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徐晚星挂了電話,死死攥着手機,渾身都在發抖。
“開快一點。”
喬野側目,“出什麽事了?”
“我叫你開快一點!”
後座的兩人都懵了,喬野沒說話,只定定地看她片刻,然後踩下了油門。
一小時的車程只開了四十來分鐘,誰也沒說話。
過了收費站,也不用喬野開口,她徑直說:“去第一人民醫院。”
喬野默不作聲,方向盤一打,左轉駛入去往醫院的車道。
他在路邊停留片刻,“你們下車,我送她去醫院。”
宋辭絲毫不拖泥帶水,帶着孔鵬飛就往外走,末了回頭看着喬野,“有事打電話。”
喬野點頭,踩下油門,再一次離去。
徐晚星側頭看着窗外,從高速到市區,夜景從漆黑一片的植被逐漸變成蓉城輝煌的街道。聖誕将近,櫥窗裏挂上了紅綠相間的飾品,還有不少商店豎起了流光溢彩的聖誕樹。
這世界荒唐而熱鬧,唯有她內心兵荒馬亂,一片蒼白。
她甚至不敢發信息問春鳴半個字,只無望地側頭看着窗外夜色,無聲地叫着爸爸。
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裏,她一把松了安全帶,頭也不回地朝外跑,喬野緊跟其後,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徐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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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話,也沒能顧得上遮掩秘密,滿心只有徐義生。
醫院像座不夜城,不管何時,白熾燈永遠閃耀。迎面而來的消毒水味是永不消散的主題,走廊上總有推着車忙碌來去的護士。
喬野緊跟徐晚星。她輕車熟路跑進電梯,按下十二層的按鈕,他的目光定格在樓層指示上。
十二層,腫瘤科。
電梯層層上行,徐晚星仰頭望着不斷攀升的數字,渾身緊繃。
“徐晚星。”身側的人叫她。
她沒有應聲,只伸手又神經質地對着十二層的按鈕多按了幾下,急躁的情緒溢于言表。
能叫她這樣情緒失控的人,喬野不作他想。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忽覺這些年來一直身處迷霧,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告訴他,也許今日所有的疑團都會解開。
真相似乎就在電梯打開的那一刻,可看着徐晚星越接近十二層,越無法抑制雙肩的顫抖,他忽然有一瞬間的失神。
也許真相不該來。
也許被蒙在鼓裏也好過直面現實。
叮,清脆的聲音。光潔似鏡的電梯門開了。
徐晚星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一路跑到三十一號病房門口,明亮的室內,床上空空如也,被褥淩亂。坐在椅子上的人見到她,紛紛站起來。
喬野出現在門口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春鳴在,于胖子在,萬小福在,辛意也在。他們整齊劃一地站在那裏,而畫面卻像忽然失聲,誰也沒開口,俨然一幕滑稽的啞劇。
徐晚星死死扣着門,“我爸呢?”
春鳴:“還在手術臺上。”
“不是說不能動手術了嗎?”她的聲音忽然嘶啞,尾音幾近分叉。
“沒敢動腫瘤,但要止血,如果失血過多,還要輸一點血。”春鳴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你放心,不會有事。”
病房內的衛生間有動靜,保潔人員拎着桶和拖布出來,潔白的拖布已然被血染紅。
徐晚星轉身就跑。
身後的人陸續叫着她的名字,追了上去,好在她只是停在電梯門口,不住地摁着上行鍵。春鳴攔住衆人,“她是去手術室。”
萬小福遲疑道:“我們也去陪她吧。”
春鳴搖頭:“讓她自己待一會兒。”
“萬一她想不通——”
“她是徐晚星。”春鳴看着電梯前那個瘦弱的背影,很輕很慢地說,“她不會想不通。”
她只是需要時間冷靜下來。
七年來,她每一天都在做着告別的準備。
她不會想不通。
春鳴轉身,對上喬野的視線,“你還是知道了。”
喬野安靜地站在原地,很久才問:“高考前就發現了?”
