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站在路邊的男子注視着不遠處一片狼藉的十字路口, 向下壓了壓戴在頭上的鴨舌帽,用手機向着對面的陌生號碼發出了一條消息:
“已經處理好了。”
窗簾緊閉的房間中一片昏暗,空氣渾濁而閉塞,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頹廢而腐朽的氣息。
被随意地仍在桌上的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突然亮起的屏幕在安靜的房間內顯得格外的清晰刺眼。
一個人影從不遠處猛地竄了過來, 用顫抖的雙手急急忙忙地桌子上的散亂的垃圾收拾拂開, 将手機抓到手裏。
屏幕上熒藍色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臉。
是王睿誠。
他原本肥胖豐腴的臉頰瘦削了下來,眼睛裏滿是血絲, 黑眼圈和眼袋都濃重的仿佛被打過一樣,沒有清理的的胡渣從他的下巴密密匝匝地蔓延到脖頸上,頭發也亂糟糟的, 看上去頹廢而神經質。
王睿誠緊緊地捏着手中的手機, 一遍遍地讀着短信上短短的幾個字,然後咯咯地笑出了聲,一張憔悴的臉上滿是複仇的快意。
他本來就是王家的支系,靠着自己趨炎附勢的本領才在本家人那裏混了個眼熟, 才終于拿到這個賭場的肥差,結果沒想到竟然在這個小地方陰溝裏翻了船,不僅被那個死瘸子擺了一道, 而且還正好被本家派來的人捉了個正着——據說是帶着個嫡系的小少爺來體驗生活,沒想到卻遇上了這勞什子事, 所以現在a市那邊開始關注這裏。
現在不止賭場被關停了,就之前辛辛苦苦的賺到的地位也一夜回到了零點,而且還被警方盯上接受調查。
而本家為了不讓自己的醜聞影響到家族的發展, 已經将他基本上完全地冷藏起來了。
現在他的職位被撤銷,就連資産和之前持有的股票都被凍結,現在只剩下名下的幾套房産,之前聚集在他身邊的那些狐朋狗友也都一哄而散了。
王睿誠緩緩地滑坐到地上,他一邊神經質地啃噬着自己的指甲,一邊念念有詞:
“……媽的,臭小鬼,居然敢跟老子作對,還把我害的那麽慘,去地獄裏忏悔吧……”
他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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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隸匆匆地趕到醫院。
他的面色冰冷,臉孔蒼白如紙,一雙黑如子夜的眸子滿是寒霜。
他看上去非常平靜,在長長的走廊中跛行着,但是垂在身側的手掌卻微微地顫抖着。
醫生從走廊的另外一頭走了過來,在看到韓隸時也下意識地放輕了步伐,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那個,韓先生……”
韓隸的眼珠微動,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他整個人都仿佛被籠罩在某種壓抑而不安定的情緒中,仿佛暴風雨前陰郁的海面,平靜的表面下蘊藏着可怖而冷沉的逆流波濤,不知何時就會猛然席卷而來,
醫生被他看的渾身發怵,咽了口唾液,開口道:“那個……辛虧及時打了方向盤,車子的保護性能也足夠好,徐先生和程先生身體沒有大礙,徐先生的只是受到了一些小的擦傷,今天差不多就能出院了,而程先生嚴重些,他的肋骨斷裂,有一定程度的內出血,腦部也受到了沖擊,暫時還在觀察期……”
在聽到“沒有大礙”四個字,韓隸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仿佛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洶湧而來的情緒似的,用力地閉了閉雙眼。
好一會兒,他才終于擡眼看向醫生,聲音有些嘶啞:
“他們在哪兒?”
