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溫止
溫鵬雄心勃勃,現實卻是接連打擊。翻過年去,原本就是強撐着一口氣活到現在的陳李氏在正月二十九的夜裏含笑睡過去就再也沒醒來,一家人忍着悲痛給她辦完喪事,原本月份就大了的紅袖在送走親媽後就發動了。
好在已經是足月了,她的身體又不錯,并沒有太過兇險的把孩子生下來了。然讓溫鵬失望的是,自己盼了大半年的兒子居然變成了個姑娘,他對着躺在床上的母女一下子就沒了好臉色。
不說溫鵬,紅袖自己也是失望不已,還是溫李氏過來打了圓場,說女兒有女兒的好,以後孫子可是要讀書的,總不能讓他田間地頭的忙活,這丫頭養上幾年正好可以承擔起做家務和照顧弟弟的責任。
她說這話純粹是為了讓兒子心裏舒坦些,沒想到歪打正着戳中了溫鵬的心思,不過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所以溫鵬給閨女起了個名字,溫止,意思是生女兒到這兒就打住了,後頭來的都是兒子。
溫止知道這話的時候是一臉懵逼的,自己的便宜老爹就不怕這一止的不僅止了丫頭,把兒子也可止了麽?還不如叫招弟引弟盼弟來的直白又吉利呢。
雖然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但溫止出生就被定下了“為弟弟服務”的命運,溫鵬和紅袖對她自然不會太精心。
窮人家的女孩兒就像野草,生命力十分頑強,雖然免不了受凍挨餓,卻極少凍死餓死,努力在辛勤與卑微中掙紮着長大成人。
溫家雖然窮,勝在人口不多,靠着一塊薄田勉強能吃飽。照理來說,溫止作為家中唯一一個孩子,生活不會太辛苦,然而誰讓這家爹媽就是嫌棄她不是個兒子呢?別說吃飽穿暖,勉強不餓死也就罷了,才會走路就被使喚着幹活,一個不小心便是一頓打罵。
溫李氏雖然也不喜歡溫止,但更看不過紅袖打罵孫女,便時不時的回護一二,讓溫止總算有個喘息的地方,然而溫止兩歲的時候,弟弟溫學文降生,全家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個小子身上,便是溫李氏也不再管溫止了,反而和紅袖一樣認為溫止就該給弟弟當牛做馬――被溫鵬唠叨洗腦了好幾年,溫李氏也開始覺得自己的孫子是有大造化的了。
紅袖是溫鵬的忠實擁趸,百分之兩百的做到了出嫁從夫,溫鵬想要兒子,她便讨厭閨女一心生兒子,溫鵬說兒子以後能讀書科考光宗耀祖,她便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掏給兒子。一個兒子不夠,她便多生幾個,于是在接下來的六年裏,溫止多了四個弟弟,溫鵬取名為學書、學禮、學勤、學舟。
幾乎是隔一年半就多一張嘴,哪怕溫鵬再如何拼了命的幹活也負擔不起這一家人的嚼用。再加上連年災害,溫李氏的積蓄早就用光,學文讀書的計劃也一推再推,紅袖終于做了決定,把溫止賣了換錢。
這年頭家裏窮賣閨女不算什麽新鮮事,溫止雖然才九歲,但吃得少幹得多還聽話,也賣了個好價錢。被人牙子帶走的時候,溫止終于不再沉默了,抱着紅袖的腿哭着求她別賣了自己,卻被紅袖一巴掌扇開,最終被拖着頭發離開了陳家村。
人牙子很快就在吉水縣裏給溫止找到了主人家。主人家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丈夫姓周,人稱周秀才。周秀才是吉水縣轄下安源鎮人,去年考上了廪生,帶着妻子宋氏到縣城求學。
小兩口租了個院子過日子,沒成想宋氏跟來不久就有了身孕。宋氏和周秀才夫妻恩愛,和婆婆周鄭氏卻總是不對盤,自然不願意回響水鎮安胎。周秀才耐不住宋氏軟語相求,應了留她在縣裏,不過他在督學裏進學一呆就是一旬,留宋氏一個人在租來的院子裏總覺得心中不安,索性找人牙子買個小丫頭回來,即可以做些家務,又能陪着宋氏。
