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卷: (1)
主角:金盞、蘭明惜
情誼:友情之手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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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潇走後,黃翾展按照青潇所說的位置,找到了一個賬本,單從賬本最後的日期來看,竟然是五年前黃裕所寫。
時長汀掀開看了看,道:“青潇在梓陽侯府做過清客,應該是那時候就發現了黃裕不對勁兒,收集了這些證據。只不過,他沒有揭發黃裕。”
是為了黃槿嗎?青潇自稱自己不是個好人,利用了黃槿、傷害了她,配不上她,但是,情之一物,誰又能說得清楚起于何時、止于何處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衆人默然,時長汀忽然道: “司竹,關于感情,你經歷過什麽。”這話明明是個問句,但是時長汀卻用了陳述語氣。
司竹楞了一下,再看時長汀那雙了然的眼睛,心底一顫,知道這是因為之前自己與青潇說的那一番話引起他的懷疑了,但終究不想說什麽,只是別開頭去,既沒否認也沒解釋。
那是已經遙不可及的過往,何必再去觸碰呢。
時長汀也沒追問,只是深深地看了司竹一眼,然後對衆人道:“咱們回前院吧。”
茯苓和黃翾展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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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院,正趕上時頌準備要走。見到時長汀,時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見此,站在時長汀身邊的黃翾展輕聲說了句:“你父親是個好人。”見時長汀不以為然,黃翾展又補充了一句:“至少,他會擔心你。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父親都擁有慈愛的眼神。”
時長汀下意識向着黃裕看去,果然看到了黃裕眼中沒有收回的冰冷與不屑。
黃翾展解釋道:“我長得很像我娘。”
也就是說,與黃裕的心上人裴酽凝很是不像。
還真是,郎心似鐵啊。
時頌告辭,黃裕親自将時頌一行人送到大門口,這時,黃翾展道:“我再送送長汀哥哥。”
黃裕巴不得他能與瑞王之子搞好關系,自然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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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黃裕回了府,時頌對黃翾展笑道:“多謝你今天招待長汀。”
黃翾展不置可否,只是點了下頭。
時頌眼中現出疑惑來,正要說什麽,就聽黃翾展道:“咱們邊走邊說吧。”說完牽起時長汀的手,兩人帶着茯苓一起走在了前面。
時頌楞了一下,忙擡腳跟了上去。
大約走了一炷香時間,拐了個彎,走到了一個僻靜巷子。黃翾展止步,從懷中掏出了那本賬冊,遞給不明所以的時頌,道:“你不是來搜查黃裕是貴妃黨的證據嗎?這裏面有一些,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時頌從接過冊子來時就驚呆了,越聽越是驚愕,聽到最後,眼睛下意識一縮,盯着黃翾展看了半天,最後只是問了一句:“為了誰?”
黃翾展只是楞了一下,就朗聲笑了,連連點頭:“不愧是當年號稱‘天下第一才子’的瑞王爺。為了誰呢?”他仰頭看天,慢慢咽下了眼中的淚水,一字一頓道:“為了姐姐、娘親,還有我自己。也為了這大齊江山,不讓奸妃當道。”
時頌良久沒說話,最後只是伸手拍了拍黃翾展的肩膀,囑咐了一句:“盡早讓你娘與他和離吧。”
黃翾展知道這是時頌的保證了,在自己母親與黃裕和離前不會将證據送到禦前。黃翾展也沒拒絕,只是說了句:“多謝。”
黃翾展走後,時長汀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或許自己真的是幸福的。再想起之前明笳說的那句話:耳聽為虛,眼見未實,請用心。
或許,真正應該用心看世界的,是自己。
他擡頭看看時頌,餘光忽然瞥見身旁這一戶人家的角門上挂着靈幡,而靈幡上面還坐着一個三十餘歲的貴婦人……的鬼魂。那婦人看見時長汀看自己了,還向他擺擺手打招呼。
這一幕來的猝不及防,時長汀沒什麽防備,一下子就僵住了。
時長汀遲遲沒有移轉視線,時頌感覺到了,怕不是以為時長汀是在看自己,忙低頭看他,正要詢問他有何事卻看到時長汀臉色僵硬,眼珠也不轉動,頓時一驚,忙彎腰板正他的肩膀問他怎麽了。
時長汀一時沒回神,下意識答道:“我沒事。”這話說得尋常,但就是因為太正常了反而不符合時長汀癡傻的現狀。所以話剛說完時長汀就後悔了。
再看時頌,果然,時頌先是怔愣而後就是狂喜。他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長汀,你……你是不是好了?”