春鳴看看他筆挺的襯衣,整潔的灰色大衣,笑笑說:“很有科學家的樣子。”
他答非所問,像是如釋重負般,擡眼對上喬野的目光,“我一度覺得徐晚星選擇不告訴你,對你不夠公平。但今天看到你這樣出現,才覺得也許她比我們所有人都想得更周到。”
年少氣盛時,也許會因為喜歡一個人而不顧一切。徐晚星不會放棄老徐,那麽就只能是喬野放棄c大。
那麽這七年間,就當一切如童話故事般進展,他們的感情日益加深,決不因疾病或挫折有所減少。也許徐晚星會因為有人陪伴而好過不少,但老徐逃脫不了疾病的折磨,而喬野也不會是今天這個喬野。
得到好處的只有徐晚星一人,老徐的結局不會改變,喬野的前程會被耽擱。
而如若再現實些,熱情消退後,喬野會不會責怪徐晚星,因為她把自己的負擔強加于人,影響了兩個人的未來?
手術室亮着紅燈,人在外面,什麽也看不見。
徐晚星如老僧入定般等在家屬的長椅上,頭頂的白熾燈照在身上,把影子揉成一團、打在光潔的地面。這讓她看上去更加渺小,也更加瘦弱。
叮,電梯門開了。
出來的只有喬野,他走到她面前,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用盡了力氣。
可是七年時光,那是他邁不過的距離。
“徐晚星。”他叫她的名字。
她恍若未覺,依然蜷縮在長椅上,一動不動盯着自己的影子。
他便也坐下來,緊緊靠着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來,牢牢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以什麽身份,他沒想過。
他們之間是否還有別樣的情愫,也沒想過。
眼前依稀浮現出好多年前的場景,那時候學校裏都在傳他們倆的八卦,羅學明親自把他們叫去辦公室,目光嚴厲地望着他們。
“說吧,究竟怎麽回事?”
臨近高考,一個是全校矚目的優等生,一個是他心愛的弟子,羅學明絕不希望他們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徐晚星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挺直了背說:“什麽事都沒有。”
“沒有人家亂嚼舌根嗎?”
“那是捕風捉影,您得明察秋毫才對。”
羅學明睨她一眼,“捕風捉影也得有風有影子,你倆要是啥事都沒有,人家空穴來風嗎?”
其實不只是學生們,就連他這個五大三粗的班主任也察覺到了,更不止一次兩次聽別的老師旁敲側擊提醒過——
“昨天晚自習之前,我看見喬野從小賣部回來,偷偷往徐晚星抽屜裏塞面包牛奶。”
“他倆每天都一起上下學,我前幾天還看見他們在校門口有說有笑的,早戀的彈幕滿天飄。”
“我還聽別的班孩子說,他倆偷偷牽手來着。”
羅學明不愛管那麽多,可他也怕早戀影響這兩個孩子,趕在高三關鍵時刻,必須把話跟他們說清楚。
可那時候,面對他的嚴厲措辭,徐晚星是怎麽說的?
她挺直了腰,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犯了錯,只是理直氣壯地反駁說:“為什麽一定要問清楚我們是什麽關系?”
羅學明一愣:“什麽意思?”
“為什麽非要給我們之間下個定義呢?早戀,男女朋友,同學,前後桌……”徐晚星眉頭一皺,風光霁月站在那,一字一頓說,“我們之間,有朋友的肝膽相照,有敵人的勾心鬥角,有情人的風花雪月,還有兄弟的兩肋插刀。這麽跟您說,您放心了嗎?”
在那個沖動又懵懂的年紀裏,為什麽要為一段關系下一個明确的定義?
