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非常非常深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懸浮在空氣般無處着力,仿佛你沉于泥沼,動彈不得。
你做了一個夢。
一開始是無窮無盡的綠色。
層次分明的樹林草叢層層疊疊向遙遠的平野鋪去,在灼熱的陽光下鮮嫩得能從葉尖滴下綠色,略帶熱氣的風和暖洋洋的空氣懷抱整個大地,向下能看見一絲絲的陽光從樹葉間隙漏下來形成斑駁的光影。
舉目望去,這片美麗的綠色延綿至城邦處便戛然而止,人聲取代了鳥鳴,泥磚攔住了枝木,那是新砌起的世界。
身旁似乎有一個人,你毫無防備的側過頭,在看清他的神情後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這片平原是如此的陽光璀璨溫暖,泥人懶懶靠着樹幹傾斜站着,他注視森林與城邦并無差別,帶着極淡的笑意,眼神卻平靜之極,宛如空有外表美麗而內在一片虛無。
在他視線的投向之處,立着一個祭壇。
奇異的,你能瞧見數千米外的情形,米粒大小的人影對你而言清晰可辨,連發絲拂動衣袖飄搖也歷歷在目。
祭壇中央站着祭師,嘴唇阖動輕聲念着什麽,在那旁邊,立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金發紅瞳,臉龐稚嫩,薄薄的嘴唇帶着笑意,正專注朝祭壇中央祀禮的方向站立。他看起來既天真又可愛,絲毫沒有成年後的壞脾氣,注視萬物的神情總是那樣公正仁慈,帶着他無所覺的高高在上。
仿佛感知到了什麽似的,年幼的王驀然偏頭,視線直直對上數千米外的泥人。在片刻安寧的沉默後,他們隔着無盡的森林平原相視而笑,在陽光下王褪去了威嚴,而神造之物成為了人。
你看着他們的笑容,像是春光洋溢了你的心髒。
——可下一秒,寒涼的冷意刺破你的皮膚,你費力撐開眼皮,手腳被縛,固定綁在椅子上。
你花了幾秒鐘才理解眼前的現狀,遲緩了一會,慢慢把視線轉向四周。
這是一間典型的日式小房間,木質拉門糊着紙,此刻應該離你昏迷的時間不久,因為清晨獨有的明亮日光透過紙門投進房間,而雨生龍之介又不像是會把獵物多留一天的類型——尤其你還是幹掉了他心之友的敵軍。
實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幾天日子過得太豐富多彩跌宕起伏,你已經沒有力氣去怨天尤人了。
廚房的采光很好,撒了一片,反倒是客廳此時一片暗淡,雨生龍之介站在光芒裏,仔細拿一塊特質石頭磨着小刀,神情專注到仿佛那是他的初戀情人。
“呀,你醒了啊。”他背對着你和你打招呼。
你握握被緊緊縛在身後的右手,鮮紅的令咒帶給你安心,你看着那柄小刀,一點也不想知道一會你會有什麽下場。
“……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嗯?你是說,明明把我扭到警察局,為什麽我還會找到你?”他誇張的嘆口氣,舉起刀刃迎着陽光細細打量,“真是吓人啊,醒來之後三個兇惡的警官圍住我,威脅說不老實交代就扣押到過年……拜托,我可是很有自信的哎,下手絕對不會留痕跡。”
像是覺得刀刃足夠鋒利了,他在指間轉着刀柄,朝你走來。
“除了那封來歷不明的信,他們什麽證據都沒有,關了幾天就慢慢松懈,趁此機會我找了個空隙逃了出來——你也真是天真哎,明明可以殺了我,幹嘛不動手?當然啦,拜你的天真所賜我才能活下來,所以……thank you~”
他輕佻的朝你眨眨眼。
“……………………”這種感謝你并不想要。
他似乎不急着對你動手,戲耍掌中老鼠一般,饒有興致的觀察你。
“喂喂,你殺了我的但那,又放過我?為什麽?你們這種——是叫魔術師嗎?——難不成不對普通人下手?”
你遲疑着下意識躲避刀刃。
“……我覺得,殺英靈應該不算殺……吧?他們本身就是死去的靈魂,我們只是送他們回英靈殿了。”
“啊哈!也就是說他沒死?!那真是太好了~吶,你說我要是也死了,能見到他嗎?”
你抽搐嘴角:“首先得先成為英靈,但你……”你小心的瞥了一眼刀鋒,謹慎的縮縮肩膀,“……可能有點困難。”
“唔~~~是嗎?”他苦惱的皺起眉,蹲在你面前,拿起小刀,隔着牛仔褲從你的小腿一路上滑,他的力氣不大,沒有破口,但你心驚膽戰,冷汗慢慢流下來。
“我喜歡女孩子,”他停住刀刃,慢慢向下用力,你感到了刺痛,但比痛更深刻的是恐懼,“她們的皮膚總是細嫩又光滑,血痕和暖白的肉體搭配起來,漂亮得像幅畫。”
你一動也不敢動,天靈蓋發麻,恐懼揪緊了你的心髒,你握緊拳頭,拿不準要不要召喚恩奇都。
即使召喚了又怎樣?你依然不會殺了他,只能再次将他送進警局,他可以逃出第一次,難道不會逃出第二次?他若是再去殺人怎麽辦?
