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丁步把車停在樓下,跟着程嘉言進電梯,急吼吼追問:“程哥,是不是那個姓袁的又搞鬼了?我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電梯上升,程嘉言看着跳動的數字,說:“跟他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問題。”
丁步道:“怎麽是你的問題?程哥,你之前可是腫瘤專家!哪個不長眼的醫院不要你啊?!”
“你也說了是之前。”
程嘉言說完,電梯門打開,三人前後出去。到了門口,程嘉言拿出鑰匙開門,丁步急頭白臉地還想說些什麽,卻被沈薏攔住。
沈薏拉住他的胳膊,沖他搖了搖頭。
丁步抿唇,重重地哼了一聲,這才跟在程嘉言身後進了屋。
進屋之後,丁步獨自往次卧走去,程嘉言轉身叫住他,說:“先把票退了。”
丁步點點頭:“哦。”
程嘉言這才走向卧室。
沈薏跟在他身後,反手關上門,問他:“為什麽?”
程嘉言靠在窗邊,看着樓下馬路上車來車往。他沒回頭,說:“我已經快三年沒拿過手術刀了。”
沈薏道:“可你以前……”
程嘉言說:“以前是以前。”他轉身,看向沈薏,“醫術是在一次次臨床實踐中積累的,不進則退。”
沈薏垂下頭,說:“你們這個行業我不懂。”
程嘉言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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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薏走到他跟前,想了想,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腰,問他:“那你現在什麽打算?”
程嘉言摟住她,道:“看情況再說。”
沈薏在他懷裏擡起頭,說:“如果不做醫生,你會快樂嗎?”
“沈薏……”程嘉言沉吟,過了會兒才開口,“我在沿海的兩年是我人生三十幾年來最無趣的時光,除了遇到你和阿步。”
沈薏抿抿唇,垂下頭說:“我明白了。”
程嘉言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看向窗外,對面大廈的玻璃牆上映着金色陽光。他眯了眯眼,說:“我從十五歲起,就立志做醫生,救死扶傷,讓病人遠離痛苦。三年前父母去世,我對自己的這個志向産生過懷疑。醫生這個行業同樣存在傾軋,病人也不全是善良,甚至還有很多病例是連醫生都無能為力的。”
沈薏說:“我懂。”
程嘉言說:“我經常覺得,上帝才是命運的操控者,而面對病患,醫生能做的只是忠貞職守,竭誠診治。”
“能做到這八個字很厲害。”
“但還是會被誤解,”程嘉言說完,默了默,再開口,語氣變得更加堅定,“但還是要迎難而上。”
沈薏擡起手,雙手捧住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緩緩說:“可這就是醫生的職責與榮耀,最痛苦的不是治不好病,而是被病人誤解。但即使被誤解,依然謹記人命關天,人命大于天。”
程嘉言嘆了口氣,垂下頭,閉上雙眼,額頭與她相抵。
沈薏鼻尖蹭蹭他的,低聲說:“無論你最後做什麽決定,唯一不用考慮的就是我。”
“沈薏……”
“你做什麽我都支持,我會替你解決所有後顧之憂。”
“謝謝。”程嘉言說完,偏過頭,吻住她的雙唇。
沈薏閉上雙眼,配合着他。
過了幾天,程嘉言接到袁琮電話,邀請他小聚。
袁琮還沒出院,但已經可以推着輪椅到處逛,兩人見面的地點是在醫院樓下的小花園。
時值深秋,花園裏枯葉落了一地,程嘉言推着袁琮走過湖邊小徑,輪椅碾過黃葉,發出清脆的輕響。
到了湖邊一張長椅旁,程嘉言剎住輪椅,在長椅上坐下。
袁琮看着微微波動的湖面,說:“聽說你複職的事失敗了。”
程嘉言笑了聲:“你不是早猜到了嗎?”
他撿起一粒石子,投入湖中,咚的一聲,湖面泛開層層漣漪。
袁琮扯扯嘴角:“說實話,挺可惜的。你是個好醫生。”
“不用急着替我可惜,天無絕人之路。”程嘉言說,默了會兒,又道,“聽說蘇爾琪辭職了。”
袁琮嘴角一僵,說:“自從她爸爸被判刑之後,她就辭職了,現在大概在那個地方散心吧。”
“沒聯系你?”
