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過蕭旻明這忽然冒出的行為,倒是讓莫文阗生出幾分熟悉感。
以前也有過。
大概是在她高三快畢業的那段時間,莫文阗記得那天是個下雨天。
天陰沉得厲害,烏雲壓城,昏暗逼仄,風吹得樹葉打着卷兒,氣壓低得人喘不上氣。
莫文阗剛參加完一個活動,回租住的公寓,公寓是公司給找的位置,房間不算大,但勝在安保方面做得好。他才拍完一部戲,很是忙碌了一段時間,之後會休假,這段休假是他特地空出來的,用以論文、答辯,處理各種畢業雜事。
他剛大學的時候就出道了,不是專業表演院校,即使學校方面開了很多綠燈,但工作和課業的壓力仍然很大。
蕭叔叔對他有諸多關照和體諒,他也有空時會回去,不過一般沒什麽事的時候,蕭叔叔不會給他打電話。
莫文阗手機在工作的時候靜音了,上車忘記調整手機模式,他下車的時候,從地下停車場走上來,掏出手機一看。
兩個未接來電,連着的,均來自蕭柏桦。
肯定有什麽急事。
忽地,莫文阗眼皮跳了一下。
仿佛某種不詳的征兆。
轟隆一聲——
又沉又悶。
閃電劃破沉悶的灰色,緊接着又是一聲轟隆!
嘩啦嘩啦,雨淅淅瀝瀝地下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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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文阗給蕭柏桦回了一個電話。
蕭柏桦說蕭旻明跑出來了,不知道人在哪,手機打不通,想問問是不是在莫文阗那邊。
莫文阗趕緊上樓。
蕭柏桦那裏有莫文阗的備用鑰匙,蕭旻明是知道在哪裏的,而且她也自己來過。
急急忙忙推開房門一看,沒人。
莫文阗懸着的心還是懸着的,還有點慌,他在電話裏和蕭柏桦說去幫忙找,遂帶了把傘,臉上挂着個口罩,火急火燎出了門。
雖然沒什麽依據,家裏也沒人,但莫文阗就是有一種感覺,他覺得蕭旻明是來找他了。
于是出了小區的門,年輕男人沿着地鐵站到小區門口的路上,仔仔細細地看。
經過正門前有一片居民散步健身用的花園,平時家長來溜孩子的挺多,現在下雨了,裏面很安靜。
莫文阗走花園,順着沙坑往前面走,是小孩用的滑滑梯,旁邊一整排灌木叢,茂密的迎春花的枝條柔順地垂下,又把上面遮了個嚴實。
他隐約能看到有個人影,再仔細一瞧,一只鞋尖冒出來。
莫文阗走過去,悄悄撥開柔韌的枝條,蕭旻明抱臂坐在下面。
見有人來,她擡頭。
濕潤的黑色劉海黏在額頭上,擋不住少女銳利的眼,瞳孔極黑極深,非常不好招惹的模樣,像只流浪的野獸,慌張又警惕。
她看清來人,旋即,态度奇跡般地軟化下來,蕭旻明喊到:“文阗哥。”
少女的聲音,脆生生的。
臉上看不出哭過的痕跡。
莫文阗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問:“不是有鑰匙嗎?”
蕭旻明答:“忘記拿了。”
莫文阗:“手機呢?”
蕭旻明把壞掉的手機掏出來,“手滑,掉水池裏了,壞掉了。”
黑色的雨傘完全把蕭旻明遮住,莫文阗說:“上去再說。”
到公寓。
莫文阗給蕭柏桦打了個電話,說人是在這兒,今天雨大不方便,明天送她回來。
只要人找到了,放莫文阗那裏蕭柏桦也放心,遂并沒有多說什麽。
除此之外,莫文阗一路上都很沉默。
他當然很想告訴蕭旻明,失聯是危險行為,可他今天意外地沒有多說什麽。
蕭旻明過于安靜了。
有點兒不對勁。
蕭旻明淋了雨,身上的長袖都濕透了,雖然逐漸往夏天在走,可下雨後氣溫還是低,尤其進大堂被冷氣一吹,蕭旻明打了個冷顫。
莫文阗讓她去洗個熱水澡。
他這裏沒有女人穿的衣服,在衣櫃裏翻了半天,只能翻出自己的T恤和短褲出來。
“幹淨衣服我放門口了啊。”莫文阗在浴室門口喊到。
“嗯。”蕭旻明的聲音悶悶的。
莫文阗準備去準備點熱巧克力,剛擡腳,就聽到蕭旻明說:“文阗哥,你別走。”
“……”
“随便說點什麽,太安靜了。”蕭旻明說到。
莫文阗站在原地一會,轉身靠着門坐下。
浴室裏嘩啦嘩啦的,窗外也嘩啦嘩啦的,可房間裏很安靜,正如蕭旻明所說的,太安靜了。
甚至讓人覺得,有一點點寂寥。
莫文阗問:“說什麽?”
“随便。”
“那,說說你怎麽忽然跑過來了。”
“……”蕭旻明頓了頓,“我就是來看看你。”
“旻明。”年輕男人輕輕嘆氣,“你确定不和我說說嗎?”
