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寂寞易燃(四)
楊柚眼裏醉意熏然,舉着手機和人打電話,嘴裏叨叨個不停。一轉頭見了立在一旁的周霁燃,唇角勾起一個得意的笑容。
楊柚匆匆收了線,踩着細跟的綁帶高跟鞋,走向周霁燃。
地面凹凸不平,楊柚看準一處凹陷,細細的鞋跟踩進去,直直撲向周霁燃。
良久,周霁燃淡淡開口:“抱夠了沒?”
“嗯。”楊柚最後吸一口他身上的味道,不算太清爽,汗味混合着煙草味。
都是荷爾蒙的味道。
楊柚退開半步,周霁燃在清淺月光下,看到她緩緩勾起唇角。下一秒,她驀然攬下他的脖頸。
周霁燃偏過臉,那嫣紅的唇瓣将将擦過他的臉頰。
“啧……”楊柚偷襲未果,不爽地跺腳。
她口中還有淡淡的酒氣,周霁燃斂了眸光,朝她伸手:“鑰匙。”
楊柚轉頭看向他,剛要開口,忽然捂住嘴,沖到街邊吐了個幹淨。
她蹲在道邊,手按在胸口,眉頭緊鎖,神情痛苦,卻忽然看了周霁燃一眼。那眼神不顯狼狽,不露困窘,分外大方。
周霁燃大步走過來,拿起她的手提包,在裏面找到了車鑰匙。頓了頓,又拿出紙巾遞給楊柚。
楊柚抹幹淨嘴角,從周霁燃手裏奪過鑰匙,歪歪斜斜走了幾步,從車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靠在門上漱口。
楊柚吐掉嘴裏的穢物,斜眼瞪着周霁燃道:“站那幹什麽呢,還不快過來。”
周霁燃沉默地從她手中接過鑰匙,兩人一同上了車。
周霁燃靈活地倒車,只打一把方向盤就到位,楊柚頭靠在車窗上,唇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周霁燃以尋常速度行駛在路上,車內異常沉默,楊柚動了動手指,在車窗上敲擊出一串節奏。
“你還會開車?”許是真的疲憊,楊柚講着話時聲量不大,嗓音微啞。
周霁燃撥動轉向杆:“以前考過駕照。”
“多久以前?”楊柚問。
周霁燃動了動嘴角,答道:“七年前。”
“看不出來,你還是老司機呢……”楊柚調笑道。
周霁燃隐隐有些煩躁,思來想去,沒有發作。
楊柚安靜了一會兒,又不消停了,抱怨道:“哎,說真的,我哪不和你的意了?我不漂亮?身材不好?”
周霁燃聞言,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在楊柚以為他這個悶葫蘆不會回答了的時候,輕輕吐出一句:“尚佳。”
楊柚怔忪一瞬,才明白這兩個字是周霁燃給她的評價。
高明點的做法,她這個時候應該打蛇随棍上,追問不放。可鬼使神差地,她什麽都沒說。
她在周霁燃這裏吃慣了閉門羹,一時間竟沒有感到冒犯,反而從心裏生出一絲絲成就感來。
也是,感覺本身就是很玄幻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周霁燃把車停進車位,拉開車門下車,繞到另外一邊,鑰匙交還給楊柚。
楊柚打算再邀請他上去坐坐,話到了嘴邊,還是收了回去。她今晚确實不太舒服,于是放棄為難周霁燃,也不自讨沒趣。
“費用怎麽結?現金還是從你欠我的錢裏面扣?”
