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府南河畔,高樓林立。
城市高速發展後,高新區俨然成為蓉城的心髒地帶,即便夜幕四合,格子間內也燈火輝煌。
前臺小姑娘從外賣小哥手裏接過咖啡和便當盒,飛快地藏在櫃臺後。
小哥開玩笑:“這會兒還沒下班,吃飯都只能偷偷摸摸進行,你們老板可真嚴格。”
她也笑了,“裏面的大律師們都還餓着肚子在戰鬥呢。”
對于律師事務所來說,戰鬥才是常态。
萬小福看了眼手表,關掉電腦,從桌後站起來,取下衣架上的西裝外套,一邊穿一邊朝外走。
張助理從格子間裏擡頭看來,“萬律師,要走了嗎?”
“嗯。你準備一下李旭明的資料,下班前發我郵箱,紙質檔可以明天再打印,到時候放我桌上。”
“好的。”
隔壁桌,新來的實習生姑娘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湊過來問:“大家都沒下班,怎麽萬律師就走了啊?”
“他每個月的這幾天都不加班的。”
“回家陪老婆?”
“開什麽玩笑,律所什麽都缺,唯獨不缺單身漢。你見咱們這有幾個已婚人士?工作都忙成狗了,他哪有認識女孩子的機會啊。”
小姑娘若有所思,笑容滿面湊過來:“那,律所裏可以自産自銷嗎?”
張助理似笑非笑觑她一眼,“這招可行,但不适用于萬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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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他還單身嗎?”
“對象是沒有,但聽說有個青梅竹馬,人家高中時就是老同學了,傳說中的白月光。這麽多年萬律師一直放在心上。”
“青梅竹馬?”小姑娘問清楚了萬律師的歲數,掰着指頭一算,瞪大了眼睛,“高中三年沒在一起,畢業到現在都七年了,還沒确定關系,還能有戲嗎?”
“這誰知道?反正禁不住萬律師自己樂意呗。”
萬小福并不知道自己的助理和實習生在談他的八卦,從地下停車場把車開出來,看見路邊有賣糖炒板栗的,停車,降下車窗。
“老板,來一份栗子。”
秋末天涼,他對着那袋熱氣騰騰的板栗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公文包上,咧嘴一笑。
大概沒人想得到,人前西裝革履的萬律師會把文件資料都拿出來放在後座,轉而把一袋糖炒板栗放進公文包裏,只怕送到那人手裏時涼了。
他把公文包放好,低頭發了條信息。
“我下班了,大概二十分鐘後到。”
那邊很快回複:“好的,我收拾一下,一會兒樓下見。”
徐晚星在樓下見到萬小福時,他打開車門,從後座拎出一桶油、一袋米,大步流星走了過來。
她瞪着眼睛問:“給我的?”
“對啊。上個月來的時候,你家不是沒米沒油了嗎?”
“你也知道是上個月的事了,至于一整個月都沒買新的嗎,我喝西北風呢?”
萬小福笑起來,“趕緊拎上去,要累死我嗎?站這說什麽閑話。”
一邊上樓,他一邊說:“你好歹是個姑娘家,雖說身手好、力氣大,這些事也讓男人來做比較好。我先給你拎來,有備無患嘛。”
東西雖沉,好在小區有電梯,東西很快放進十八樓的家裏了。
兩人重新回到樓下,上車。
萬小福從後座把公文包拿來,遞給她,“喏。”
“幹嘛?”
“打開看看。”
徐晚星疑惑地打開那只公文包,眼睛都直了,“你把板栗放這裏面?!”
“不然回來就涼了。”
“不是。我記得這包是你去年生日的時候,你媽買給你的吧?五位數的包,你就拿來裝板栗?”
當這是菜籃子嗎?
萬小福笑了,“物盡其用,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他笑起來時,嘴邊有兩個酒窩,依稀可見高中時清秀的少年模樣。這也是為什麽平常在律所和法院裏,他不怎麽笑的緣故。酒窩會顯得他沒那麽嚴肅,塑造不了強勢精明的律師氣質。
徐晚星擺擺手,遺憾地說:“熱的也吃不了。不然你車裏一股味兒,還掉你一車殼。”
“沒關系,我過兩天正好要開去做保養。”
“下車再吃。”徐晚星很堅持。
車行一路,萬小福想起什麽,在紅綠燈口停下來時,狀似不經意地問:“對了,你最近看同學群裏嗎?”
