你不要問了……我現在好困……你讓我睡一覺,睡醒了再告訴你好不好……好不好……”

說罷眼睛一阖,竟就作勢要癱軟下去,然而還未來得及會上周公,便被對方不滿地搖醒,“他究竟有什麽秘密?快說!”她狠勁捏着雲绛砂纖瘦的手腕,恨不得連她的骨頭都要捏碎。

醉酒的少女原本就神志不清,被對方這樣大力地搖晃更是晃得頭昏又眼花,“唔……”只聽她悶哼一聲,緊接着腹中一陣翻江倒海,“哇”地便朝對方身上吐了起來——

“你——”撲鼻而來的酸臭味讓來人一陣惡心,本能地松開了她的手。而吐完的少女只覺得心裏一陣舒坦,随手摸到塊大石頭便伏上去睡着了,不消須臾竟已起了鼾聲。

“雲、绛、砂!”來人咬牙切齒地吼出雲绛砂的名字,走上前便是一陣狠踢,“賤骨頭!你給老娘起來!快起來!”她一面踢一面罵,無奈對方睡得太死,怎樣蹂躏都逼不醒她。

終于,來人選擇放棄,“哼,今晚先放過你。只要你還留在水家一日,老娘絕對會将這秘密問出來!”說罷身影一動,便在瞬間消失了蹤跡。

她一離開,雲绛砂一骨碌地便從地上坐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氣急敗壞地朝天罵道:“混蛋!竟敢踹你姑奶奶的臉!”她站起身,胡亂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臉頰,竭力壓下滿腹的怒火,“娘的!要不是姑奶奶我還想安安穩穩地在水家呆一陣子,你也休想活過今天!”

說罷又不甘心地狠啐了一口,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轉身正欲離開時,忽然“啊”了一聲:“你怎麽也跟鬼魂似的,站在後面連個聲音也沒有!”雲绛砂原本就滿腹委屈積怨難平,被這一吓,忍不住就朝對方洩起憤來,“娘的!你自己不當心,還拖累了我!”

她本在延廊上遠遠見了這道紅光,一時好奇便想來探個究竟,沒想到竟遇到這種事!只因急着想助他脫離險境,才裝瘋賣傻使出“醉酒”這一計……

水源沂望着她沒有說話,而後徑自捉住她的手腕,意料之中地探出那早已淩亂不堪的脈象。慘淡的月色掩映着她的臉,呈出一種病态的白,似紙。绛潤的唇偏顯突兀地嵌入了這張白素箋裏。入眼便是瑰麗的紅襯着蒼冷的白,竟平添了些許悲戚之意。

“方才你強壓下那股內力不讓她察覺,定是受了內傷。還是少動怒為好。”水源沂淡淡地道出這個事實。而她方才之所以會吐,也是因為心脈紊亂氣血過虛吧……思及此,他不禁暗中為她輸入了些內力,緩定她體內四處游竄的真氣。

“死不了。”雲绛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而後倔強地抽回手,移開目光,“你也別自責,反正是我一廂情願。”原想用最潇灑的語氣告訴他,話一出口卻連自己都覺得凄涼。忍不住要在心裏罵自己自欺欺人沒出息,明知他根本不會自責的啊……

水源沂微微抿唇,想說什麽卻最終還是緘默。

見他不說話,雲绛砂的思緒也打了頓,便忍不住軟軟地低嘆一聲:“唉,你說水家的聲譽,當真有那麽重要麽?即便會因此抛卻那閑雲野鶴的生活?”她擡手抵住眼角,幽幽地開口:“原本不想理的人卻不得不理,原本不想管的事也不得不管……換作是我,定是很苦惱的啊……”

水源沂的眸光驟然一冷,“水家的事,你究竟聽說了多少?”