時長汀沒說話,實際上,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這句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時頌,看着時頌面上的欣喜慢慢消退,最終升起失望與痛苦。
時長汀驀地有些心軟了,有些想要說出真相的沖動。只不過時頌接下來的話将他将要表白的真相給卡住了。
時頌說:“明明玄慧大師說,你十歲的時候會魂魄歸位的。為什麽至今還沒有康複?玄慧大師不會算錯的,難道……是因為上次生病?”說着說着時頌眼中現出戾氣來,拳頭攥得死緊,一字一頓道:“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時長汀從十歲那句時就一直是蒙的:什麽意思?自己不是從異世陰差陽錯穿過來的嗎?為什麽會有個十歲預言?還有,時頌是要讓誰付出代價?他……還是,她?
帶着滿腹狐疑,時長汀随同時頌離開時還是回頭看了看靈幡,方才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他扭頭看了看茯苓,見茯苓也是皺着眉頭,見自己看他,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回去再說。
***
三人回到瑞王府,時頌去了前院,時長汀與茯苓則去了後院。
剛進了院子,司竹就從長命鎖中飄了出來,落地就問:“什麽意思?你不是淩神那個世界的嗎?”
時長汀擡手止住司竹的話,先讓茯苓将院中的小厮丫頭都打發了出去。然後對司竹道:“你還是應該注意一些,萬一這些人中有能看見鬼魂的奇人異士呢。”
司竹雖也認同這話,但還是糾正道:“我是竹仙。
時長汀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點頭認同:“是,竹子精。”然後不待司竹争吵,先道:“你說時頌那句話什麽意思?”
正事要緊,司竹也沒再反駁他,只是道:“不好說,要不去找那個玄慧大師問問?”
茯苓扶額:“你們倆,一個空殼子竹仙,一個不牢靠的亡靈,去找玄慧大師?自投羅網嗎,不怕被他做法讓你們魂飛魄散了啊?!”
兩人讪讪,都沒再說話。
三人一起進屋。時長汀又問:“茯苓,你看見那個女子了嗎?”
茯苓點頭:“吓我一跳,本來沒注意的,我是看你盯着那邊看才看過去,饒是這樣,還是驚了一下。”
時長汀“嗯”了一聲,忽又疑惑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女子哪裏不對勁兒?”
茯苓皺眉:“我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別扭,似乎她不應該……對!不應該笑!”
時長汀也明白怪異之處在那兒了:“就是她的笑容。看樣子應該是新喪,但是她臉上卻挂着新嫁娘一般的笑容,那表情像是如願以償,也像是心滿意足。”
茯苓連連點頭。
司竹并沒有看見那女子的樣子,所以此時聽得好奇:“不是說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又不是壽終正寝,怎麽會這般模樣?”
時長汀和茯苓都沒說話,卻有個聲音回答了:“我開心是因為可以去找我的手帕交了啊!”
這聲音起得突兀,衆人心下一凜,忙扭頭看去。同時心中都道:是不是應該挂個風鈴什麽的,否則這些鬼啊魂啊太來去自如了。
看見來人,時長汀和茯苓馬上認了出來,竟是方才所見的那個女子。只不過,後面還跟着兩個“熟人(鬼)”——黃槿和青潇。
看見黃槿的那一刻,衆人已經分不出別的心思去注意詢問那婦人解惑了,因為此時的黃槿,真的是引人注目。
之前的黃槿是美的,但是美得單調又普通,而今的黃槿卻是難得一見的漂亮,還是眉清目秀,還是粗布衣裙,渾身上下也只有耳朵上一副水滴狀的翡翠耳墜,一搖一晃的滿是嬌俏靈動。只不過,站在青潇身邊的黃槿,臉頰上笑出了小酒窩,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抿着嘴,像是不這樣就會憋不住笑似的……
幸福。
除了這兩個字,實在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
黃槿對衆人福身行禮,然後又對那個婦人道:“金姨,這就是我說的那幾位大人了。”接着又向時長汀等人介紹道:“諸位大人,這是夏公子的母親。”
司竹:“嘉靖侯夫人?”