“早八百年屏蔽了。除了發請帖曬小孩,剩下的也只會賣保險拉生意。”
萬小福笑起來,頓了頓,說:“我看群裏有人說,今天在市中心看見喬野了。”
那一句話平平無奇,卻仿佛突如其來的炸彈,車裏一時被消音。
乍聞他的名字,徐晚星一怔,半天沒反應過來,旋即又笑了,“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綠燈亮起時,萬小福側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認什麽。可她的笑容還和之前一眼,沒心沒肺的樣子,漆黑的眼珠看不出所以然來。
他只能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你就不好奇他現在在幹什麽嗎?”
“跟我沒關系。”
“當初的事,他不知道內情,氣你也在情理之中。現在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不至于還耿耿于懷吧?”
“那也跟我沒關系。”
“蓉城雖說挺大的,但大家交際圈子也就那麽小,将來也許還有機會碰面。要不,幹脆找個機會解釋清楚——”
“班長大人。”徐晚星好笑地打斷了他,“你以為這是在演偶像劇呢?”
“……”
“街頭偶遇,背景音樂是好久不見,大家執手相看淚眼,還能話別當年?偶像劇現在都不這麽演了。”
萬小福一時沒說話。
徐晚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似乎過激了,又放緩語氣說:“時隔多年,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當年的事,說不說都沒什麽必要了。”
車停在醫院門口,潔白一片,熟悉的味道似乎隔着大門都清晰可聞。
開門前,萬小福低聲說:“可我總覺得,他回來有你的原因。”
徐晚星一頓,安全帶啪嗒一聲松開,可手卻停在車門上。
萬小福側頭看着她:“他好歹一科研人員,還是搞天文研究的,不留在北京,也該去南京,往咱們蓉城鑽什麽啊?況且人父母都回北京了,他孤家寡人跑過來,圖什麽?”
圖什麽?
徐晚星張了張嘴,勉力按捺住不規律的心跳,告訴自己心平氣和最重要。
“你到底是來探望老徐的,還是來講八卦的?”她翻了個白眼,開門下車,“果然是打民事官司打多了嗎,說些家長裏短的這麽在行。”
萬小福鎖好車,擡頭時,那人已經快步走了幾十米遠。明明腰挺得筆直,可那個背影怎麽看都有種倉皇逃竄的味道。
他苦笑着追了上去,心道,她果然還是忘不了。
清花巷。
房屋經紀人明明大腹便便,卻還按規定穿着白襯衣加西裝褲,紮起來的襯衣更凸顯出圓滾滾的肚皮。
他停在寬巷的兩層樓小院前,笑容滿面說:“二位跟我進去看看吧。”
宋辭眉頭一皺,不樂意了,“你選的什麽破地方啊,離研究院十萬八千裏遠就算了,還在這種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
經紀人趕忙賠笑地說:“不不不,這裏雖然看起來是老了點,但好歹是國風巷子,這幾年不少游客都來觀光,體驗老蓉城的生活氣息。您可別小看清花巷,這的房價可不比高新區便宜。”
一側站了個修長挺拔的年輕男人,也是白襯衣加黑西褲的打扮,領口甚至還随意地松了顆紐扣,但就是跟房屋經紀人把同樣的行頭穿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他不鹹不淡地瞥了宋辭一眼。
“不樂意就趕緊走。我早說過了,你非要跟着來。”
“你只說地方沒那麽好,可沒告訴我是這種破舊的老巷子。”宋辭四下看看,“沒處停車,位置偏僻,這院子裏也荒了好多年了吧,演鬼片呢這是?我看鬼都不想住在這。”
片刻的岑寂,男人淡淡開口:“我以前就住在這。”
房屋經紀人:“……”
宋辭:“……”
宋辭:“我不管,那我就更要留下來了。畢竟是你生活過的地方,我可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反正我賴定你了。”
男人瞥他一眼,“留下來可以,有個條件。”
“還有條件?說來聽聽。”
“活得安靜一點,少說話,多做事,別拿你的廢話影響我的生活質量。”
“呸。你怎麽不說你這厭世臉影響我食欲啊?”宋辭義正言辭,“既然都要同居了,你提了條件,我也有個條件——”
“你沒資格提條件。”
“喂,喬野,好歹我他媽從北京一路跟你到這來,你就這麽冷漠對待自己的好兄弟嗎?你還有沒有人性了!”
“沒有。”
“……”
兩人上演着冰與火之歌,房屋經紀人在一旁提心吊膽地扶扶眼鏡,腆着臉湊過來,“那個,咱們要不,先看看房子的情況?”