“聯系了。”
“恨你嗎?”
“恨什麽,”袁琮哼笑一聲,“她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懂。”
程嘉言又撿起一個薄薄的石片切着湖面飛去,石片在湖面上彈了幾下,最後才沉入湖中。
袁琮說:“等我腳好了就去找她。”
程嘉言道:“還有機會?”
“我相信有。”
程嘉言看向他,說:“預祝你馬到成功。”
袁琮對上他的視線,哈哈笑了起來:“這話聽着有點諷刺。”
程嘉言雙手插入口袋,腳尖踢了踢地面,說:“沒什麽諷刺的,過去的都過去了。”
袁琮沒說話,過了會兒,程嘉言又說:“叫我過來就是說這些?”
袁琮回神,看了他一眼,說:“市裏在選拔人員參加維和醫療隊。”
“什麽?”
“去黎巴嫩。”
“嗯?”
“有興趣嗎?”
程嘉言抿唇。
“不管你現在去哪個醫院,都要從頭開始,你的機會成本和時間成本不能複制,誰也不知道幾年內你能不能回到當初的位置,不如參加醫療隊選拔增加資歷。”
“說得輕巧,”程嘉言嘴角翹了下,看着他道,“這增加資歷的手段未免太過迂回。”
袁琮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依然一腔熱血,沒想到也已經到了追求安逸的年紀。”
“不用激我,”程嘉言說,“如果我孑然一身,不管做什麽我都不會猶豫。但是現在我不可以。”
程嘉言想起沈薏說,她支持他所有決定。
可惜,他放不下她。
袁琮看了他一會兒,嘆口氣說:“你再想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程嘉言沒說話,轉身就走。
晚上,程嘉言抱着沈薏洗完澡,回到床上,沈薏問他:“今天袁琮跟你說什麽了,看你有心事。”
程嘉言親親她的肩膀,沉聲道:“沒什麽。”
沈薏輕輕哼了一聲,牙齒咬着下唇。程嘉言從她身後伸過手,拇指滑入她的唇齒,說:“別咬。”
沈薏舌尖在他指上舔過,程嘉言喉間發出一聲輕吟,另一手掐着她的腰,頂胯撞了兩下,說:“想榨幹我,嗯?”
沈薏轉身,面對着他,伸手撫過他的眉眼。
程嘉言對上她的目光,低下聲音,說:“怎麽了?”
“袁琮一定跟你說了什麽。”沈薏道,“跟你複職有關,還是跟你的職業生涯有關?”
程嘉言仰面躺下,看着天花板,說:“別亂猜。”
沈薏趴到他身上,說:“我跟你說過,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會支持。”
“可是我卻不能真的不顧你。”
“他果然跟你說了什麽。”
“沈薏……”
“程嘉言,”沈薏扳過他的臉,看着他的雙眸,說,“告訴我。”
程嘉言說:“他建議我去參加維和醫療隊的選拔,去黎巴嫩。”
“什麽……”沈薏一愣。
“三年。”程嘉言說。
沈薏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程嘉言擡手,撫過她的臉頰,說:“三年,我放不下你。”
沈薏眨了眨眼,過了會兒,才說:“你讓我想想。”
“嗯。”
許久,沈薏說:“程嘉言,三年不長,我等你。”
“沈薏……”程嘉言抱緊她。
沈薏說:“既然是救死扶傷,維和醫療隊更能實現你的理想,這與機會和資歷無關。”
“我……”
“先報名吧,能不能選上還不一定呢。”沈薏笑了一聲。
程嘉言看着她,無聲地嘆了口氣,說:“我不想和你分開。”
沈薏道:“但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才是實現你價值的地方。”
程嘉言閉上雙眼,說:“讓我想想。”
“好。”沈薏說,過了會兒,又道,“明天帶我去見見你父母吧。”
“嗯。”
“晚安。”
“晚安。”
次日天氣不錯,程嘉言帶着沈薏到了墓地。墓地一片死氣,東南角有一處被松柏掩映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兩人走近,驚起松柏間的飛鳥,撲着翅膀朝空中飛去。
兩人在碑前站定,程嘉言拉着沈薏的手,目光落在墓碑的兩張照片上,說:“爸媽,這是沈薏。”
沈薏松開他的手,跪下,磕了兩個頭。
程嘉言見狀,與她并排跪在一起。
沈薏說:“爸,媽,我是沈薏。”
秋風瑟瑟,兩人無聲地跪了一會兒,程嘉言扶沈薏起來。
沈薏看了眼四周,說:“就是在這兒?”
