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喬野不愛熱鬧的場合,因為熱鬧總是別人的,他不過是個難以融入的旁觀者。
這是他頭一次參加所謂的同學會。
地點是市中心一家高檔餐廳,提供下午茶和晚宴。
他去的并不算早,人都到得七七八八了,大廳裏裝潢雅致,一派熱鬧。
聚會是學委組織的,喬野還在路上時,就接到了好幾條消息——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還沒來呀?”
“我說喬野,你可別臨時放我鴿子啊,我可是把話都放出去了,大家都想看看我們風光的航天科學家呢。”
“到了告訴我,我來門口接你。”
下車時,喬野給他發去信息,“我到了。”
學委秒回:“我掐着點呢,已經在門口了。”
喬野走近餐廳,擡眼看了看,并沒有發現學委的身影,門口倒是站了個胖乎乎的男人,穿西裝,肚子挺大。
他一邊發信息:“沒看見你。”一邊擡步往裏走。
誰知道西裝男笑容滿面走過來,對着他的肩膀一拍,“嘿,喬野!”
喬野:“……”
依稀記得當年他還是個清秀少年,這才七年功夫,眨眼就成了油膩胖叔叔。
進包廂的路上,學委熱情地給他介紹了幾位重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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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班呢有出息的就那麽幾個,今天來的人裏,趙敏希在做餐飲,這家店就是他入股的。張佳佳你記得嗎,咱班文藝委員,現在在歌舞團裏當副團長呢,明日之星啊……”
……
說了一大通,喬野只是點頭,表情也看不出到底是記住了還是沒記住。
學委感慨:“大家都變了不少,怎麽就你還和當年沒什麽兩樣?除了更帥了,還是一樣仙風道骨的。”
他的到來顯然是萬衆矚目的。
大廳裏的人三三兩兩攀談着,遞名片、唠家常,在門開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視線一齊投來,無一例外是驚豔的。
學委的背都挺直了,仿佛喬野莅臨,他這位召喚者也與有榮焉。畢竟人是他叫來的,這份面子也是天大的。
成年人的交際場,衆人殷勤有加、推杯換盞,喬野微笑着一一點頭,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并沒有太多話可說。
他的目光在人群裏轉了一圈,卻并沒有看見徐晚星。
人呢?
不是說在蓉城的都會來嗎?
他頓了頓,看了眼一旁的學委,卻又不便多問。
學委陪了他一會兒,發現這位神仙的确很冷,不管周圍的人如何熱絡,他就跟尊大佛似的,除了笑,話少得可憐。
“聽說喬野現在在航天研究院呢,真厲害啊。”
“還好。”
“你們院裏主要幹什麽呢?設計火箭還是發射衛星呀?”
“我做的是航天探測器這塊。”
“具體用途是什麽?聽起來就很牛。”
“抱歉,不太方便透露。”
學委笑着打圓場,“嗨,你問這些幹嘛?說了你也不懂。再說了,人家是保密單位的,你問些機密問題,叫人怎麽回答啊?”
除了恭維,這天并不太容易聊下去,很快學委也去了別人那裏,畢竟聚會是他組織的,總要面面俱到才好。
春鳴和于胖子是最後一波來的,搭的還是萬小福的順風車,三人一起來的。
麻将小分隊的人一到,現場頓時熱鬧了。要數插科打诨能瞎扯,這兩人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門開的那一刻,喬野還下意識往他們身後看了一眼,可直到門關了,也沒有第四個人走進來。
他喝了口雞尾酒,眉頭一皺,開始覺得此行有些可笑了。
酒他不愛喝。天他不愛聊。成年人的你來我往他也疏于應酬。
好在有人懂事,開口就問:“哎,怎麽就你們仨來了啊。徐晚星呢?”
于胖子:“她不舒服,在家休息呢。”
學委一愣,“不對啊,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不是說在外地出差嗎?”
于胖子一時語塞,春鳴見縫插針地補上一句:“你打電話不是前兩天的事了嗎?那時候在出差,今天不是回來了嘛。”
“回來了還不來,不給面子啊?”
