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宅門裏的年節與小家宅戶一樣,祭過祖宗後,就是一大家子吃吃喝喝。老太太好熱鬧,這幾日更不約束,分門分院的任憑他們鬧騰。下人們哄着磕頭讨主子賞,有頭有臉的管家爺和媽媽們也擺了架子受孝敬,到處都是讨賞的吉利話。翰林府裏難得放得寬,當職的時辰減了一半,不當職的都窩在炕上明着面兒地玩牌賭錢,吆五喝六。
正好下了幾日雪,房檐枝頭,晶瑩的雪景應着賞花樓的紅牆,十分養眼。
齊天睿好戲不好牌,一年到頭也就這兩日能聽聽家戲裏女孩子的唱,本是想一壺好茶就能消遣,可應着過年丫頭們便也放肆,直拉着二爺推牌擲骰子。倒不是與他怎樣親近,只是這些丫頭大都是從謹仁堂撥過來,都知道這位爺每次回來過年都将石忠兒帶進二門,那小厮背上沉甸甸一個褡裢裏都是銅錢串子,這就是撒錢來的。要是賺得好了,可是比過年府裏的打賞要多出好些。遂莫說是素芳苑,就是闵夫人跟前兒那些成日伺候吃齋念佛、清心寡欲的丫頭們也往這邊兒跑,不把這一袋子全撂下,斷不能依了他的架勢。
可巧的是今兒初二原本該女婿上門的日子,可寧家來信說寧夫人家老太太欠安,一家子回了無錫過年,這便更空出了二爺二奶奶。一大早丫頭們就張羅着起竈烤肉、吃酒行令。南窗下的暖炕上擠了一滿炕人,叽叽喳喳都圍着二奶奶。齊天睿在一旁瞧着,喝茶吃點心,甚是悠閑。
莞初何曾見過這陣勢,平日裏不鹹不淡、面兒都認不全的丫鬟們都跟她這般親近,若不是之前秀筠提醒,她哪裏知道還得換錢來支應場子。此刻手心攥了一把子汗,倒不是心疼錢,是她統共就從綿月那兒挪了幾吊錢來,想着有個意思也就罷了,可瞧這架勢,一人一串都不夠。一慌,手底下更砸,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錢匣子就見了底,丫頭們卻才将将起了興致,大冷的天一個個說啊笑的,熱氣騰騰。
一張小臉燥得紅撲撲的,平日那得意的小渦兒僵在唇邊,瞪大了眼,清澈的琥珀裏頭全是銅錢。齊天睿瞧她肉疼得直吸涼氣,心甚慰。丫頭長志氣了,已經連着兩天不理他。一場金鳳的小風波,把丫頭給傷着了。自己也是一時動了恻隐之心,沒等得人家求一個字,就親手把金鳳給她戴上了。想爺從小到大何時給女人梳過頭?豈料這折下腰、賠了笑的頭一遭竟是一丁點好兒都沒得着,還把人家給氣得小臉煞白,起身瞪着他,小牙緊咬,袖子底下那只胖手怕是也握緊了小拳。齊天睿倒不介意離得近看那兩只漂亮的琥珀,淺淺得透明,深深不見底,只是當時小鼻息喘喘的,一股子勁頭像是就要跳起來咬他一口,齊天睿沒躲,想着真要跳起來多少有趣,可她到底沒有,推開他,走了。
祭祖的時候,他兩個算是新人被叫到了老太太跟前兒,不巧她正是站到了老太太右手邊,想着她的手傷,齊天睿暗下拉了她換,竟是被甩了手,好在沒人瞧見。日裏在人前也罷了,夜裏回到素芳苑,莫說是像那前一日一口一個相公地往他跟前兒湊,就連從前假模假樣的敷衍都不見,看也不看他一眼,伺候洗漱的時候都不擡頭。那神情冷淡得像一小塊硬邦邦的冰,齊天睿看着惱人,真想一把把她撥拉開訓斥幾句,可昨夜那一顆淚還握在手心,到底沒動。
第一次,頭一顆,睡夢裏悄悄地落……
金鳳事小,丫頭卻實在擔當,小肩膀硬得讓他這大男人都有些招架不得。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難,難的是窮途末路依然竭盡全力;一敗塗地,不悔,不怕,安之宿命。佛理道,盡力方能随緣,丫頭不見得參得卻做得到。想那一夜,四面碰壁,走投無路,傷痛之下怎不頹喪?竟是還能記得經文未抄,一盞小燭,盡心盡力,顧此并不失彼,大将之風,又怎不難得?