那個金姨糾正道:“我是嘉靖侯的繼室。之前與黃姑娘定親的夏沐霖是我的繼子。我叫金盞,見過諸位大人。”
司竹得人還禮,都有些疑惑地看向金盞,金盞卻道:“我的事稍後再說,黃姑娘和青潇公子,還是先去投胎吧。”
黃槿與青潇相視而笑,一起對着司竹幾人行了跪拜大禮,幾人都不能觸碰鬼魂,自是阻攔不得,只得側身避開。二人行禮後,心願完成,與衆人告辭,很快就變成微光消失不見了,最後一道微光閃過時,其中一束徑直鑽進了挂在時長汀脖間的長命鎖中,時長汀和司竹忙向內看去,裏面那個篆體的“靈”字,從五畫變成了六畫了。
時長汀:“青潇不算嗎?”
司竹搖頭:“他魂魄不全,何況他一直以為黃槿已經轉世了,也沒那麽大執念。”
時長汀點頭,收起了長命鎖,看向金盞。
金盞笑道:“我想麻煩諸位大人幫忙找一個人。只要能找到,我願付任何代價。”
“誰?”
金盞:“嘉靖侯嫡妻蘭氏。”
☆、金夫人 地藏菩薩
司竹問:“夏沐霖的親生母親?”
金盞點頭,左右看看,詢問道:“我可以坐下嗎?”
司竹:“坐啊……怎麽坐下?”
金盞随手畫了個陣,只見她所站之處的周圍一個一臂寬圓形區域裏,桌椅擺設都慢慢便透明,而後金盞選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司竹三人直接看呆了:還能這樣……
同時時長汀和茯苓又疑惑:為何司竹明明是個仙君,卻不懂?
金盞對着司竹示意:“姑娘,你要不要學?”
司竹點頭。
金盞起身走到書桌前,又畫了個陣法,将桌子上的筆墨紙硯變透明可觸摸之後,提筆畫了幾個陣法,上面分別寫着如何碰觸實物、如何飲茶、吃飯等等。解釋道:“這種陣法只能保持一炷香時間,時間快到時你記得重新畫。”
司竹捏着那張紙,拜謝道:“多謝。”然後快速将上面的陣法記下來。這才問道:“你怎麽會這個?”
金盞回到椅子上坐下,解釋道:“之前明惜去世之後,我一直在想辦法找她,後來因緣際會,遇見了一個道士,是他好心教了我這些,這不,現在就用上了。哦,明惜就是嘉靖侯嫡妻蘭明惜。”
接下來,金盞就講述了她與蘭明惜之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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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盞認識蘭明惜的時候,兩人還都只是五六歲的年紀。金盞稍大一些,當年六歲,蘭明惜五歲。
那是一個夏天。
正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時節,金盞随母親去山中寺廟上香還願。山間小路很是難走,石頭臺階一階一階像是永無止境一般,蜿蜿蜒蜒不知通向了深山中的何所在。
轎子停在小半山腰的涼亭處,轎夫摸着額頭上的汗水,彎腰向轎子中的夫人請示道:“夫人,轎子只能走到此處了,再往上走就走不開了。”
金盞的母親應聲道:“那我們走着去好了。辛苦你們了。”
轎夫忙躬身笑道:“夫人哪裏話,這本是小的該做的。夫人小心些,路上石子兒多。”
轎子中,金夫人笑着應了,扭頭對金盞溫聲道:“盞兒,莫要睡了,醒醒,轎子走不動了,盞兒和娘親一起走上去好嗎?”
金盞揉着眼睛醒來,人還有些迷糊,聲音卻很是清脆:“好啊!”
金夫人最是知道自己這個女兒,活潑好動,像是個男孩子,平日裏很是不喜歡悶在轎子、馬車裏,去哪兒都是蹦蹦跳跳跑着去,眼下爬山倒是合了她的意,想到此處,金夫人伸手刮了下女兒的小鼻子,笑道:“不過盞兒要答應娘親,不可走太快,不可悄悄溜走玩耍,不可……”
話沒說完就被金盞打斷了,只聽她俏聲道:“好好好,我都答應啦,娘親我牽着你的手還不行嗎?”