他們當然有相互喜歡,但那份喜歡不足以支撐起成年人之間的愛情關系。
他們沒有男女朋友的關系,但彼此之間也有肝膽相照、同甘共苦的義氣。
那一天,羅學明看她很久,笑着揮手,說你倆走吧。
徐晚星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
她迷糊地離開現場,依然不敢相信這事就這樣輕拿輕放,她小聲沖他說:“我總覺得師爺不是這麽好糊弄的。”
可喬野望着她,心知肚明那些話絕非糊弄。
蒼白的燈光下,手術室亮着醒目的紅燈,而他的思緒從遙遠的昨日趕赴兵荒馬亂的今夕。
當年她說過的話,他一字不落全記在心上。
他們之間,有朋友的肝膽相照,有敵人的勾心鬥角,有情人的風花雪月,還有兄弟的兩肋插刀。
所以今日,不管他們之間隔着多遠的距離,七年,七十年,還是一整個光年。
他低下頭來,牢牢握緊了徐晚星的手,不容她掙脫。
他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山谷,越過高山河流,跨過春夏秋冬,安然落在她耳畔。他說:“徐晚星,不管發生什麽事,有我在。”
我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但我陪你。
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很多事情都變了,但依然還有什麽是不變的。比如那些風花雪月,勾心鬥角,肝膽相照,還有兩肋插刀。
徐晚星沒有抽回手,沒有劃清距離。
一則沒有精力去顧慮那些,滿心滿眼都是老徐。二則她奮戰至今,太需要一個肩膀。
她慢慢地閉上眼,把頭枕在他肩上,沒有說謝謝,只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說:“如果睜開眼睛,我還是十七歲的徐晚星就好了。”
“做夢的話,還是可以實現的。”
她緊繃的肩膀放松了片刻,一邊笑一邊喃喃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是這麽尖酸刻薄。”
“當初不是說好了嗎?你負責做夢,我負責叫醒你。”
徐晚星沒說話,只是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
有那麽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确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明明身處七年後,卻又覺得鼻端的氣息、頭頂的聲音、面頰緊靠的地方,處處都像是七年前的場景。
十指緊扣着,無限安心。
老徐在半夜醒來,鎮痛泵的作用還在繼續,他有些麻木地睜開眼,并未感覺到疼痛。
入目所及是趴在身邊睡着的徐晚星,他也不過是動了動手指,她就立馬驚醒,叫了聲爸。
随即,坐在長椅上的一排人都醒了過來,紛紛湧上前。
徐義生笑了,“都圍着我看國寶嗎?”
開口才發現,幾乎只剩下氣音。
嘴唇幹裂,渾身乏力,除去動動手指,他幾乎不能再有別的動作。哪怕腦子裏混沌不清,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晰。
徐義生想,終于還是大限将至了。
他用力地側頭看着徐晚星,扯開嘴角笑了笑,“又叫你擔驚受怕了。”
那一抹笑綻放的瞬間,徐晚星就哭了。
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嗚咽着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晚星,和我說說話。”
“不,你先休息,明天醒來我們再說——”
“聽爸爸的話,現在說一句是一句。”
他異常清醒的目光令徐晚星悲從中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墜,砸在他心口,如遭雷擊。
徐義生想擡手為她擦淚,卻發現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了,他笑笑,說:“爸爸不中用了,今後要靠你自己了。”
病房裏安靜得像是被抽了真空一般,連喘氣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徐晚星搖頭,死死握住他的手,“不,你好的很,你還會好起來——”
“晚星。徐晚星。”
他用盡力氣叫女兒的名字,看見她朦胧的淚眼,嚴厲地說:“你給我振作一點,哭哭啼啼,哪裏像我徐義生的女兒?”
于是徐晚星擡手用力地擦着永不幹涸的眼淚,“好,我不哭,我不哭。”
“我知道你很辛苦。”徐義生定定地望着她,“不瞞你說,我也一樣,我也很辛苦。”
七年了,從還抱有希望,到身體的每個器官都仿佛枯竭一般。這一個月來,吃什麽吐什麽,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
他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可因為不舍,所以還強撐着。
那麽多個日日夜夜,癌痛令他生不如死,可一想到徐晚星,他還咬牙活着。他多不甘,不甘自己渺小平凡一輩子,連人生唯一的光輝時刻都無法見證。
他多愛這顆星星。多希望自己能再堅持得久一點,至少看見她有個家。至少看見她穿上白紗,成為某個傻小子的新娘。
他有多不舍,就有多不甘。
可是人生沒有那麽多如願以償,他從老天爺手裏多偷了兩年,自私地多拖累了女兒兩年。
徐義生笑了,目光明亮地看着女兒,說:“晚星,你讓爸爸走吧。”
徐晚星淚如雨下,不住地搖頭。
“再聽一次爸爸的話吧。”他笑着,疲倦地閉上眼,“爸爸累了,想好好睡個覺。生病這麽久,一次也沒能睡好……”
用盡最後的力氣,徐義生抽出手來,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針。
他說:“下輩子,爸爸會争取做個風風光光的有錢人,把日子過好。到時候,你再來當我的女兒,好不好?”