終于得到意料之中的回應,雲绛砂不由得嘻嘻一笑,立時換上一副耍賴的口吻:“倒也不多吧。只是聽說從前的水家與潋水城關系匪淺罷了。”她眼兒彎彎,唇兒翹翹,眉目落得好生妩媚,“比如水家在商業上的勁敵總會莫名其妙地死于家中,而潋水城又總能得到足夠的銀子招兵買馬,廣納良才之類的……”

她始終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源沂的臉色卻起了波瀾,連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握成了拳。是呵!水家與潋水城曾有的“互惠互利”,早已是明不可辯的事實……

“不過呢,倒也不知為何,兩方忽然在二十年前斷了聯系,從此便是陽關道與獨木橋,互不相幹。”雲绛砂忽又讪讪地笑,而後涎皮地貼近了他身道:“這些都是绛砂道聽途說來的,自然是虛構的成分居多,三少爺可千萬不要介意啊。”

“自是不會。”水源沂冷冷一笑,語帶自嘲,“可還有別的?”

“別的?”雲绛砂眼眸一轉,掩住眼底狡黠,而後又笑吟吟地接着道:“嗳呀,別的可都是些荒誕無稽的八卦了。比如水家如今的財富其實是由一個窮乞兒白手起家得來的啊,比如癡情老爺與溫婉夫人的海天連理啊……”

她一面說着一面還煞有其事地掰起了手指來數,“還比如為何大少爺總是奔波在外鮮少歸家啊,而大少奶奶一大把年紀了都生不出個娃娃啊以及太後賢明愛才,因而會破了先例提拔二小姐為女丞相之類的……”

她倒真是沒個避諱越說越帶勁,恨不得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細數個遍,水源沂終也忍不住輕咳一聲,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扯談:“夠了。”啧,水家的風流韻史,可也“多虧”了那些愛嚼舌的說書先生們四處宣揚了。

雲绛砂便又頑皮一笑,很識趣地岔開了話題:“說起來還要謝謝三少爺啊,若沒有你的秘密當擋箭牌,恐怕绛砂早就被她先屠為快了。”果然自己料想得沒錯,那女人對這位三公子同樣很感興趣吶——自己只是一時情急胡謅出一個“三少爺的秘密”,便能将她騙入圈套。

水源沂淡淡地“嗯”了一聲:“戲演得不賴。”他瞪了她一眼,一貫疏冷的臉色卻微微有了些動容。醉酒裝睡,這丫頭果真也狡猾得很。

雲绛砂嬉笑着應了一聲“當然”!轉念一想,又多了幾分不平,“真是,我原以為豪門的夫人小姐起碼會知書達理一些,不會像我這麽俗氣,沒想到撒起潑來也跟鄉野村婦沒個兩樣嘛。”切切切,又會踹人又罵粗口的,怎麽看也不比自己好到哪裏去。

“你總是這樣看輕自己嗎?”水源沂忽而冷冷地問出一句。轉而望進她的眼睛裏,那樣犀利地注視着,仿佛是要将她看穿。

“啊?什麽?”雲绛砂困惑地眨眨眼睛。娘咧,這玉佛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啊?

“沒什麽。”水源沂淡漠地別過臉去。心裏陡然生出一股悶氣,毫無來由的。這個女子,究竟要何時才會正正經經地說句話?

這樣想着,他更覺得心煩意亂,轉身便要離開,卻被雲绛砂急着扯住了衣袖,“三少爺先別急着走嘛。”不理會對方眼底的疏離,她又厚着臉皮黏了上去,“所謂知恩要圖報,我今日助了你,那,明日的推薦函——”

“離開水家。”水源沂忽然打斷了她,語氣冷硬。

雲绛砂的身體陡然一顫,“什麽?”像是沒聽清他的話,她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了什麽?”聲音竟恍惚得像在夢呓。卷翹的睫毛下,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睜得很大,卻空得望不見底。少女的臉上落了一層很薄的陰影,模糊地覆住了一切,看不出任何表情。

“離開水家,我不想再看到你。”水源沂冷淡地丢下這句話後便甩袖而去。

望着他決然離開的背影,雲绛砂失神了許久,忽然卻放聲地笑了,“哈!你以為就憑你一句便可以讓我放棄嗎?要我離開水家?你——做——夢!哈哈……我追了你十二年,好不容易追到了,就不會再放手!”話語一哽,她慌忙用衣袖拭了一把眼睛,用力眨去眼底的霧氣,微紅的眼眶似染了一層嫣俏的胭脂暈。

“哼!不就是封推薦函嗎?姑奶奶我偷也要将它偷過來!”

