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門]擇日瘋

第9章 ☆、009.容我擇日瘋

009.容我擇日瘋

丫頭死後，長沙城裏掀起了滔天巨浪，先不說張啓山與二月紅鬧翻了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本身日|本人在長沙城裏的行動就已經愈發猖獗起來，不問世事的安離窩在自己的庭院裏都能聞到那風雨欲來的味道。

尹新月來過安離這裏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張啓山也忙着處理事務，沒有在安離面前出現過。

這一場鬧劇大概要到此為止的時候，一批安離從未想到過的不速之客上門了，正是安離避之不得的日|本人——他們來了梨園，說是要招戲子來為他們唱戲，而全長沙就屬梨園的名聲最旺。

梨園的當家，二月紅此時沉浸在失去摯愛的丫頭的傷痛中，自是無暇顧及梨園的事情，而這個擔子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安離與一幹頂梁柱的肩頭。在一幹不敢吱聲的人當中，婷婷而立的安離身着一襲紅衣，站在了隊伍的最前端，對着兇狠的來人，盈盈一拜：

“安離願為各位大人唱戲，望大人莫要為難梨園的諸位。”

那人見了安離，眼中迸發出精光，笑着應下了，帶着隊伍揚長而去。

于是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出發當日，安離坐在梳妝鏡前梳妝，身後替她挽發的若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姐，您、您別去啊，這一去怎麽可能平安回來，聽說那些日|本人從不善待我們，您、您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啊……”

安離目光渙散，為自己梳頭發，卻機械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像是丢失了所有生氣一般。

她借着銅鏡瞅了一眼哭得沒了樣子的若梅，站起身拿起手帕仔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淚，平靜地柔聲道：“你以為他們真的只是要來聽戲麽？”

若梅一愣：“難道不是嗎……”

“如今時局動蕩，日本人哪來的心思聽戲，”安離搖搖頭，目光通透，“他們與佛爺敵對，前段時間更是在拼命拉攏他人為自己所用。長沙城都知我與佛爺有些來往，他們自然也是知道的。”

若梅更驚，一時之間忘記了哭泣。

“招人唱戲都是他們的托詞，他們不過是想找個能牽絆住佛爺的人，所以不管我去不去，他們最後都會想盡辦法‘請’我去，”安離的嘴角揚起嘲諷的笑意，“早晚都得去，那為何要給他們會毀了梨園的借口呢？”

“那、那小姐你可就更加不能去了呀！”若梅驚叫着抓住了安離的胳膊，滾燙的淚落下來，“怎麽辦怎麽辦……我、我去找佛爺！佛爺一定有辦法救小姐你的！”喃喃了會兒，若梅直往外奔。

安離拉住了若梅，看似無力的動作卻很是輕松地攔住了若梅的去路。

不可否認，時至今日，聽見“佛爺”的稱呼，安離的眼睫依然會不由自主地顫抖，那是無法控制的身體本能。

“不必，若是我不想去，早就讓你去找佛爺了，不用等到現在，”安離愛憐地摸了摸若梅的腦袋，“這一生我已過得心滿意足，接下來發生什麽事我都做好了坦然接受的準備，我只是放心不下若梅你，我走之後，你該怎麽辦？”

若梅什麽都聽不進去，一個勁兒地在那邊搖頭說“小姐你不要走”。

安離從未打算帶若梅一同去日本人那邊，她知道此去估計也是有去無回，自然不肯帶單純的若梅去冒險。

更何況，她曾在心底暗暗發誓，要護若梅一世周全無憂。

誰知道事發突然，既然安離已經無法護她一世了，那麽就盡量讓若梅活在相對安全的地方吧——她對若梅說，等她離去之後，拿着所有的盤纏回自己的家鄉，越快越好。若梅拗不過安離，最後還是哭着答應了。

“別哭，若梅，”安離安慰她，“你瞧你家小姐，今日難得地穿起了一身紅衣，可有比平日素衣好看許多？”

若梅抽抽噎噎：“我家小姐，自是穿什麽都好看……”

心中漫出數不盡的不舍與悲涼來，還未真正道別，房門外傳來了異樣的聲響。安離斂了自己臉上悲戚的表情，出門看，那一襲熟悉的軍大衣闖入了視線，震得安離一顫，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然是深沉無比。

許久不見，此時此刻竟然有些恍然隔世的錯覺。

安離收了自己所有的思緒，與往常并無不同，欠了欠身：“佛爺來了。”

張啓山盯着眼前這個淡然如水的女子，不知道她此時是怎樣的心情。他是聽說了安離被日本人招去了的消息這才慌忙趕來的。本以為她會害怕，會無助，誰知道她卻仍是一副淡淡的事不關己的樣子。

是了，安離這家夥，一直都是這樣子的，若是哪天她一驚一乍了，就不再是安離了。

只是幾天不見，竟然就已經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張啓山莫名其妙帶回來的尹新月成了他未過門的媳婦兒，而且怎麽甩都甩不掉；還聽說前幾天她來找過安離，雖然不知道尹新月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但是張啓山心底依舊有着濃濃的不安和歉意。

從來沒想到，素來平淡的二人之間竟然會發生這樣多的事情。原想等礦山的事情解決完後再找足夠的時間來找安離解釋清楚，誰料眨眼間，安離竟然就要去日本人的地盤了？

當下，張啓山再也按捺不住，丢下繁忙的公務二話不說趕了過來，絲毫顧不得自己肩頭的傷口。

他不再與安離客套，如在戰場上時一般殺伐果斷，單刀直入：“跟我走。”