“什麽?”
“你被潘傑刺了一刀。”
“對。”程嘉言四下環顧。
沈薏握緊他的手,說:“都過去了。”
程嘉言點頭。
兩人又在墓碑前說了一會兒話,告訴程嘉言父母兩人如何相識,又如何相戀,到下山時,已經接近正午。
沈薏穿着一件長及腿彎的灰色風衣,山路上偶爾冒出幾株雜草,她撩着衣服下擺,一邊走一邊說:“我陪你去報名。”
程嘉言沒說話。
沈薏說:“地點在哪兒?”
程嘉言抿了抿唇,沈薏也不追問。
快到山腳的時候,程嘉言說:“我來開車,城西的路你不熟。”
沈薏說:“好。”
正午陽光明媚,氣溫宜人,程嘉言依然開着那輛黑色桑塔納,他降下窗戶,暖風順着窗戶吹入。
沈薏眯眼看着窗外,從山裏回市中心,一路農田,路邊上曬滿了豐收的農作物,金燦燦一長條,一路過去,綿延不斷,像是沒有盡頭。空氣中有淡淡的田地的氣息。
“今年收成真好。”沈薏說。
“每年都這麽好。”程嘉言說。
沈薏手伸出窗外,空氣從她指縫間流動而過。她笑道:“不如我在這裏種三年地。”
程嘉言嘴角翹了翹:“你種不活。”
沈薏看向他,陽光落在他的側臉,更顯得他眉目深刻。他的板寸最近又長長了些,整個人看上去都溫和許多。
她看着他的側臉,笑了起來,說:“種不活就種不活,反正不靠種地吃飯。”
“你那是浪費資源。”
“我一直都在浪費資源,我那家店就是浪費。”
“虧你有自知之明。”程嘉言笑了聲。
沈薏靠在窗上,支肘撐着腦袋,看着他問:“當初為什麽找上我的店?”
程嘉言說:“看你生意差,換了別家生意好的,不會理我們。”
“就這樣?”
“就這樣。”
“沒了?”
“哦,還有一點。”
“什麽?”
“阿步第一次探路回來,說你長得美,我想看看到底有多美。”
沈薏笑道:“那你對我的美色還滿意嗎?”
“滿意。”程嘉言說。
“真巧,我對你也很滿意。”
沈薏說完,彎着嘴角又看向外面,此時車子已經開過了大片農田,開上一條城鄉公路,沿路兩側是高矮不齊的房屋。
她忽然想起他們初次見面,她的車熄火,她下車吹風,然後看見了沿海公路對面的他,那時候的他帶點痞氣,卻不輕佻;
第二次見面是在她店裏,挨着朝南的窗戶,外面是碧海藍天,他跟她談合作的事,被她罵“空手套白狼”;
第三次見面,遇上她爸爸從醫院出逃到她店裏,她不小心受了傷,他替她包紮,她說他不像開貨車的;
第四次見面,他受了傷,胳膊打了石膏,臉上有烏青,後來他在她家樓下說“今晚的月色真美”;
再後來,他在店裏幫她一起抗臺,他劃破了手指,她動了心;
之後,是無數次的後來。
沈薏忍不住流出眼淚,忙伸手擦了一把。一旁遞來一張紙巾,她接過紙巾說:“三年很快。”
是啊,三年很快,尤其對于他們來說,三年不過是他們過去人生的九分之一、十分之一。他們不是孩子,三年對他們而言,不是漫長無期。
而在這有限的時光裏,她希望他變得更加優秀、實現自己的理想,所以她選擇讓他暫時離開。
她不知道三年的等待中會發生什麽,但她有信心,會等到他回來,然後一起走下去。
一個月之後,程嘉言順利通過選拔,成為黎巴嫩維和醫療隊的一員。
寧市此次一共挑選了五名醫生,市裏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在政府大樓前,為五名醫生送上鮮花和掌聲,并将送這五位醫生與大部隊會和,一起趕赴黎巴嫩。
沈薏站在送別的人群中,與程嘉言遙遙相望。
她以為她會哭得缺氧,但事實上,她卻彎着嘴角和他揮了揮手。
心中早已開始演練離別,果然到了離別這一天,一切都如同演練的那樣,她微笑,她淡然。
程嘉言很快趕往機場,同行的還有市裏領導、大批記者,沈薏跟在後面,眼看着他即将過安檢,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程嘉言卻在這時推開人群抱住她,低聲說:“等我。”
沈薏點點頭,說:“等你。”
程嘉言過安檢之後,沈薏又朝他揮了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這才轉身離去。
丁步站在人群最外面抹眼淚,沈薏拍拍他的肩膀,說:“走了,回沿海。”
“啊?”丁步打了個嗝。
沈薏說:“回沿海,開海鮮店。”
丁步撓撓後腦勺,眼圈還紅着,猶豫着說:“可是程哥不讓你開店,說你準虧,敗家。”
沈薏說:“那就你開,我投資。”
“那不跟你開一樣麽!”