可坐視恩奇都殺了他?……你做不到。
依然是那個原因,你不是法律,也不是正義,憑什麽去奪走別人的生命。
雨生龍之介輕巧的挑起刀尖,在你的膝蓋上劃出深深的血痕,你倒抽一口冷氣,嗚咽一聲,立刻疼的落下冷汗。
“喂,你說,這世上有神嗎?”
疼痛和恐懼令你腦中一片空白,你沒心思和他讨論宗教問題,然而他的眼睛異樣的陰沉,那種爽快外表下的污濁令你打顫,你忍住劇痛,害怕的回答他。
“我……我覺得沒有,因為,善無善報,惡無惡報……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那麽多……好人折斷脊梁,壞人衣錦還鄉……如果有神的話,他為什麽不去管管呢?為什麽,總是不公正的呢?”
他大笑起來,“神又不是必須要管這些事情的,說不準神也是很忙的啊,人類的瑣事他才沒工夫去管——哈哈哈,你說,要是你早知道這世上沒有神,要是你當時殺了我,今天你就不會死了,不過,現在後悔也沒辦法了!”他托着下巴笑眯眯望着你,“我會好好珍惜你的,盡管不一定能成功,不過但那的那本書~我想要好久了,希望這次能好好地、完整的剝下來。”
他的笑令你發抖,那種陰暗扭曲而怡然自得的情緒,像是從腐爛的淤泥中長出了噬人毒蛇。
你看着他,那是你從未接觸過的思想,你幾乎被震懾了,人類為什麽可以滿不在乎的說出這樣的話?
“我、我不殺人……”驚慌之下,你下意識呆呆的反駁了他。
“哦?為什麽?”
“因為、因為……”你無措的找着言辭,“要是有人死了,別人會很傷心的……”無力找到這個理由,卻也是心底深處真實的想法,“我不想讓別人傷心……”
“咻——”他吹了個口哨,“哪怕你殺了我,也不會有人為我傷心啊~”
你看着他。
“可是我會傷心……我,會為改變了的我而傷心……”
“噗!噗哈哈哈哈!”他拍着大腿狂笑,“原來如此!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你自己啊!哈哈哈哈!但是啊,你現在馬上要被我殺了,就算有人為你傷心,或是你自己傷心,都沒有用啦!”他幾乎是懷着愛意——如果那種攝人的狂熱也能稱得上愛——用刀背擦過你的臉頰,“所以我才喜歡人類,這麽多!這麽多有趣的想法!都能随着骨頭!大腦!肌肉而留在我身邊!”
血順着小腿滑進你的鞋裏,你感到鞋底慢慢彙集了粘稠的液體,你已經無暇去想那把刀究竟有沒有消過毒,你會不會得破傷風,或是直接失血過多昏迷再被虐殺,在此時,你直視着雨生龍之介,從他興奮放大的瞳孔中找到了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腦中的警報一瞬間拉響,比大腦更快,那道刀刃的光芒已經劈下來,別說召喚從者,你連眨眼的思緒都來不及調動,甚至感到死之女神的吻息——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迸發在你耳旁,數不盡的黃金之光劃破空間,你渾身緊繃,一動不敢動,呆愣着看那些歷史上名噪一時的刀劍斧柄一瞬間狠狠砍進肉體,握着小刀的斷臂自你眼前滾落,鮮血濺了滿地。
你倉皇擡頭四顧,尋找某道身影。
但他的聲音比那更快的在你頭頂響起。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愚蠢!你把應當是人世衡量的基準去指望天?”
這世間最古老的英雄立于半空,高高在上的俯視你。在你身後,雨生龍之介的殘肢斷臂幾乎要化作血泥,而他竟然還沒有死去,奄奄一息從胸膛中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氣聲。
王看也不看他,桀骜不屑對你喝道:“神明如何能夠插手人世?難不成你以為那群傲慢的神明會為了人類的小小悲喜而伸手?實在是天真到可笑的地步!”
你一動也不能動,被某種威嚴的魄力定在原地。
“在你所見之處、未見之處——所有異于常理、有違規則的不應存在之物,皆由本王來裁決!”
他高傲的,冷冷的宣判,擡起手,劍尖便聽從他的召喚恭敬拱衛,漣漪自他身後連綿不斷擴展開去,下一刻,金色的劍雨轟然而下,你聽見慘叫聲于一瞬斷絕,了無生息。
天花板破開了大洞,他立在缺口處,黃金铠甲熠熠生輝,神情傲慢而理所當然,陽光此刻耀眼到刺目,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光都匍匐于他腳下,而神靈降臨你眼前。
“——知道了嗎?”他輕蔑哼了一聲,“這才是唯一且至高的神寓,無可辯駁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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