金夫人失笑:“應該是我牽着你的手,你個小淘氣。”說着自己戴好帷帽,又給嘟着嘴的女兒也戴了一頂小帽子,遮了大半個臉,這才掀簾子出了轎子。
正是盛夏好時節,觸目所及,整個山巒都是青翠蔥郁的。明晃晃的太陽挂在天上,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大地。
金盞聽着遠處山林中傳來的知了聲,被那一片你呼我應的清脆響聲逗得咯咯笑,情不自禁也随着叫了幾聲,然後就覺得娘親輕輕用力攥了自己的手一下。
金盞讨饒道:“娘親,你聽多好聽啊!”
金夫人無奈道:“好聽好聽,你莫要調皮,好好走路。”
金盞點頭,只是沒一會兒又問:“娘,還有多遠啊?”
金夫人停下腳步,輕輕挑了下帷帽,指着遠處深山中若隐若現的一座寺廟道:“盞兒你看,那就是了。”
金盞順着金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意外看見了一抹素白。小孩子的眼神最是清晰,能看見大人看不到的遠方,所以在金盞指給金夫人看時,金夫人卻沒看到女兒所形容的那抹白色,便道:“興許也是來還願的香客吧。”
二人繼續走,邊走邊笑鬧,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寺廟跟前。
金夫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腿,再看金盞,還是精神抖擻的樣子,不禁笑道:“你啊,真像個小男孩兒。”
金盞哈哈笑,邊笑邊尋找之前看到的那抹素色,心中猜測:那應該是個小孩子吧。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在寺廟門裏面一角處瞥見了那個素色衣服。忙指給娘親看。
金夫人點頭,然後左邊扶着丫環的手,右手牽了金盞的手,幾人走到門口。小丫頭上前敲門,很快一個小沙彌就打開了廟門,雙手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請問施主有何事?”
小丫頭也回了一禮,見那小沙彌很是面生,估計是新來的,便答道:“我家夫人是來還願的。不知貴寺可方便?”
小沙彌想了一下,問道:“施主可是姓金?”
丫頭點頭。
小沙彌忙讓開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原來施主就是之前約好的金施主,師父囑咐貧僧在此恭候。快請進。”
金夫人道了謝,金盞随着母親進了寺廟,四下一看卻發現方才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孩子不見了,便出聲問道:“方才那個人呢?”說完又解釋了一番方才所見的情景。
小沙彌答道:“那是蘭施主,是來做度亡道場的。”
金夫人止住女兒再問,向小沙彌行了一禮,道:“請大師帶路,我們先休整一下。”
小沙彌忙道:“不敢當,施主這邊請。”
進了院子,小沙彌告辭走了後,金夫人才對金盞解釋道:“那是為逝者祈福的,咱們還是不要打擾了。”
金盞懂事地點頭。
母女倆梳洗後,換了身幹淨的、顏色也淡的衣服,起身往佛堂而去。
進了佛堂,金夫人端端正正地站在蒲團前,輕輕合起雙掌,雙眼下垂目光注視合掌的指尖,手指并攏,手肘彎曲,置于胸前。
而後,右掌向下,按于蒲團中心,左掌不動,兩膝分開,跪于蒲團上,左掌按于蒲團前的左邊,右掌從中心移于蒲團前的右邊。
再然後,兩手手掌向外邊翻轉,曲指反轉,仍按在蒲團原處;頭離蒲團,由伏而起;右掌移于蒲團中心。
最後,左掌離蒲團,置于胸前如合掌之狀;右掌用力撐起(兩膝同時離蒲團),合于左掌當胸。
此為一拜。
金盞一直好奇地站在一邊看着,心神被母親的鄭重和規矩所吸引,無聲之中仿佛感覺到了此間的誠心與敬意。
金夫人按照上面的流程,規規矩矩,絲毫不差地拜了三拜,這才在丫頭的金盞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起身後也沒有立即離開,而是雙手合十,閉上雙目,口中默念了一盞茶功夫。
等金夫人做完這一切,面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金盞才上前問道:“娘,您這是為了什麽啊?”其實,金夫人一直來此求願、還願,每年年中、年末一定會來。金盞印象中有過幾次這種熟悉的場景,卻一直不明白母親所求為何。
金夫人摸了摸女兒的包包頭,面上很是溫柔,輕聲道:“娘親出閣之前,有個很好的手帕交,我們無話不說,很是親密。只是,後來各自出嫁,嫁去了不同的地方,很難相見。”說到這兒,金夫人仰頭望着佛龛上的地藏王菩薩,繼續道:“一開始,我和你洪姨還經常通信,後來家中有了兒女,各種瑣事越來越多,信也就越來越少了。直到某一天,我突然間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收到她的信了。”
金盞眨巴着大眼睛問道:“娘,那個姨姨喜歡穿紅衣服嗎?”