第二日清晨,水府斯淨堂。幾十名舉止得體的丫鬟列成整齊的一排,靜等着他人來喚。

“下一個,花寨柳家的千倌。”晚榭字句輕快地按着冊簿登記喚出新進丫鬟的名字,一面往右邊的紅箋上謄,頭也不擡。她的身側便坐着藍茗畫,支着腮半阖着眼,她的眼下留着淡淡的暗影,神色頗有一些慵懶,卻依舊妩媚至極。

“嗳,千倌在此。”一個俏麗的丫鬟微笑着迎身上前,朝藍茗畫盈盈一拜,“大少奶奶。”

藍茗畫狹眼掩去一個呵欠,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嗯。”她拿過千倌手上的推薦函,掏出信封裏頭的紙箋,眯細了眼睛認真審視了許久,而後素手寫意一揮,“好,下一個。”

……

拜托,一張破紙幾個爛字而已,又不是什麽書法名作,有必要研究得這麽細致嗎?站在豎排中央的雲绛砂連連在心底下哀呼不妙,藍茗畫這女人,不,這半仙可不是省油的燈啊,萬一她瞧出自己手上的推薦函是僞造的……

這樣心虛地想着,不禁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信函,忽感覺身後一陣細微的騷動,伴着幾個丫鬟間竊竊的耳語:“快看啊,竟是三少爺呢……”

雲绛砂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回頭,便望見了那張清冷懾人的絕色容顏。不變的狹長的鳳眼微抿的唇,不變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絕塵風骨,不變的眸底的荒漠與疏離。只是——

他那鐵青的臉色,怎麽看怎麽像來讨債的哦……呃,錯覺吧?

“天哪是三三三三三……三少爺……”一個站在排尾的小丫鬟激動得舌頭都打了結,“我我我我我……我居然看到三少爺了……”

“居然是三少爺本人嗳!啊呀可要死了,這還是我來水家第一次見他呢!”

全然不理會丫鬟們興奮的私語和緋紅的臉頰,水源沂只徑直走至雲绛砂面前,二話不說便奪走了她手裏的那份推薦函。

“為什麽還在這裏?”他冷聲問,眼神鋒利。

“啊……我……”雲绛砂避開他的目光,垂着頭局促不安地絞着手指,“那推薦函……其實不是……”她嘴裏嘀咕着,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水源沂眯起眼睛冷冷一笑,臉色卻越發青白難看,“君子多情,止乎于禮。你做出此等不齒之事,竟還有臉待在水家?”聲聲句句咬牙切齒。

話一出口,便只聽四周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所有的丫鬟皆滿面羞容更禁不住要浮想聯翩。不齒之事?難道——難道她對三少爺做了……啊呀可要死了!

雲绛砂更是狠命咽了一大口口水,瞪大了眼睛直直望着眼前的人。這這這……這“不齒之事”……咳咳,好吧她承認,雖然她沒少做過這類的春夢……可是,可是等等!蒼天可鑒啊!雖然她垂涎他已久,卻也一直是有這色心沒這色膽的啊……

再偷偷瞥一眼他俊顏肅凝俨然一副“還我清白”的表情……娘咧,不是吧?雲绛砂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哪晚夢游的時候實在情難自禁于是真對他做了什麽什麽……

“三公子。”一聲酥媚的輕喚打斷了雲绛砂漫無邊際的遐想。擡眼,方才還坐在正座上的藍茗畫已笑意盈盈地朝兩人走了過來,蓮步婀娜,媚眼如鈎。

雲绛砂慌忙舉袖掩面,颔首福身,“大少奶奶。”她恭恭敬敬地朝來人行了大禮,并趁機暗抹了一把挂在嘴角的不明液體。

藍茗畫斜睨了她一眼,眸中掠過鄙惡之色,轉而卻又朝水源沂笑得嫣然如畫,“三公子特意來此,是否與這丫頭有何過節?”

水源沂鳳眼一狹,清傲地道:“本少爺不想再看見她,而這推薦函——”他揚了揚手中的信函,狹長的鳳眸掠過一抹狠色。而就在雲绛砂瞬間反應過來卻還來不及阻止時,那推薦函已在他手中化為灰末,“形、同、虛、設。”

“三少爺?!”雲绛砂的臉色煞然一白。他當真要趕她出水家,不留一點餘地?