“佛爺說笑了，去哪？”安離擡起頭看着張啓山，一步步地朝他靠近，“這天下之大，可有安離的容身之所？”

“我在，自會保你，無需擔心那些日本人，”張啓山朝着安離伸出手來，目光裏是坦蕩的、讓人信服的保證，“跟我走。”

安離沒有動。

沒錯，張啓山遞過來的手和說出口的話都是安離內心最渴望的，安離知道自己從來都無法拒絕這個站在自己面前、能讀懂自己心思、和她最為相似的存在，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張啓山自身都難保了，千萬的長沙人等着他的庇護，怎麽可以因安離一人而讓張啓山與日本人結下梁子？畢竟……安離不過是一個區區的戲子。

消息傳出去，衆人只會更加看笑話。

更何況，張啓山家中還有一個未成親的夫人，尹新月。若是尹家知道安離的存在，想來也不會舍得大小姐尹新月受委屈。

于情于理，安離都不會讓張啓山陷入這樣兩難的境地。

見安離不理，張啓山覺得自己的怒意都要從胸口燒起來了，恨不得立刻将安離打暈帶回張府。他抿着唇，耐心随着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而宣告殆盡：“我再問你一遍，要不要跟我走，我帶你走，會給你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安離當是沒聽見張啓山說的話，更無視了張啓山遞過來的那只手，自顧自說：“佛爺，您可否護妾身一世周全無憂？”

手心的溫度逐漸在冷卻，張啓山只覺得身上的溫度都降了下來，他開口，言語中有咬牙切齒的味道：“我能。”

這樣就夠了。能等到這句話，安離就已經此生無憾了。

安離合了合雙眸，姿态堅決：“可妾身不願。”

不願你活在別人口中的風風雨雨中，不願你因我的身份而被他人所看低，更不願你因我一人而與日本人結怨。

你我本就未曾定下什麽約定，此時能脫身，不也很好麽？

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本身就有太多太多，你願意跨過來，我也不想跨過去。

“安離多謝佛爺的挽留，只是妾身去意已決，希望佛爺日後珍重。”

說罷，安離嫣然一笑，紅衣映襯得她愈發美豔逼人，那笑容當真是傾國傾城。

可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竟然是為了與他擦肩而過，遠離他。

張啓山意外地平靜了下來，屏息聽着安離在他身邊站定，說：“安離還有一事相求，若梅自小與安離一同長大，望佛爺能在安離離開後，護送若梅安全離開長沙城——這是妾身求佛爺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事。”

張啓山蒼白地應道：“……我知道了。”

安離低垂着頭，款款地走向大門，輕巧的腳步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只凄美的火蝶，正在撲向壯烈的死亡。

張啓山怎麽會不懂安離在想些什麽，他應當是這世上最懂安離的人了。

正因為懂，才不會去阻攔安離所做的決定，以安離倔強的性子，無人可以改變她的心意，連張啓山也不行。

只是……

張啓山站在原處，低聲喃喃：“你為所有人考慮了，為所有人做了最好的安排，可你又曾為自己考慮過半分？”

腦中浮現起安離曾經的模樣。

忽然就覺得心口處，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麽珍貴的東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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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離到了日本人處，他們待她也算客氣，從未虧待她什麽，只是禁锢了她的自由，要求她去哪都得彙報，得到批準後才能行動。有時找她前去唱戲，僅此而已。

少了若梅服侍，日本人派來的婢女實在不得安離的心，處了幾日就被她退了回去，自後再也沒有用過婢女。這是自然的，相處了那麽久的若梅，早已習慣了她的服侍，安離心中的位置又豈是他人可以輕易取代的。

若梅也好，張啓山也好，他們在安離心中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只因那一段難忘的歲月中有他們的參與。

安離曾有一次，得了空，便回了趟梨園。剛一進院子，她就被迎面而來的香爐砸破了額頭，流淌下來的鮮血染紅了視線，安離撐着搖搖晃晃的身子，沒去管究竟是誰砸來的，只是自顧自地往前走。

只是想來這個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看看，懷念自己丢失的一切罷了。

“呸，日本人的走狗！”有人輕啐她。

若是說心中沒有波動絕對是假的——當初，是日本人來招人的時候，無人敢上前，就怕一個不小心服侍得不好就腦袋落地；而諸位看自願請纓的安離如今不僅沒把命丢了，反而能穿着比過往更金貴的绫羅綢緞來梨園，心中的妒火自然就燒了起來。

事已至此，安離也只能用手帕捂着額頭，暗暗嘆道：人心難測。

随後擡頭，安離撞進了一雙熟悉的眸子當中，有了片刻的失神。張啓山就趁着此刻，走上前來拿着安離的帕子，仔細地替她擦去額頭上的血跡，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專注的目光看得安離額頭發起燙來。

張啓山問：“過得好嗎？”

安離：“一切安好。”

之後就再也無話了。

待張啓山擦完了，又帶她回了原來的房間，替她上了藥：“日本人若是想從你口中得到關于我的消息，告訴他們就好。只要你配合他們，他們不會為難你。”

“妾身知道。”

顫抖的身子突然被張啓山擁進了懷裏，滾燙的體溫比起那個賞雪的日子裏來得更加驚心動魄，安離咬着唇，沒有推開他。

他說：“如果再來一次，我們不會這樣的。”

是的，如果再來一次，他不是長沙城的大佛爺，而她也不是梨園地位卑賤的戲子，他們不會這樣的。

只是這世上從沒有如果。

“能留有與佛爺的回憶，安離此生此世，已經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