醫生側身讓開路線,向着走廊深處指了指:
“徐先生去樓上作全面的體檢去了,程先生現在還在監護病房……”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韓隸就加快步伐與他擦肩而過,向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透過厚厚的玻璃,能夠看到病房內簡約的布置。
頭頂的燈管亮如白晝,将寬敞的病房照的一片蒼白,房間的中央的病床上隆起人形,隐約能夠聽到連接在床邊的機器發出均勻而單調的滴滴聲。
韓隸的面孔朦胧地印在玻璃上,他透過自己虛化的倒影看向病房內。
他将手掌搭在玻璃上,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層淺淡的白色水霧,連帶着他印在玻璃上的眼眸內也被蒙上了一層深重的濃霧。
從聽到車禍這個消息的時候,韓隸就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某種近乎虛無的狀态。
仿佛無法将頭顱探出水面的溺水者,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是無邊蒼穹,無盡的絕望和無力感擰成難以抗拒的繩索,将他向黑暗的深淵中拖去。
直到現在,韓隸才稍微有了點落在實處的踏實感。
在做了簡單的檢查之後,徐伯身體并沒有受到什麽較大的損傷,被送回家中休息了。
而韓隸仍然留在醫院中守着。
兩個小時後,程晨被移出了加護病房。
韓隸推開病房的房門走了進去,緩緩地走到病床前。
對方正人事不省地昏迷着,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很不安寧。
他手臂和腿上較為嚴重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被嚴嚴實實地包紮起來,但還有許多細小的擦傷被暴露在空氣中,血液已經凝固,暗紅色的傷痕雜亂地遍布在少年的身上,令他看上去分外的脆弱。
淺棕色的發散亂地鋪在枕頭上,蒼白的臉頰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憔悴,長長的睫毛靜靜地搭下,在臉上印下深深的陰影。
韓隸站在床邊凝視着他,微垂的雙眼漆黑如墨,眸底仿佛壓抑着某種深刻的情感。
良久,他才克制地伸出手,用指關節輕輕地觸了觸他的臉頰。
觸手的皮膚冰冷而光滑,但卻令韓隸如同被燙到似的迅速地縮回手去。
就在這時,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眼皮稍稍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程晨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稍稍動了動脖頸,然後就因為突然竄起的疼痛而悶哼一聲。
韓隸心口猛烈地一跳,連忙俯下身子,緊張地看向他,半是驚喜半是擔憂地問道: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程晨沒有聚焦的雙眼好半天才定格在韓隸的身上,他仿佛被吓到似的,呆呆地愣住了,結結巴巴地用沙啞的嗓音問道:
“我,我在哪裏?你……你是……”
韓隸愣了愣,似乎突然覺察到了什麽,他開口問道:“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程晨有些畏縮地偷偷瞥了他一眼,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你,你是韓隸同學,對吧。”
他臉上滿是深深的疑惑:“這裏,這裏是醫院嗎?”
程晨扭頭看向身邊的環境,卻在動作的瞬間被驟然襲來的疼痛壓垮,不由得痛呼出聲:
“哎呀,我身上怎麽這麽疼……!”
韓隸棱角分明的面孔漸漸冷了下來,微抿的薄唇猶如刀鋒,漆黑的眸底仿佛有陰雲在醞釀。
他倏地轉身向外走去。
悠長的走廊中安靜無人,地面在冷白的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彌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氣息。
韓隸獨自一人站在走廊當中,孤寂的倒影從他的腳下延伸出去,與黑暗模糊的邊緣融為一體。
他垂着眼眸,線條冷硬的面孔被頭頂的燈光分割,一半顯在光線下,一半浸在陰影中,一半俊美,一半陰翳。
韓隸張開手掌,垂眸看了過去。
不知何時,白皙而幹淨的手掌上被他硬生生的掐出了四個彎月形的血痕,緩緩地向外滲透着殷紅的血跡,不多時便在他的掌心裏彙聚成了一汪小小的血泊。
但韓隸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面色平靜到近乎可怕。
他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從口袋中掏出那根香煙,在燈光下端詳着了許久,才終于垂下頭顱,在上面印下一吻。
——下次,一定會捉到你。
沈空頭痛欲裂。
劇烈的撞擊聲仿佛仍然令他耳膜生疼,唇齒間滿是鐵鏽的味道,就連呼吸間都仿佛能夠感受到鼻腔內充斥着濃重的汽油和血腥的氣息。
他睜開眼,視線範圍內一片模糊。
沈空眨眨眼,更多的淚水從壓的眼眶中湧出,他好半天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自己在瘋狂地流着眼淚。
大顆大顆的淚水順着他的臉頰向下滴去,讓他的整張臉都濕漉漉冷冰冰的,非常不舒服。
沈空有些愣怔,下意識地想要擡手擦去臉上的眼淚,卻只聽不遠處傳來一道清晰的聲音:
“卡!”
剛才還一片靜寂的空間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似的,喧鬧的人聲和器材碰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刺激着沈空尚未緩過來的敏感耳膜,令他更加頭昏腦脹。
頭頂響起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孟明軒,你坐在地上幹什麽呢?”