這變節生得突然,就在滿堂皆驚時,唯一不減笑意的人,便只剩了藍茗畫,“嗳喲,三公子這又是何必?”她伸手撫上雲绛砂的發,神情愛憐地望着她,“這丫頭也是趕了不少路才來到我們水家,如今毫無緣由地便将她逐回,怕是不好同原主交待吧?”護她之意顯而易見。

雲绛砂的身子略微一僵,再擡眼望向水源沂時,卻恍然明白了一切。原來,如此……

“那日确是绛砂逾禮。三少爺生性喜潔,绛砂不該擅自為三少爺疊衣鋪被。”雲绛砂忽地低低地道,眼簾垂落,鳳尾般的長睫很好地遮住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奇彩,“绛砂日後定會循規蹈矩,再不碰三少爺的衣物分毫。”

水源沂冷哼一聲,眸底泛出嫌色,再狠狠一揮衣袖,便絕塵而去。

其餘的丫鬟們皆在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那所謂的“不齒之事”,僅是——疊疊衣裳鋪鋪被,如此而已。啊呀可要死了喲!方才竟歪想到那方面去了……

“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貼身丫鬟了。”藍茗畫削尖的手指細細撫過少女的一眉一眼,那樣專注且意味深長地望着,連唇角的微笑也深深媚到了骨子裏。随後便見她微微傾身,咬着少女的耳朵道:“只要你乖乖聽話好生服侍,我絕不會虧待你的……可記住了?”

“绛砂絕不敢忘。大少奶奶。”少女低眉甕聲答。

水源沂望着她沒有說話,而後徑自捉住她的手腕,意料之中地探出那早已淩亂不堪的脈象。慘淡的月色掩映着她的臉,呈出一種病态的白,似紙。绛潤的唇偏顯突兀地嵌入了這張白素箋裏。入眼便是瑰麗的紅襯着蒼冷的白,竟平添了些許悲戚之意。

“方才你強壓下那股內力不讓她察覺,定是受了內傷。還是少動怒為好。”水源沂淡淡地道出這個事實。而她方才之所以會吐,也是因為心脈紊亂氣血過虛吧……思及此,他不禁暗中為她輸入了些內力,緩定她體內四處游竄的真氣。

“死不了。”雲绛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而後倔強地抽回手,移開目光,“你也別自責,反正是我一廂情願。”原想用最潇灑的語氣告訴他,話一出口卻連自己都覺得凄涼。忍不住要在心裏罵自己自欺欺人沒出息,明知他根本不會自責的啊……

水源沂微微抿唇,想說什麽卻最終還是緘默。

見他不說話,雲绛砂的思緒也打了頓,便忍不住軟軟地低嘆一聲:“唉,你說水家的聲譽,當真有那麽重要麽?即便會因此抛卻那閑雲野鶴的生活?”她擡手抵住眼角,幽幽地開口:“原本不想理的人卻不得不理,原本不想管的事也不得不管……換作是我,定是很苦惱的啊……”

水源沂的眸光驟然一冷,“水家的事,你究竟聽說了多少?”

終于得到意料之中的回應,雲绛砂不由得嘻嘻一笑,立時換上一副耍賴的口吻:“倒也不多吧。只是聽說從前的水家與潋水城關系匪淺罷了。”她眼兒彎彎,唇兒翹翹,眉目落得好生妩媚,“比如水家在商業上的勁敵總會莫名其妙地死于家中,而潋水城又總能得到足夠的銀子招兵買馬,廣納良才之類的……”

她始終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源沂的臉色卻起了波瀾,連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握成了拳。是呵!水家與潋水城曾有的“互惠互利”,早已是明不可辯的事實……

“不過呢,倒也不知為何,兩方忽然在二十年前斷了聯系,從此便是陽關道與獨木橋,互不相幹。”雲绛砂忽又讪讪地笑,而後涎皮地貼近了他身道:“這些都是绛砂道聽途說來的,自然是虛構的成分居多,三少爺可千萬不要介意啊。”

“自是不會。”水源沂冷冷一笑,語帶自嘲,“可還有別的?”