金夫人楞了一下才笑着解釋道:“不是,姨姨姓洪,就像你姓金一樣。”
金盞“哦”了一聲,又問:“洪姨姨為什麽不給娘親寫信了呢?”
金夫人嘆了口氣:“是啊,娘也奇怪啊,好好的怎麽就不回信了?所以,娘寫信過去問,卻仍是沒有收到回信。再後來,我告訴了你爹爹,你爹托去那邊做生意的行商幫忙打聽,一番打聽下來,卻說那裏沒有這戶人家。沒辦法,我便和你爹親自去了趟你洪姨嫁去的那個鎮子。”
金盞皺着小眉頭,突然拍手道:“我知道了!我小時候,咱們一起出遠門,坐了好久的車,就是去找洪姨姨嗎?”
金夫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刮了下女兒的小鼻子,笑道:“你現在才多大,還小時候?不過,娘親的盞兒好聰明哦,竟然還記得四歲那年的事情!好厲害!”
金盞搖晃着金夫人的衣袖,撒嬌道:“那麽我是說對了?”
金夫人攬住女兒笑道:“說對了,那時咱們一家去那兒找她,但結果也是無功而返。”說到最後,金夫人面上又現出愁苦來。
金盞摸摸娘親的臉頰,安慰道:“娘親乖,莫哭莫哭……”
金夫人被女兒這一安撫弄得哭笑不得,心中暖暖的,道:“盞兒知道這是什麽菩薩嗎?”
金盞:“觀音菩薩!”在她記憶裏,聽到觀音菩薩的次數最多了。
金夫人搖頭:“這是地藏菩薩。地藏菩薩保佑先世親人不堕地獄,來世不堕惡道。你洪姨最信這個菩薩了,以前我們經常來這家寺廟祈福。”
金盞似懂非懂點頭。仰着小腦袋看地藏菩薩,忽然瞥見佛龛下方有一個黑牌牌,便指着那兒道:“娘親,那是菩薩的腰牌嗎?”她知道金府中進出都要有腰牌,自己的大丫頭身上就帶着一塊。
金夫人循聲看去,只是一眼,便心神劇震,眼前一黑直接撅了過去。
那是一塊靈位牌,上面寫着:
先慈洪氏輕眉之靈位
左側是一行小字:奉祀人蘭明惜
☆、蘭明惜 湛露嬷嬷
金夫人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寺廟後院東廂房的床上。
她睜開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飄飄蕩蕩的,像是又回到了出閣前。
曾記閨閣時,同榻聊整夜。
她與洪輕眉也會睡在一張床上,叽叽喳喳聊整夜。早起的時候,也會賴在被窩裏,繼續天南海北地聊着,有時候腳丫蹭在一起,有時候撓咯吱窩……
“娘……”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小臉,那小臉上的眼眶紅紅的,鼻頭也有些紅腫,見自己看過去,眼中又有淚流了下來。
這是……盞兒!金夫人一驚而起,起得急了,眼前一陣發黑,然後就有個暖暖的小身子撲過來扶住了自己,旁邊還有丫頭跑過來的驚呼聲。
金夫人緩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看了看,只見金盞正吃力地扶着自己,眼中還“啪嗒啪嗒”地掉着金豆子。金夫人笑了一下,心頭有些發酸,何時見過活潑開朗的盞兒這般模樣呢。
“娘親不好,是不是吓到盞兒了?”金夫人摟着女兒溫聲問道。
“哇……娘,突然,就倒了……嗚嗚,盞兒以為……娘不要……盞兒了……嗚嗚……”畢竟年紀還小,被金夫人一問,金盞就大哭了起來。
金夫人忙哄個不停,最後好不容易才讓女兒止住了哭。看着趴在自己懷中的金盞,金夫人有些遲疑,方才自己究竟有沒有看錯?現在去問這事,女兒會不會再受一次驚吓?正猶豫間,卻聽見女兒道:“娘,你是不是看到洪姨姨的靈位了?”