“這不是出個差,水土不服吃壞肚子了嗎?在家歇着呢。”春鳴面不改色,胡說八道的本領是于胖子望塵莫及的。
大家很快接受了這個說辭,但到底心裏是如何想的,也沒人知道。
喬野安坐角落,聽見身側的三人在閑談。
“徐晚星還挺高冷啊現在,這都組織好幾次聚會了,她一次也沒來過。”
“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麽呢,上次聚會我還問過春鳴呢,你也知道春鳴這人,打太極一級棒,含糊其辭說她還不是和大家一樣在朝九晚五,也沒個明白話。”
“說不定是在政府幹事,怕咱們知道了麻煩她幫這幫那吧。”
“也說不定是混得不行,不太好意思說。”
有人碰了碰他倆的胳膊,朝喬野一努下巴,咳嗽一聲。
喬野側頭對上他們的目光,懶懶一笑,話都不想多說。
因為來得晚,春鳴他們和大家熱乎了幾句,也被學委安排在了喬野這桌。
喬野與他們還算熟,笑裏多了幾分真誠。
很快有人開起萬小福的玩笑來——
“哎,班長大律師,現在還是大忙人一個嗎?成天風裏來雨裏去,為人民打官司,四處奔波?”
萬小福失笑,“也就混口飯吃,混口飯吃。”
“還單着?”
“我們這行,不單着還能怎麽着?腳都不沾地。”
那人嘴唇一抿,笑了,“我還以為你和徐晚星好了。上回我岳母去醫院看病,我還在門診大廳看見你們倆了,她眼睛進沙子,你不還幫她看呢?”
周圍的人一下子來了勁。
“哎哎,說說,怎麽回事!”
“都吹沙子了,我不信你倆是清白的!”
萬小福一愣,記起來了。
大概是幾個月前送徐晚星去醫院,她在ct部取了父親的片子,看見了新長出來的腫瘤報告,當場就紅了眼。他手足無措想安慰她,她卻強忍着眼淚沖他笑,說沒事,眼睛進沙子了。
可在這種場合,他也無法解釋,只能擺手說:“就你們會瞎扯。”
“那你倆在醫院幹嘛啊?”
“晚星身體不舒服,我送她去看看。”
一旁有別人插嘴,“那過年那會兒,我在超市撞見你倆呢?該不會也是你順路送她去超市吧?”
萬小福:“……”
老同學笑哈哈,“你還幫人拎水果拎牛奶呢,這要真沒啥事,怎麽就跟兩口子逛超市似的?”
萬小福原本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哪像春鳴那樣游刃有餘,真真假假張口就來。當即鬧了個大紅臉,幹脆舉杯——
“好久不見,我敬各位。當初大家瞞着師爺抄作業、違反紀律,看在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打小報告的份上,請大家饒了我。”
衆人哈哈大笑。
春鳴用餘光瞄了眼喬野,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于胖子,示意他看。
于胖子一擡眼,就看見大家都在笑,氣氛樂呵至極,唯獨喬野面無表情坐在那,格格不入。
他跟春鳴咬耳朵:“這位哥咋回事啊,當年冷若冰霜,如今也跟黑面神似的,怪吓人的。”
春鳴:“……”
弟弟你是真的不太會抓重點啊。
他清清嗓子,含笑說:“可別打趣咱們小福哥了,要打趣,對面那位才是正兒八經的調侃對象啊。當初和徐晚星鬧緋聞鬧得全校皆知呢。”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喬野。
“對哈,當初我們都以為你倆會好。”
“結果怎麽狗糧吃着吃着就沒有了!”
“哎,你倆現在還有聯系嗎?”
正熱絡着,萬小福的手機忽然響了。他低頭一看,立馬站起身來,笑着說:“出去接個電話。”
喬野放下手裏的杯子,也說:“我去趟洗手間。”
衆人翻白眼,幹嘛啊,同學會的意義不就在于聊八卦嗎。兩位主角都散了,讓他們調侃誰去啊。
好沒意思哦!