“随你。”
“那就扣吧。”楊柚對他眨眨眼,“記好了,還有三千九百五。”
***
第二天一早,楊柚早早起床,好好洗了個澡,清清爽爽地在浴室裏鼓搗一番,然後對着一片狼藉,笑了。
回到床上,她撥了通訊錄最後一個號碼。待電話接通後,用最無辜的聲音地說:“你過來一下,我家水管壞了。”
對方靜默幾秒:“你找別人吧。”
楊柚撇了撇嘴,真是塊硬骨頭。
早上沒什麽事,周霁燃拒了一單活,給同事打打下手。
過了一會兒,陳昭宇接了個電話,走過來跟他說:“霁燃啊,你去那個南裏花園跑一趟,有個修水管的單子。”
“……”
南裏花園,他去過三次。
第一次,他被一個自視甚高的女人約炮了,他拒絕,那女人吃了他的豆腐。
第二次,還是這個女人,他上門幫她修熱水器。
第三次,又是這個女人,他送醉酒的她回家。
他的工作處處與她相關,看樣子她是打算一直纏着他不肯罷休。
周霁燃換掉工作服,拎起工具包,和陳昭宇打了聲招呼,出了門。他盡量看得開,自己光景慘淡,骨氣又不能當飯吃。
只是在按鈴上樓前,周霁燃立在花壇邊,默默地抽盡了一根煙。
楊柚早就準備好了,依然是上次那雙拖鞋。
周霁燃進門,目不斜視,直接問道:“哪裏的水管壞了?”
楊柚拖拖拉拉,看着他似笑非笑,就是不肯直說。
周霁燃看出她在拖延時間,越過她直奔浴室。
楊柚跟了上去,周霁燃對着滿地狼藉眉頭越緊,她越高興。
“周霁燃,怎麽辦……”楊柚一臉無辜,“我怕自己收拾不小心摔了,要不然你幫我打掃一下吧,我給你加錢,行不行?”
周霁燃的沉默升了級,拎過拖把将地面清理幹淨,又拿出工具把水管修好。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楊柚面前,認真地說:“楊小姐,你的行為讓我很困擾。我真的沒精力陪你玩下去,你找別人吧。”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再一時興起弄壞個什麽東西,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周霁燃凝視着她,重重吐出兩個字,“沒勁。”
楊柚沉下臉,她不快活,也絕不可能讓他好過。
周霁燃昨晚對她說的那二字,未免令她有些飄飄然,以為他是欲擒故縱,擡高自己身價的把戲。
楊柚沖到床鋪上未疊起的被子裏一頓翻掀,找到自己的手機,從中調出幾張照片給他看。
照片裏男人攬着女人的肩,正是她那次尾随周霁燃拍到的照片。
周霁燃終于變了臉色。
楊柚晃晃手機,說道:“那天和你見面的女人,是有夫之婦。如果她的家人看見了這幾張照片,會怎麽想?”
周霁燃直視着她:“我和她清清白白。”
楊柚反诘道:“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周霁燃抿着唇,盯着楊柚,心裏飛快地盤算。
顏書瑤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的日子,她心善幫他,他不能連累她。
楊柚看出他的糾結,在一旁添油加醋:“偷人?出軌?外遇?紅杏出牆?你覺得哪個詞更好聽些?”
周霁燃閉了閉眼,心裏打架的天平兩端逐漸向一方傾斜。
它叫嚣着,胳膊擰不過大腿,驕傲也敵不過現實。
你已經如此困窘,你原本的模樣在生活的磨難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放棄吧,屈服吧,投降吧。
楊柚看着他隐忍的樣子,不期然生出了些許恻隐之情。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楊柚接起來,神色漸漸冷凝,對周霁燃道:“我有急事,晚點再找你。”
楊柚匆匆趕至桑城最好的學府,一路熟稔地來到教導處。
姜現臉上有傷,吊兒郎當地罰站聽訓。
楊柚敲門,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表情進去,對着教導主任一通賠禮道歉,臨了還塞了個紅包給對方,這才把事情解決。
楊柚領着姜現,在教導主任心滿意足的笑臉下走出了辦公室。拐過彎,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楊柚冷下臉,心裏對剛剛那個世故圓滑的自己犯惡心。
她轉過身,看着高她一頭的姜現,斥道:“你現在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打架鬥毆,你現在除了惹事生非,還會做什麽?”
姜現脾氣漸漲,講話也是不客氣:“那也比你剛才卑躬屈膝的樣子強!”
“我是為了誰?”楊柚喘着粗氣,明顯被氣到了,“寧得罪君子,莫開罪小人,等你有一天鑄了大錯,別哭着說後悔!”
***
這天下班時間又是八點以後了,周霁燃叼着煙,邊抽邊走回家。
電話鈴聲響起,他看了眼號碼,接起來:“什麽事?”
“我來找你啊……你為什麽不在家?”