金夫人心中打了個突,手下一緊,抱着金盞急道:“盞兒,你……你聽誰說的?”誰會告訴一個六歲的小孩子這種事?!
金盞卻鎮定下來了,輕聲道:“娘親暈過去之後,有個小妹妹和我說的。”
金夫人眉毛一立,看向旁邊侍候的丫頭,怒道:“你們怎麽照看得小姐?”金夫人怕不是以為金盞撞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所以很是生氣。
金盞忙伸出小手為母親順着氣,仰着小腦袋解釋道:“娘親別生氣,不怪姐姐們。娘親不記得了嗎?咱們剛進廟的時候看見的那個小孩子,就是她,她和我說的。”
金夫人疑惑:“她為什麽……”突然間想起了什麽:當時那個小沙彌說蘭家在做度亡道場。蘭家,難道說就是輕眉嫁去的那個蘭家?那個靈位牌上寫的什麽來着?奉祀人蘭……
金夫人忙問女兒那個小孩在哪,金盞想了想才道:“娘親你等着,我去找她。”說完就跑出去了,金夫人一失神沒攔住,忙示意旁邊的丫頭跟上。
一盞茶後,金盞與一個小姑娘手拉着手回來了。
金夫人一見那個小姑娘,眼淚就下來了。太像了……只見那個小姑娘上身是一件素色的梅花紋紗袍,下身是一條同色的素雪絹裙;彎彎的柳葉眉,大大的荔枝眼,小巧的鼻梁、粉紅的嘴唇……太像了,像極了輕眉小時候的樣子。
小姑娘福身行禮道:“蘭氏明惜給夫人請安。”
金夫人忙起身過去扶起小姑娘,彎下腰,聲音有些哽咽:“明惜,是嗎?好孩子好孩子。你和誰一起來的?”金夫人不想直接問小孩子關于生老病死的事,于是便問蘭明惜是跟誰來的,想要問問大人。
卻不料蘭明惜答道:“回夫人話,明惜是和湛露嬷嬷一起來的。”
聽到“湛露”兩個字,金夫人眼前一亮,忙問:“她在哪?”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嬷嬷打扮的婦人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把抱住蘭明惜哭道:“小姐,你吓死嬷嬷了,嬷嬷就盹了一下睜眼就不見了小姐,小姐,你如果出了什麽事,嬷嬷也不活了……”
金夫人看着抱着蘭明惜痛苦的湛露,眼前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怎麽擦也擦不去。湛露是輕眉的貼身大丫頭,當時也是跟去陪嫁了的,現在看來,湛露是嫁了人又回到輕眉身邊當了嬷嬷。
金夫人上前一步,蹲下身子,哽咽道:“湛露……你還記得我嗎?”
湛露警覺回頭,看清金夫人的容貌後驚呼道:“是您嗎?喬小姐!”
金夫人含淚點頭,她出閣前閨名叫做喬苓,嫁人後多被稱作是金夫人了。
湛露又是一陣激動大哭,撲過來一把握住金夫人的手,哭訴道:“喬小姐,奴婢沒想到還能見到您啊,就算現在奴婢死了也值了。您不知道,小姐,我們小姐她……”
金夫人止住湛露的話,扭頭對有些茫然失措的金盞和蘭明惜道:“盞兒,帶着明惜妹妹出去玩好不好?”
兩個小姑娘點頭,手牽手出去了。
金夫人這才拉着湛露起身,在椅子上坐了,穩了穩心神才道:“輕眉……她過世了嗎?”
湛露的淚水擦都擦不完,只是點頭。
金夫人又被淚水糊了一臉,強忍着悲痛問道:“怎麽會?發生了什麽?我找她好久都沒找到。她的夫婿呢?到底怎麽回事啊?”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
兩人哭了一陣。
湛露緩過來後說道:“小姐嫁到了蘭家,一開始也很是過了段好日子的。姑爺……蘭少爺也算是憐香惜玉之人,對我家小姐很好,兩人舉案齊眉,日子很是甜蜜,奴婢就是那時候出府嫁了人。後來……後來,突然間奴婢就得到消息說小姐病重了。
“奴婢挂念舊主,立馬回了蘭家,卻也只是見到了小姐最後一面。小姐咽氣的時候,只有小小姐和奴婢在跟前啊。喬小姐,我家小姐死不瞑目啊。”
金夫人聲音有些打絆:“明惜的父親呢?”