宋氏不是個刻薄的人,看溫止年紀小小做事利索,不時賞她些吃食,還将自己的舊衣服給溫止穿。終于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溫止簡直把宋氏和周秀才當做自己的再生父母,什麽活兒都搶着幹,盡心又周到的伺候他們。
半年後,宋氏在夜裏發動,苦苦掙紮了三個多時辰才生下兒子周明,是溫止跑的鞋都掉了才找來穩婆和住在督學裏的周秀才,讓宋氏有驚無險的挺了過去。宋氏本就把溫止當做半個妹妹,經過這事後更是與溫止推心置腹,将她看做親人。
宋氏和周秀才成親四載終于有了兒子,兩人樂的合不攏嘴,正應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周秀才在科試中考中頭名,正式有了角逐科舉的資格。
一年後便是大比,周秀才自知火候不到,只當下場試試水,也不知是他心态好還是運氣好,居然堪堪吊在榜尾過了關,雖然名次不怎麽好看,但也是正經的舉人老爺了。
周家算是耕讀世家,頗有些田産,宋氏的父親則是名商人,經營着一家米行,家中殷實富裕。看女婿如此上進,宋父開心不已,大筆一揮包下了周舉人進京趕考的往來費用,支持女婿參加春闱。
周舉人心中也是火熱,躊躇志滿的來到京城,然而此時的京城已是群賢畢至,和各方才子相比,周舉人無論儀态風度還是學識見聞都算不得出衆,立刻就給他發熱的頭腦澆下一盆涼水。
好在周舉人心志堅定,雖然被打擊到懷疑人生,卻沒有選擇放棄,而是修書一封寄回家中,言明自己基礎太差,能中舉已經是僥幸,要通過會試太過艱難,這次既然已經報名了,就當是試試水,大家都別報什麽希望,等考試完他就往北方游學,去幾個大書院蹭課求教。
有了周舉人的書信,宋家和周家只能安奈下心情,這次奇跡果然沒有發生,周舉人落榜了。好在大家都有了心理準備,不怎麽難過,唯有宋氏偶爾抱怨丈夫久不歸家,兒子都快不認識爹爹了。
周舉人這一走就是六年多,宋氏在響水鎮裏等的望眼欲穿,終于等來了周舉人變成周進士,衣錦還鄉接她和孩子進京。
周進士是二甲進士出身,排名靠前,相貌端正行文風流,被選中為庶吉士,翰林院中競争激烈,能進來的都不是傻子,周進士身後沒有權貴相助,只能沉下心來研讀學問,卻意外的進了侍讀學士的眼,三年後散館時将他留館,當了七品編修。
雖然只是個編修,但能留在翰林院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成了天子近臣,于是周編修的應酬一下子多了起來,有真心拉攏的,當然也有不懷好意的。宋氏和丈夫七年未見,被帶到京城後又以三十高齡再次懷胎,艱難剩下次子周曉,還沒從一孕傻三年中緩過味來,就被生活環境社會地位的巨變吓了一跳,一時間難以适應,別說為周編修做好夫人外交了,她能得體的和周編修同僚的夫人們打好關系不給丢臉就讓周編修謝天謝地了。
人心思變,宋氏徐娘半老,眼見着就要往年老色衰上奔了,雖然打理家業還行,但交際水平已經跟不上周編修的步調,所謂升官發財死老婆乃是人生三大喜,在周編修升任修撰的時候,就準備給自己換個媳婦兒了。
這事兒還要從周修撰升遷之前說起。禮部侍郎柳大人家的大姑娘早年嫁給了都指揮佥事陸大人的次子,卻不想這二公子是個風流之人,偏偏愛去下流之地,也不知是運氣不好還是被人算計,居然惹上髒病沒幾年就死了。柳大人本就不滿陸二公子,如今人都沒了,總不能讓自家姑娘在陸家守寡,于是将女兒接回家中,張羅着再嫁。
有柳大人的身份擺在那裏,求娶柳小姐的人不是沒有,但要麽別有用心,要麽柳大人和柳小姐便看不上眼。婚事僵持不下,柳大人心裏正着急,沒想到女兒就期期艾艾的找到他,說自己有選中的人了。
柳大人趕緊問姓甚名誰做什麽的,一聽才知道女兒看中翰林院的周編修了,可周編修是有妻兒的啊,總不能讓自己女兒給他做小吧。柳大人當場把柳小姐痛罵一頓,對周編修也不免遷怒,準備抓他個小把柄把他趕的遠遠地,不料這一關注就發現周編修确實是個不錯的人選,雖然沒什麽背景,但為人小心謹慎,圓滑而不谄媚,有原則也知變通,雖然野心勃勃,行事卻很端方,如果有自己幫扶一把,可能未來還真不可限量。