“不用看了。”喬野從他手裏拿過合同,“房子我租了。”
審合同,簽字,拿鑰匙,房子就算敲定了。
宋辭進屋子裏溜達一圈,發現房子裏面還是挺好的。更何況他從來都是嘴上抱怨多,但其實做他們這一行的,大西北也住過,荒漠戈壁也睡過,哪有心思計較住宿水平多高。
他只是抱臂倚在門口,似笑非笑說:“哥們兒拿着國家津貼,不住高新區的高檔公寓,選個這麽樸素懷舊的地兒,思想覺悟挺高啊。”
喬野:“老地方好,不用重新适應環境。”
“你那環境适應水平,還有這種擔憂?剛到美國那會兒,我們吃不慣住不慣,時差都還沒調過來呢,就你倒頭就睡,醒來就跟打雞血似的開工。”宋辭笑話他,“連張導都說你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機器人就算了,沒有感情倒是真的。”喬野掃他一眼,“所以你要是再這麽多廢話,還是趁早回北京吧。”
“……”
兩人昨天才從北京飛來蓉城,去了研究院裏熟悉環境,目前行李還在酒店。
院裏其實也有宿舍,但兩人都不缺錢,沒必要擠在逼仄的環境裏,所以選擇自行租房。
當初喬野去了C大後,隔了半年不到,喬慕成手頭的項目也完成了,念着兒子北上,于是又舉家遷回了首都。
聽房屋經紀人的意思,在他們之後,又有一家人搬進這屋子住了幾年,半年前搬走,這房子就空着。
兩人去超市裏買了點清潔用具,一晚上都耗在這裏了。
離去時,明月高懸。
這些年蓉城似乎變了很多,來的一路上,沿途看見的高樓大廈極具現代感,鱗次栉比,燈火輝煌。
可來了清花巷,這裏似乎還是老樣子。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做飯的香氣彌漫在巷子裏。月亮出來時,晾曬的被單還在二樓迎風飄揚。誰家傳來小孩的哭聲。誰家的電視聲音開得略大,走過屋外都能聽見。
“往哪走呢,不是從這邊出去嗎?”宋辭奇怪地叫住喬野。
可他卻頭也不回往窄巷走,“這邊也能出去。”
“不是,這邊轉個彎,不就直接能打車了嗎?”
“來都來了,帶你參觀一下。”
“哥,我打掃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這會兒腰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回酒店吧,算我求你,明天再來參觀行嗎?”
“不行。”
在宋辭廢話的功夫裏,那人已經走了老遠,昏黃的路燈拉長了他的影子,巷子裏寂靜無聲,只有頭頂的一輪蒼白月光。
宋辭看着他,一時沒說話。
這些年喬野冷歸冷,但人情味是有的。今天來了這清花巷,好像連人情味都沒了,整個人都變得尖銳帶刺。
他頓了頓,追了上去,卻看見喬野停在了一扇卷簾門外,靜默着,一動不動看着那道門。
那棟房子在巷子窄小的一段,比他們租住的那一棟小多了,也陳舊多了。二樓看起來倒是比一樓新了不少,明顯是後期新裝過,貼着尚且閃亮的瓷磚。
宋辭走到他身旁,就聽見他說:“這裏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的?”
“二樓以前是棚戶,旁邊有片空地,常年晾着衣服。”
喬野似乎也沒在意他是否在聽,只擡頭看着在月色下發亮的瓷磚。
“沒有貼磚,只有一大片爬山虎。春天的時候,會有蝴蝶停留。”
“也沒有石頭階梯,只有一只老舊的木梯子。爬上去時要手腳并用,不留神踩滑的話,可能會摔下來。”
……
有個書房,簡陋不堪,唯有一張書桌、一方地毯,和一只木頭斑駁的大立櫃。櫃子上放了一只多功能收音機,牆上貼着Coldplay和Beatles的照片。
有一只橘黃色的貓,名叫阿花,冷不丁就從窗口躍進,愛撒嬌,愛躺在椅子下睡覺。
有一個小姑娘,總是一邊伏案疾書,一邊抱怨中國人為什麽要學外語,振振有詞:不是說好普通話走遍全天下嗎,敢情都是騙人的嗎。
還有一個無數次從梯子爬上來的少年,總是在虛掩的門後靜靜看很久,然後才裝作剛來的樣子,滿不在乎地走進屋去。嘴上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像是沉穩又波瀾不驚的成年人,但心跳早就出賣了他。
……
喬野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倒是宋辭難得沒有打岔,也沒有提醒他該走了。
直到下班歸來的辛意,大老遠看見兩個男人站在自家門口,走近了,才不可置信地叫出了聲:“喬野?”
他一頓,回過頭來。
“我的天,真的是你!”辛意睜大了眼睛,“你怎麽在這?”
“我搬回來了。”
“還是寬巷那邊嗎?”
“嗯。”
“你,你不是在北京嗎?怎麽會回蓉城?”
喬野頓了頓,微微一笑,“說來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