喬野去了趟洗手間,抽了支煙,聽見前腳進去的萬小福在隔間裏打電話。
頭一句就是:“怎麽了,晚星?”
他一頓,拿煙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看電影?今天晚上嗎?”萬小福似乎看了眼時間,“今天同學會,吃過晚飯不知道幾點了——”
“別別別,不用改天,一會兒我就說我加班,提前離場就好。”
“不麻煩啊,應付那群家夥有什麽重要的?當然是你——當然是看電影比較要緊啊。”
“好,那我一會兒網上訂票——不行,怎麽能讓你請我?”
也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最後他妥協,“好吧,那你訂。我大概七點半左右去你家接你。”
萬小福挂了電話,從隔間走出來,面上還帶着溫柔的笑。兩只酒窩讓他顯得有些孩子氣,還和當年那個直率稚氣的班長一樣。
突然在洗手臺前撞見喬野,他一愣,随即看了眼對方手裏的煙,笑着說:“出來透氣?”
喬野點頭。
萬小福露出一個“懂你”的表情,“裏面挺悶的,大家都只會說些沒營養的話。”
喬野笑笑,沒吱聲。
場面其實有點尴尬,畢竟萬小福作為當初的見證者,喬野和徐晚星的所有年少往事他都看在眼裏。如今這場面,就好像新歡撞見舊好。
雖然他心知肚明,徐晚星從來就沒忘記過喬野,他萬小福也壓根還沒上位。
他指指包廂的方向,“那我先回去了。”
擦肩而過時,卻又忽然被喬野叫住:“班長。”
“啊?”他停步,側頭看着喬野。
後者定定地注視着他,忽然問了句:“你開車來的?”
“是啊。”
“方便說說是什麽車嗎?”
萬小福一怔,摸不着頭腦,“怎麽了?”
喬野笑笑,“随口問問。”
似是不經意般,他問:“是英菲尼迪嗎?”
萬小福一驚,“你怎麽知道?”
“……”
喬野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好看了,只是眼底藏着更深的情緒。他低笑,“來的時候好像見到了一輛,想起前幾天也撞見過同一輛,所以猜的。”
萬小福迷茫地眨眨眼,只能幹巴巴地說:“你猜得真準。”
喬野笑笑,扔下一句:“走了。”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萬小福叫他,“哎,那邊不是包廂的方向啊!”
喬野一言不發,消失在走廊。
一徑走到了餐廳外面,才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成年人別當孤狼。他站在臺階上,低頭給學委發信息,随口拈來個理由,說院裏臨時通知有緊急任務,他要立馬趕回去,請學委代他向大家致歉,他就先走一步了。
回到研究院時,實驗室燈還亮着。
喬野走進去,看見宋辭還在加班搞設計圖。
“咦,你不是開同學會去了嗎?”宋辭摘了眼鏡,一頭霧水,“這開的什麽啊,速戰速決,這麽快就搞定了?”
喬野脫了外套,從衣架上摘下深藍色工作服,邊穿邊說:“不感興趣,先離場了。”
“同學會不感興趣,怎麽,加班就感興趣了?”
“……”
“哎哎,沒見到好看的妹子?”
“……”
“不是吧,你們班資源這麽匮乏的嗎?一個都挑不出來?”宋辭想想,咧嘴笑,“還是好看的都名花有主了?”
喬野在窗邊的工作臺前坐下來,調整角度,湊到天文望遠鏡前。
“我跟你說,現在都這個年頭了,不要有那麽多顧慮。”宋辭扔下圖紙,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俗話說得好,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有好看的妹子,看上就大膽上,我還不信誰他媽瞎了,看不上我兄弟。”
那句“你不說話是不是會死”都到嘴邊了,又消散于無形。喬野人在望遠鏡後,嘴裏卻應了一聲:“對我這麽有信心?”
“雖說脾氣臭了點,性格差了些,但我建議你照照鏡子,優勢不要太明顯。”
喬野低笑一聲,“來戰?”