“別的?”雲绛砂眼眸一轉,掩住眼底狡黠,而後又笑吟吟地接着道:“嗳呀,別的可都是些荒誕無稽的八卦了。比如水家如今的財富其實是由一個窮乞兒白手起家得來的啊,比如癡情老爺與溫婉夫人的海天連理啊……”

她一面說着一面還煞有其事地掰起了手指來數,“還比如為何大少爺總是奔波在外鮮少歸家啊,而大少奶奶一大把年紀了都生不出個娃娃啊以及太後賢明愛才,因而會破了先例提拔二小姐為女丞相之類的……”

她倒真是沒個避諱越說越帶勁,恨不得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細數個遍,水源沂終也忍不住輕咳一聲,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扯談:“夠了。”啧,水家的風流韻史,可也“多虧”了那些愛嚼舌的說書先生們四處宣揚了。

雲绛砂便又頑皮一笑,很識趣地岔開了話題:“說起來還要謝謝三少爺啊,若沒有你的秘密當擋箭牌,恐怕绛砂早就被她先屠為快了。”果然自己料想得沒錯,那女人對這位三公子同樣很感興趣吶——自己只是一時情急胡謅出一個“三少爺的秘密”,便能将她騙入圈套。

水源沂淡淡地“嗯”了一聲:“戲演得不賴。”他瞪了她一眼,一貫疏冷的臉色卻微微有了些動容。醉酒裝睡,這丫頭果真也狡猾得很。

雲绛砂嬉笑着應了一聲“當然”!轉念一想,又多了幾分不平,“真是,我原以為豪門的夫人小姐起碼會知書達理一些,不會像我這麽俗氣,沒想到撒起潑來也跟鄉野村婦沒個兩樣嘛。”切切切,又會踹人又罵粗口的,怎麽看也不比自己好到哪裏去。

“你總是這樣看輕自己嗎?”水源沂忽而冷冷地問出一句。轉而望進她的眼睛裏,那樣犀利地注視着,仿佛是要将她看穿。

“啊?什麽?”雲绛砂困惑地眨眨眼睛。娘咧,這玉佛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啊?

“沒什麽。”水源沂淡漠地別過臉去。心裏陡然生出一股悶氣,毫無來由的。這個女子,究竟要何時才會正正經經地說句話?

這樣想着,他更覺得心煩意亂,轉身便要離開,卻被雲绛砂急着扯住了衣袖,“三少爺先別急着走嘛。”不理會對方眼底的疏離,她又厚着臉皮黏了上去,“所謂知恩要圖報,我今日助了你,那,明日的推薦函——”

“離開水家。”水源沂忽然打斷了她,語氣冷硬。

雲绛砂的身體陡然一顫,“什麽?”像是沒聽清他的話,她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了什麽?”聲音竟恍惚得像在夢呓。卷翹的睫毛下,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睜得很大,卻空得望不見底。少女的臉上落了一層很薄的陰影,模糊地覆住了一切,看不出任何表情。

“離開水家,我不想再看到你。”水源沂冷淡地丢下這句話後便甩袖而去。

望着他決然離開的背影,雲绛砂失神了許久,忽然卻放聲地笑了,“哈!你以為就憑你一句便可以讓我放棄嗎?要我離開水家?你——做——夢!哈哈……我追了你十二年,好不容易追到了,就不會再放手!”話語一哽,她慌忙用衣袖拭了一把眼睛,用力眨去眼底的霧氣,微紅的眼眶似染了一層嫣俏的胭脂暈。

“哼!不就是封推薦函嗎?姑奶奶我偷也要将它偷過來!”

第二日清晨,水府斯淨堂。幾十名舉止得體的丫鬟列成整齊的一排,靜等着他人來喚。

“下一個,花寨柳家的千倌。”晚榭字句輕快地按着冊簿登記喚出新進丫鬟的名字,一面往右邊的紅箋上謄,頭也不擡。她的身側便坐着藍茗畫,支着腮半阖着眼,她的眼下留着淡淡的暗影,神色頗有一些慵懶,卻依舊妩媚至極。

“嗳,千倌在此。”一個俏麗的丫鬟微笑着迎身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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