沈空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擡起頭,這個臨時身份的原身着實淚腺發達,即使現在都還在不斷地向下流着眼淚,順着他的下巴淌入脖頸,猶如無法關掉的水龍頭一樣洶湧不絕。
他透過仍然朦胧着的視線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影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那人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語氣陌生而疏遠:
“快點起來了,清理了場子要拍下一幕了,別占着地方不走。”
沈空終于止住了自己現在這個身軀的眼淚,他晃了晃仍舊有些昏沉的頭,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扭頭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圈自己身處的地方。
這裏似乎是拍攝影視作品的片場,只見一輛被撞的扭曲變形的車輛躺在正中間,車身下方是一灘刺眼的鮮血,一個身穿染血白裙的替身女演員正從車下爬起來,從身旁人的手中接過一瓶礦泉水喝着,而在車輛背後圍着一小片綠幕,似乎是用來後期補充特效的。
見沈空站起了身來,那人就行色匆匆地向着不遠處的群演走了過去,片場那邊的導演在和旁邊的演員交涉着什麽,片場內的工作人員開始收拾攝影和拍攝器材,嘈雜的人聲和金屬的碰撞聲充斥在耳邊。
沈空走到場外,一邊走一邊留意傾聽着身邊人的談話聲,從中提取總結着信息。
這裏似乎是個網劇的拍攝現場,而沈空這次的臨時身份,孟明軒,似乎正是劇組中的某個演員,不過從身邊其他人對自己的态度來看,應該戲份不是非常重要。
沈空剛剛走到牆角,耳邊就突然響起了系統熟悉的聲音:
“嘀!工作室在上個關鍵劇情點時檢測到暴露風險!向矯正員發送警告一次!警告三次後會将矯正員直接召回,所有積分清零,請矯正員注意!”
沈空微微擰起眉頭:“所以,剛才的那場車禍是工作室策劃的?”
系統沉默着,沒有回答。
沈空的眉心的皺痕更深,他垂眸掩下眼底的神色,繼續步步緊逼地追問道:
“我記得,之前因為我大幅度改變劇情,所以工作室只能把我投放到預估的時間與地點附近,而且也沒辦法預知到被修改之後的劇情,對吧?”
系統的聲音再度響起:“是的,這次的劇情節點也是如此,傳輸的劇情可能無法……”
它還沒有說完,就被沈空打斷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們基本上無法覺察到劇情裏發生了什麽,那又是怎麽檢測到暴露風險的?”
他的眸光安靜平和,但卻帶着難以忽視的冷沉銳氣。
系統再度沉默了下來,仿佛從未在沈空腦海中出現過一樣。
沈空眨眨眼,用溫和的語氣迂回誘導地提問道:“你要是不告訴我你們是怎麽檢測到暴露風險的,我怎麽才能防止這種事情再一次發生呢,畢竟現在的劇情變動實在太大,我只根據你們提供的原劇情走,遲早會再一次暴露身份的,你說對吧?”
耳邊仍舊一片寂靜。
就在沈空即将放棄從系統口中問出信息的想法時,那機械的聲音卻毫無預兆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我會将矯正員的要求向工作室傳達。”
總歸似乎有了點進展。
從一開始,沈空就沒有相信過這個系統所給自己灌輸的那套理論,随着時間的推移,這套說辭也開始逐漸地暴露出許多難圓的漏洞,這讓沈空不由得開始好奇起這個所謂的“三觀矯正工作室”背後的真相。
——而他本就是個凡是全憑自己興趣的極端利己者。
沈空微微眯起雙眼,唇邊露出一個純良的微笑,在腦海中對系統說道:
“放心,這次我絕對不會像上次那樣消極怠工了,絕對好好完成任務。”
系統不再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沈空說的話。
沈空也不甚在意,他随意地伸手從一旁的桌上撈起一瓶礦泉水,還沒有擰開,就只聽另外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诶诶诶!你幹什麽呢?”
他扭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一個助理模樣的男子正皺着眉頭看着他:
“這裏是主演的休息區,這邊的礦泉水都是給老師們準備的,你們去那邊接水喝去。”
沈空順着男子的手看去,只見一排簡陋的椅子歪歪扭扭地擺在片場的另外一端,幾個小演員正坐在椅子上埋頭背臺詞,椅子擺放着兩個有些斑駁鏽跡的熱水桶,牆壁上貼着一張歪斜的打印紙,上面寫着“休息處”三個字。
他好脾氣地将礦泉水放回遠處,向着那排椅子走了過去,将背後那人陰陽怪氣的諷刺抛在身後。
一個坐在外側的小演員看到了沈空,連忙站起身來給他讓開道路,沈空不動聲色地沖他點點頭,然後向裏面唯一一張空椅子上坐了下去。
他伸手拉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外套的胸口處夾着一張工作證,姓名欄後寫着三個字:
孟明軒。
看來這裏的确是他的座位。
沈空将目光挪到工作證上的照片上。
照片裏是一個看上去年紀很輕的青年,五官端正,笑容标準,一雙琥珀色的雙眼看着鏡頭。但是……卻總是給人一種平庸的感覺,只有一副精致漂亮的皮囊尚能入眼,不知道為什麽,沈空總覺得這個青年的五官給他一些奇怪的熟悉感。
沈空注視着工作證上的照片,眸底神色幽深難辨。
突然,他掀起唇角,露出一個微笑。
——不管是眉梢眼角還是唇畔翹起的弧度,都和照片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