湛露恨聲道:“死了。”
金夫人驚愕:“什麽?什麽時候?”
湛露又捂着臉哭了一陣,才道:“我家小姐就是因為他才死的。喬小姐您還記得嗎?小姐有個妹妹,叫做洪如煙。”
金夫人點頭,不知道怎麽說着說着明惜的父親,話題就一下子轉到洪如煙身上去了。洪如煙是輕眉的親妹妹,比輕眉小了七八歲。印象中,輕眉很是疼愛那個小妹妹,當時自己還調侃輕眉說:“估計以後你有個女兒的話,也趕不上這個疼法了。今後小心你的小女兒會吃醋哦!”
輕眉還笑着說:“這是我唯一的親妹妹嘛。不過,依我看,真正吃醋的是苓兒吧!哈哈……”當年的笑鬧還仿佛如在眼前,卻難料,而今已是陰陽兩隔……
湛露卻滿眼恨意,咬牙切齒道:“就是她!那個狐貍精!不要臉!”
☆、洪如煙 毒如蛇蠍
罵完這一句後,湛露就滿是恨意地講了起來:“喬小姐您是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種不知廉恥之人吶!我家小姐嫁到蘭家之後,與洪如煙并沒有生分,經常接她去蘭家小住。在奴婢嫁人出府之前,這種事很常見,一年裏得有兩三個月裏洪如煙是住在蘭家的。
“後來,奴婢出府,到小姐病重,奴婢又回去,這兩年之間 ,聽蘭家的老仆說,一年裏,洪如煙在蘭家能住大半年,最後那一年幾乎是一直住着了。
“她不走,小姐能攆她走麽?再說,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誰能想到能起這種歪心思!就在小姐有孕産女期間,洪如煙竟然爬上了自家親姐夫的床!賤人!
“可憐小姐,哪裏想得到會發生這種事。直到小小姐兩歲時,小姐才發現了端倪,說是五雷轟頂也不為過了。小姐當時正懷着小少爺,驚怒之下小産了,身子也垮了。等奴婢聽到消息回府時也只能趕上見到小姐最後一面。
“小姐臨死前,将小小姐托付給奴婢,還囑咐奴婢說務必找到您。”說到這兒,湛露噗通跪倒在地,哭道:“按理說您現在有家有女,沒這責任照顧小小姐,可是小小姐跟着奴婢,以後能有什麽造化呢?!喬小姐,求您看在小姐面上,接納小小姐吧,她真的是個好孩子。”
金夫人沒怎麽聽湛露說什麽,只是下意識在扶她,想讓她起來。她現在的全副心神都在洪如煙這件事上,實在無法想象,當年那個受盡輕眉疼寵的小姑娘,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輕眉,輕眉去世之前得多麽傷心啊!至于蘭明惜,金夫人從來沒想過不管她——見到蘭明惜第一眼的時候,潛意識中,她就已經将這個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了。
喬苓與洪輕眉是手帕交,情誼更勝姐妹的手帕交,蘭明惜叫她一聲姨母。姨母,姨母,不也要擔着母親的責任嗎。
金夫人被湛露的哭聲驚回了神,鄭重道:“湛露,你放心,今後于我而言,明惜和盞兒是一樣的。”
聽見這話,湛露才長舒一口氣,身子也癱軟在地,不等金夫人去扶,湛露已經砰砰砰磕起頭來了,嘴裏不停說着:“多謝喬小姐大恩!多謝多謝……”
金夫人好不容易扶起了湛露,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明惜的父親……”方才湛露說明惜的父親死了,這是怎麽回事?
湛露抹了把臉,答道:“不曉得他這種負心漢是怎麽一種心思,小姐去世後沒多久,他也郁郁不得纾解,整日買醉,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一個月後,就生病死了。照奴婢說,這也是報應。可惜的是,洪如煙,竟然被她逃脫了,奴婢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金夫人眼中也閃過一抹恨意,這個仇是一定要給輕眉報的。幸虧,蘭家給輕眉做的度亡道場是在這個寺廟……不對!金夫人驚問:“你們怎麽會在這兒?我記得蘭家不在這附近啊。”
此時湛露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模樣:“這是天意啊。小姐死後,有一天,小小姐和奴婢說,夜裏做了個夢,夢見小姐和她說了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