然後是沉默。
與其說是沉默,莫文阗覺得,蕭旻明在思考。
她現在應該是難受的,可這個小孩,要麽不說,說也是輕描淡寫地随口一提,仿佛它們比讨論今日天氣還不值一提。
果然片刻後,蕭旻明平淡地說:“我看到我媽給我的信了。”
莫文阗微愣。
據他所知,蕭旻明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得了病,治不好,蕭旻明對她至多只有個模糊的影子,甚至連記憶都沒有。
蕭旻明本人似乎并不覺得有什麽。
從小也很開朗活潑。
但他還在蕭家的時候,蕭旻明偷偷和他說過:“老蕭同志已經很努力了,我再難過也沒有他難過。而且我難過他就更難過,何必呢?”
語氣有點老氣橫秋,甚至還有點欠揍。
可無論外在多麽堅不可摧,莫文阗知道她的心很柔軟。
就像他剛到蕭家那會,當時剛遭遇家庭變故,正是鑽牛角尖性格偏執陰郁的時候,小姑娘個子都沒有抽完,見他半天不理人,手裏餅幹咔嚓掰成兩半,一半塞到他嘴裏。
她說:“好了好了,我有的分你一半,這樣你也有了,別板着臉啦行不行?”
莫文阗拉回思緒,問:“嗯?”
蕭旻明:“她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從我一歲到十八歲,寫了十八封信,搞得跟影視劇似的。老蕭同志看我要十八了,都給我了。”
“……”
“我一口氣全看了。”
“……”
“……”
蕭旻明帶了一點鼻音的聲音,間隔了好久,傳出來。
“文阗哥,我難受。”
莫文阗坐在門外,心髒忽然抽地一疼。
蕭旻明繼續這麽口吻平淡地說:“我以前不認識她這麽個人,偶爾會想到她,但真的覺得問題不大。”
“……”
“但你說我明明沒有她,又為什麽要我知道她有多好啊?”
看着那陳舊信紙上的娟秀字跡,蕭旻明在那一刻忽然生出從來沒有過的強烈遺憾。
心裏像深夜的巴士一樣,空蕩蕩的,行駛在無人的馬路上。
“她是你媽媽,是個很好的人。所以她應該活在你的記憶裏,不應該在你的人生裏毫無痕跡。”
年輕男人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
有點悶,卻溫柔有力,像春天裏抽長的枝條,生出新嫩的綠色。
接下來兩人無話。
蕭旻明洗澡洗了很久,洗的手都皺了,莫文阗在門外陪了很久。
好一會水聲停,一只手出來摸衣服,莫文阗把衣服遞到蕭旻明的手上。
少女一邊擦着擦頭,從裏面走出來。
擡頭。
莫文阗見她鼻尖有些紅,眼睛水潤迷蒙,可能哭過了。
女孩繃着臉,把休閑褲扔到他臉上。
“太大了穿不上。”
莫文阗這才發現,在她身上長得可以當裙子的T恤下擺,是一雙勻稱白皙的腿。
過寬的衣服随着動作,偶爾會勾勒出獨屬少女的柔和曲線。
兩人誠然很久沒見。
尤其是他到大學去,一個人搬出來住後,除了偶爾吃飯,也沒什麽時間能見上。
但直到這一刻莫文阗才意識到,他心中的小蘿蔔頭,已經抽長拔高,漸漸發育成女人的模樣。
并且她還很漂亮。
莫文阗又給她找了條褲子,這條腰間有繩子可以系,再幾乎都快把繩子扯出一半來的情況下,蕭旻明終于穿上個了褲子。
吃過東西,玩了會電腦。
該伺候的伺候,小祖宗終于要睡了。
莫文阗洗衣服的時候,才在蕭旻明的口袋裏發現了自己公寓的門禁卡和鑰匙。
明明有鑰匙,卻不進來,莫文阗很不能理解。
他拎着門禁卡和鑰匙來問,推開門,蕭旻明已經吹好了頭發,趴在卧室裏唯一的床上,翻一本雜志。
少女擡眼,見他手中的東西,不用他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蕭旻明還是那個平淡的說話調調,她說:“我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把行李箱推進來。”
這人是莫文阗的助理,臨時的。
平時一般是小白在打理一些日常瑣事,可小白最近感冒了,他才從劇組出來行李太多,一個人拿不下,于是助理提前送了一波東西回來。
“那是臨時的助理。”莫文阗說到。
“我猜到了。”蕭旻明淡定地說到,“但她不知道我,我得避嫌。”
莫文阗剛想說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避個什麽嫌,但他轉念一想,蕭旻明現在還真不是小丫頭片子了。
于是莫文阗說:“你想來就來,沒事的。”
“有事。”蕭旻明有點急躁,甚至有點氣憤地打斷了他,她爬起來,盤腿坐在床上,視線和他撞上。
“文阗哥,我長大了。而且說白了,我們其實沒什麽關系,你不能也不可以一輩子對我好,我得避嫌,你懂嗎?”
莫文阗忽然明白了她在說什麽。
然後少女又說:“除非你能真的一輩子對我好,我這句話,你又懂嗎?”
莫文阗微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