周霁燃沒有回答,楊柚像是感應到什麽似的,驀然回頭,黑夜裏一點猩紅的火光。
周霁燃挂了電話,踏出黑暗,來到路燈下與她對視。
楊柚沖他笑了笑,問:“不請我上去坐坐?”
周霁燃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轉而熄滅了煙:“錢我會按時還給你,別來找我了。”
他沒對楊柚說再見,走進自己家所在的單元。
他沒回來之前楊柚觀察過,這個小區修建好多年了,通往這裏的路又窄又亂,她的車開不進來,停在了外面。她來的時候還有些天光,能清楚地看見樓體的牆皮掉得差不多了,裏面也是灰敗的顏色。連單元門都沒有,樓道裏隐隐散發出潮濕發黴的味道。
住在這裏的周霁燃,不是不缺錢。
楊柚咬咬唇,追了上去。沒有感應燈,樓道裏太黑,她看不見那個男人,只是執拗地問:“為什麽?你不怕我威脅你了嗎?”
“我不想自己看低自己。”周霁燃身高腿長,領先她半層樓梯。他轉過頭,看向無邊的黑暗,說道:“你走吧,在我後悔之前,趕緊走。”
“我不想為了錢低頭,對另一個人卑躬屈膝,任人予取予求。”
卑躬屈膝,不久前姜現也說過這個詞。
周霁燃繼續往上走,楊柚聽見他的腳步聲,咬咬牙,踩着高跟鞋跟了上去。
“周霁燃,你等等我——”
她既想小心翼翼地求穩,又想三步并成兩步地求快。兩相矛盾,一步踏錯,楊柚慘叫一聲,摔下樓梯。
劇痛襲來,還未等楊柚呼叫,沉穩的腳步聲返回,在她身側蹲了下來。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上問:“骨頭有沒有事?”
楊柚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光亮忽現,兩個人都下意識地眯眼。
楊柚首先反應過來,這麽近的距離,她能看清男人透亮的瞳仁。
沒有過分關切,卻也沒有幸災樂禍。
周霁燃撐着楊柚的背扶她起來,再次問道:“摔到腿了嗎?”
“沒有。”楊柚搖頭。
楊柚試着動了一步,剛邁出腿,股間痛楚疼得她猛地“嘶”了一聲。
周霁燃凝視着她看了一瞬,确認她不是裝出來的,雙手分別穿過她的腋下膝彎,把人抱了起來。
周霁燃的家就在二樓,進門之後他開了燈,看着楊柚灰頭土臉的模樣皺了皺眉。
“你先洗個澡吧。”
楊柚臀部撞到樓梯,萬幸沒傷到尾椎,疼歸疼,到不至于不能走路。她呲牙咧嘴地走進周霁燃家小到不行的浴室,草草沖了個澡。
她出來時還穿着自己的髒衣服,周霁燃找出一套幹淨的衣物遞給她。
“你換上吧,我去洗個澡。”
浴室裏還有水汽,周霁燃拿了換洗衣物進來,楊柚尾随而入。
周霁燃轉頭瞪她:“出去。”
楊柚沒聽,說道:“我要洗頭。”
聞言周霁燃要走,路過她的時候被一把抓住手臂。他看向楊柚,這個時時算計他的女人眼裏一派坦誠,要求道:“你幫我洗。”
周霁燃瞧見她擦破一片的手背,把拒絕的話咽下去,示意楊柚跟他過來。
兩個人貼得很近,楊柚難得乖巧,一直聽他的話,沒有什麽逾矩的動作。
周霁燃常年幹活,手指粗糙有力,按摩在頭皮上,十分舒服。楊柚閉着眼睛享受,像小貓般哼哼。
等到服侍她洗完一頭長發,周霁燃悶出了一身汗。
楊柚沒耍什麽心眼,自覺出去了。
周霁燃沖了個澡,換上t恤短褲,草草擦過頭發的毛巾挂在脖子上。
楊柚不知什麽時候出去過,茶幾上放着藥店的袋子。
而她人趴在他窄小的床上,長發如瀑,側眸含笑。
她沒穿他給的褲子,t恤有些長了,半遮半掩,露出好看的臀型和淺紫色的內褲。
她盯着他,眼裏盡是狡黠。
周霁燃冷哼一聲,怪不得剛才她沒主動找事。
原來都在這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