那一夜,在徐義生的要求下,醫生為他注射了一支嗎啡。
他精神大振,說了一夜胡話,後來已然神志不清。天亮時陷入輕度昏迷,間或說句話,再無其他。
檢測儀都安上了,心跳、呼吸,所有的數據清晰可見。
病房裏安安靜靜,誰也沒有走,誰也沒有多言。
上午十點整,徐義生的呼吸逐漸變得綿長清淺。徐晚星寸步不離守在床邊,一直握着他的手,低聲說:“謝謝你。”
徐義生的眼皮動了動,卻最終沒能睜開,只氣若游絲地回應她:“謝謝你。”
一模一樣的三個字,各中含義只有徐晚星一人明白。
那些年裏,當所有人都對老徐說:“多虧有你,如果不是你養大了這個孩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而老徐總會笑着說:“不,是她成全了我,該我謝謝她。”
因為沒有她,他還是那個家不成家的單身漢。
沒有她,他這輩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都無人在乎,包括他自己。
如果不是那一夜,這顆星星落入懷裏,他此生都将微不足道,渺小暗淡。可因為她的出現,他也有了牽挂,有了希冀,有了喜怒哀樂,有了人生的每一個光輝時刻。
安靜的病房裏,他躺在雪白一片的病床上,對徐晚星說出了此生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謝謝你。
千言萬語,都藏在這三個字裏。
十一點四十七分,監控儀上一切歸零,心跳變成了一條無限延長的直線,宣告着生命的終結。
醫生拿來死亡記錄,例行公事,宣告病人的離去。
徐晚星依然一動不動握着父親的手,直到失去溫度。
踏出醫院的那一刻,天是灰的。
未來也許嶄新一片,但再不是她期許的那一個。
半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徐晚星再回想時,竟只記得一些雜亂無章的片段。
她為父親選的住所在半山腰的公墓上,條件有限,買不起多麽豪華的大墓地,只是牆壁上的一個小隔間。
從殡儀館到下葬時,她都沒有再哭過,只無限安靜地做好了一切。
她甚至能在衆人站在墓地前送走老徐那一刻,含笑說:“爸,等我有錢了,再給你換個大房子。”
所有人都微微笑着,告訴她徐叔叔是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休息了,這些年他太累了,終于能睡個好覺。
他們說他會在天上看着她。
大劉也從廣州趕了回來,眼圈一紅,就直挺挺跪在徐義生墓前,說叔叔我來晚了。
萬小福這個精英律師,從不迷信,不知從哪裏看來一些奇奇怪怪的段子,還告訴徐晚星說人死後是有靈魂的。
“真的,英國科學家曾經做過實驗,在人咽氣前量過體重,咽氣後又量了一次,前後差了0.35千克。也就是我們的七兩。”他說,“所以這說明人是有靈魂的,大概就七兩的樣子。你就當叔叔是以另一種方式和你生活在一起吧,他一定能看見的。”
徐晚星笑了,調侃他堂堂大律師,居然說出這種迷信的話來。
萬小福還在着急地佐證自己的話,拿出手機來給她看實驗報告。
……
七天後,徐晚星又去了墓地一次。
這一次,沒有了衆多人環繞左右、安慰勸解,她孤身一人站在半山腰,看看父親,再看看山下的蓉城。
清晨的日光熱烈美好,呼出一口白霧來,也覺得人間燦爛。
她把那束花放在父親的照片旁,原本是想笑的,但嘴唇一彎,眼淚就砸了下來。
原本計劃好了,要非常有風度地來和爸爸說說話,可剛叫出一個字來,就泣不成聲。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個不知所措孩子。
直到一雙腳停在眼前,黑色的皮鞋,再往上,是黑色的西裝。
眼前的人蹲下身來,很輕很輕地拉過她,把她攬在懷裏,像兒時徐義生做的那樣。他沒叫她別哭,只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她的背,陪她宣洩出那些藏了許久的淚與痛。
良久,她抽噎着,說了聲謝謝。
喬野低下頭來,“真要謝的話,陪我吃頓飯吧。”
他看着她愈加單薄的身子,靜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