“哪兒一樣了?我負責出錢,你負責經營,目标客戶定為外地游客。”
“我們要賣三十八塊錢一只的蝦嗎?”
沈薏一拍他後腦勺:“阿步,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呀!”
海鮮店果真如程嘉言所說,在剛開始半年虧了個底朝天,所幸熬過最初半年後,店裏逐漸開始回本。
沈薏原以為三年時間,她每天都會在想念中度過,但随着海鮮店生意越來越紅火,她想念的時間也從一天二十四小時逐漸壓縮成晚上睡前兩小時。
程嘉言那邊條件雖然艱苦,但依然盡力與沈薏保持聯系。
去黎巴嫩的第七個月,他告訴沈薏,中國醫療隊救助了一名熊貓血患者。
第一年零三個月,醫療隊成功剖腹産為當地一名孕婦接生了一對龍鳳胎。
第二年年底,沈薏看到一條新聞,标題為“中國駐黎巴嫩醫療隊被贊是天使”。
兩年零八個月的時候,沈薏問程嘉言:“是不是準備回來了?”程嘉言告訴她:“正在等待交接。”
兩年零十個月的時候,程嘉言說:“可能會提前回國。”
此時,海鮮店的生意已經非常火爆,沈薏說:“那你直接來我們的海鮮店吧,生意沒虧。”
程嘉言說:“好啊。”
沈薏說:“順便看看阿步的女朋友。”
“不是看過照片麽?”
“哦,又換了個,這回是來真的。”
“嗯,我知道了。”
程嘉言離開的第三年八月底,沿海的游客開始逐漸減少,但沙灘上依然人滿為患,只有到晚上,才稍微空閑一點。
沈薏從海鮮店出來,漫步踱到知友書坊的原址。
原來的知友書坊及附近一片被拆遷後,又蓋起了大型的海邊游樂場,已經開始投入使用。
知友書坊的原址,恰好是游樂場的正門。
晚上,正門口燈光閃耀,無數帶着孩子的游客進進出出,往裏看去,海盜船、摩天輪前排了長隊,遠遠的還能聽見有人蹦極,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
沈薏抱着雙臂,面對大門,擡頭看着上面碩大的“沿海主題游樂場”幾個大字。
有一家三口經過,懷裏的孩子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小男孩睜着一雙萌噠噠的大眼睛跟她道歉。
沈薏揉了揉孩子的臉,說:“沒關系。”
一家三口走進游樂場,沈薏看着他們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想進去玩?”
沈薏一愣,身子陡然僵住。她看着腳下,地面上出現了另一道短短的影子,慢慢與她的影子靠近。在兩道影子重疊的那一剎那,沈薏被人從後面抱住,那人說:“我陪你啊。”
沈薏眼眶一熱,過了會兒,終于彎起嘴角。她吸了吸鼻子,說:“今晚的月色真美。”
身後,程嘉言用日語說:“今晚的月色真美。”
作者有話要說: 啊,本文完結了,有緣實體書再見喲~
另外,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進我專欄收藏一下我的新坑《歸途》,比哈特(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