“不是吧,又來?”宋辭眼睛一亮,二話不說在那邊那臺望遠鏡前坐下來,“戰就戰,誰怕誰?”
這是他倆從北京玩到美國的游戲,如今回了蓉城,又故技重施。
航天這個領域,看似奧妙無窮,一整個蒼穹宇宙等待探索,可真正的航天工作者每天都待在實驗室裏,日複一日鑽研同樣的工作、與同樣的數據打成千上萬次交道,實際上是枯燥而單調的。
不知是誰提議,一顆一顆辨認星球,你認一顆,我認一顆。誰先卡住,誰就輸了。
這個比賽從五年前延續到現在,兩人有輸有贏。
又是一陣激烈對戰後,喬野埋在望遠鏡後,忽然久久沒擡頭。
宋辭:“怎麽,今天這麽快就不行了?啧,你就這點水平嗎喬野!”
望遠鏡後的人忽然問:“你認識這顆星嗎?”
“哪顆?”
他把方位報了,宋辭立馬湊上去看,“這不阿爾法二十三號嗎?”
喬野說不是,那顆星叫少女星。
宋辭:?
“為了贏,你現在都這麽不擇手段了嗎?翻翻書吧,哥們,你要起個正常點的名字說不定我還能被你蒙過去。這種中二的名字,你當我是智障嗎?”
那人倚在椅背上,笑了。
“十八歲那年,我在龍泉山頂看流星雨,有人跟我說它叫少女星。”
“很顯然他是個騙子。”
“她不是。”
喬野側頭看着窗外,似是記起了當年的場景,小姑娘神采奕奕擡頭望天,篤定地說那是她從天文望遠鏡裏看見的第一顆行星,所以不管別人叫它什麽,對她而言,那就是她徐晚星獨一無二的少女星。
那一夜繁星萬千,璀璨無比,可他卻只是側頭看着她。
她問他:“看我幹什麽啊,看天上啊。”
他複而擡頭看天,卻依然在神游天外。好像自從認識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無法集中在別處。
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徐晚星。
……
喬野靠在椅子上,看着今夜的滿天繁星,沒頭沒尾地說:“萬小福也挺好的。”
宋辭沒聽清,追問:“你說什麽?”
他回過頭來,“我說,我們去看電影吧。”
“?”這話題是不是轉移得太突然了?
宋辭:“什麽電影?”
喬野回憶片刻,報上名字,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萬小福在洗手間裏報的那一部。
他們去得太晚,電影已經開場了。
宋辭一直在嘀咕:“讓你訂下一場,偏要訂這場。看吧,我就說來不及。”
喬野不說話,只定定地往最後一排走。
視線在廳裏轉了一圈,最終停在幾排前的正中央。他看見了那兩顆後腦勺。
宋辭一邊吃爆米花,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劇情,某一刻發現自己完全得不到回應,終于不滿地側過頭來。
“不是,大哥,你叫我來看電影,你這看的是哪裏啊?”宋辭在他眼前晃了晃手,“excuse me?幕布在上面,你這往下看哪呢?”
喬野撥開那只擾亂視線的手,“別擋我,有要緊事。”
“能有什麽要緊事?”宋辭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仔仔細細觀察片刻,發覺那顆後腦勺似乎有那麽一星半點的熟悉。
在哪裏見過呢?
不是,他來這城市也就這麽幾天功夫,能看見過幾顆熟悉的後腦袋呢?能叫喬野這麽惦記的,好像也只有一顆啊。
他瞪了眼睛,“我靠,你他媽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再定睛一瞧,“你的星星在跟別的野男人看電影哈?!”
喬野沉默片刻,說:“你也覺得他們不配?”
“嗯?”宋辭仔細回憶剛才說過的每一個字,他有表達過這層含義嗎?
喬野淡淡地得出結論:“是啊。光看後腦勺,也一點不配。”
宋辭:“……嗯???”
作者有話要說:
萬小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