柳大人本就是個惜才的人,一時陷入了兩難,這時柳小姐又給他放了個大雷,告訴他自己曾因陸二公子的糾纏也惹上過髒病,雖然早發現早治療,用了狠藥治好了,但大夫卻告訴她,這輩子她是沒法生孩子了。
柳大人這下不糾結了,周編修家裏兩個兒子,小的這個才一歲多,女兒嫁過去正好當親生的養,于是拉下老臉找到周編修,将結親的意思暗示于他。
周編修吓了一跳,立刻婉拒了柳大人的美意,可是這天回家看到膚色暗淡腰肢松弛的宋氏,他失眠了,一邊是相伴多年的老妻,一邊是前途和美人,一時間他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柳大人雖然被拒絕了,倒是一點不生氣,反而覺得周編修不是個為了富貴前途就抛棄妻子的小人,有情有義才配得上自己的女兒。越看越滿意,他讓自己的門生,也是周編修的同僚齊修撰給周編修暗示,自己女兒是個大度的人,不會苛待宋氏和孩子們,而自己也會在升遷中助周編修的一臂之力。
周編修猶豫了三個月,終于是點頭答應了。于是周編修變成了周修撰,他也以善妒之名休了宋氏。
宋氏看到休書的時候簡直驚呆了,什麽叫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自己安分守己的為周修撰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怎麽也想不通竟然會換來這樣的結果。
周修撰先是冷着臉責問宋氏不會交際擔當不起當家主母的職責,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只要宋氏乖乖接下休書,自己還會以貴妾的身份将她納進門,也會善待孩子們,然而她要是敢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将事情鬧大,那倒黴的可就不止是她一個人了。
宋氏不傻,當然不會同意,沒了耐心的周修撰将她往柴房一鎖,對着兩個孩子連哄帶吓,讓他們勸說宋氏別再鬧騰。
一直跟在宋氏身邊,又一路跟着宋氏進京的溫止也吓傻了,作為宋氏的忠仆,她趁亂偷走鑰匙,背着周修撰将宋氏放了出來。
宋氏抱着溫止痛哭流涕,如果只是她一個人,哪怕和周修撰拼個魚死網破她也不會妥協,但是她還有孩子們,她不能毀了自己兒子的前途。
周修撰只當溫止勸服了宋氏,并沒有責怪她偷拿鑰匙,而是将她們主仆二人送到一處小院暫住,自己則置辦彩禮準備向柳大人提親。
柳小姐嫁入周家沒多久就主動提出以貴妾禮納宋氏進門,周修撰感動不已,連周明都對她少了些仇視。宋氏和柳氏年歲相當,但一個驟逢巨變一個春風得意,站在一起立判高下,何況柳氏知書達理落落大方,對周曉視如己出不說,還能輔導周明的課業,時間一長,大家眼裏就再沒有了宋氏這個人了。
如果說丈夫的無視讓宋氏心痛,那麽孩子們将滿腔孺慕都給了柳氏,就讓宋氏徹底絕望了。她原本覺得自己能夠忍耐,等到孩子們長大了自然會認回自己,可是柳氏的手段太多了,她總有辦法讓自己在孩子們面前難堪。想着孩子們嫌惡的目光,宋氏凄然的笑了,在一個冰冷的大年三十夜,将一杯和着毒藥的酒飲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看着變得冰冷的屍體,溫止的眼淚止不住的落下來。前院的歡聲笑語還在繼續,誰都不知道,一個原本鮮活的靈魂,就這樣消失在了在這個陽光都找不到的角落裏。
溫止執壺,就着宋氏用過的酒杯,給自己也斟上滿滿一杯一飲而盡。腹中絞痛,思緒變得模糊,一張張看不清楚容貌的臉龐在眼前閃過,最終的定格為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