六歲失娘,随父漂泊,如此靈透又安然,不知是怎樣長成……
一點子小脾氣麽,他還受得。只是暗下問艾葉兒,才知道那天她出去帶了贖當的包裹,從馬上摔下來把她娘臨終前留給她的琴給摔裂了。斷琴被她收進櫃子裏上了鎖,齊天睿想着此刻就是萬兩黃金也買不得傷心,從此,他罪惡滔天。
夜裏,鴛鴦帳下,他不睡,她就不睡。閉着眼睛假寐,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但凡湊近些,那小蒲扇就顫,想來那銀針又是給他預備好了。她不能理他了,雖說也不常在,可這日子過得他不能連自己的家也回不得,總得想點法子……
一盞茶的功夫二奶奶就被贏空了,丫鬟們興致正濃如何肯依,莞初額頭冒着汗,滿面通紅,被人擠着想抽身都抽不得。
眼看着二爺起了身,衆人更是哄吵了起來,嚷嚷着要二爺給二奶奶續本錢。莞初擡手蹭了蹭額頭的汗珠兒,越覺尴尬。齊天睿到跟前兒,彎腰,一雙眼睛笑眯眯地瞅着她。衆人圍攏,莞初躲也躲不得,他的目光比這房中的燥熱還讓人難耐,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忽見他擡手,從她發間輕輕摘下一只晶瑩剔透的青玉簪子,叮當一聲落入那只空匣子。
這可是二爺親自從九州行的老貨裏頭挑出來放進彩禮的,丫鬟們一陣驚呼,而後都骨碌滾着下炕,四下跑去捧了體己出來要跟二奶奶換。
留下這一攤子熱鬧,齊天睿獨自出了門往謹仁堂去。
闵夫人将将歇了晌起來,娘兒兩個一道炕上坐,說起初三的宴請。闵夫人問今年這上頭怎的又多了韓儉行一家?老爺在時就不大來往了,何必多此一舉?齊天睿回道,帖子其實是下給韓榮德的,畢竟小時候在一起玩鬧過幾年,如今在外頭常碰頭,他又跟天悅十分相熟,府裏也常來常往,這麽多一個也不多,少他一個還說不過去了。
闵夫人聞言沒再多問,只囑咐他說天悅開了春兒去應院試,該是十拿九穩,之後就要往府院裏去做監生。明兒來的人裏頭有幾個老爺在府院的舊友,記得帶着天悅認認師傅。
齊天睿不以為然,只道天悅讀書這麽多年何不直接去應鄉試,何苦非要做監生?每日裏讀書,活耗着。闵夫人道,方姨娘也是讀書人家出身,只說天悅讀書不上心,鄉試若不中就難辦了,作了監生,往後好歹大哥天佑能帶着謀個差事,不算逾例。
齊天睿問大伯大伯母怎麽說?闵夫人撇撇嘴,天悅的事你大伯母怎會操心,還是咱們惦記着些吧。
齊天睿想了想,點頭應下。
娘兒倆吃了盅茶,齊天睿又道,“初六在我宅子裏有一桌酒,都是至交,成親的時候沒趕回來,這回要一并帶了夫人賀,到時候我帶了莞初過去。”
“哼,”闵夫人冷笑,“她算哪門子夫人?一副笑臉兒,死硬的骨頭,心眼兒裏頭一句實誠話都問不出來,不知是怎麽教養的!原先我管着倒罷了,你又說要放着些莫太緊了,這一放,在這府裏頭緊閉着門還惹出閑話來,頂着個正經二奶奶的名兒,有什麽都是往咱們娘兒們身上惹。這要再帶出去,還不張狂?臉面和門庭就都敗盡了!”
“哦?”聽闵夫人說的狠,齊天睿覺出話裏有話,“她怎的了?惹什麽閑話了?”
“這府裏人丁本就不旺,正經的小爺還不就是天悅?這才進門幾天便引了他往繡樓上去,大夜裏的,你又不在,孤男寡女的說了半宿的話。”
齊天睿蹙了蹙眉,闵夫人又道,“天悅這孩子生就一副俊模樣,打小兒腼腆,從來謹慎、禮數周正。到了該說親的年紀老太太還說他小,要過一二年才給提。這怎的你那媳婦兒一進門,不幾日的功夫倒與這小叔子有了交情?莫說是咱們隔了一層的大家子,就是那小門小戶的親嫂嫂又怎好如此?莫說傳出府外,就是傳到東院,大太太平日裏對這一房的孩子不聞不問,但凡有了這事,還怕她不挑理?”
“那天是我讓天悅稍話兒回來。”齊天睿回道,“他回來晚了,才耽擱了。叔叔嫂嫂一個屋檐下住着,見個面,說句話,有什麽大礙?太太您要認真計較,旁人便會當着醜事來傳,傷的可是咱們的體面。”
闵夫人被堵了一口,氣道,“什麽要緊的話兒還要自己兄弟帶回來?當真與你那媳婦兒這麽離不得?”
“太太,您老這麽你媳婦兒你媳婦兒的,我要是不回去疼疼她,都說不得。”
闵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莫給我捅刀子!她早晚不能留,耽擱這幾年,你也早該娶親了。”
齊天睿嘴角一挑,淡淡一笑,“我倒不急。”
“你不急,我急!”闵夫人圓圓的身子貼着炕桌湊過來,“天佑和蘭洙這些年也不過是生了個丫頭,咱們也是嫡房孫,你瞧老太太上心的,還不是盼着?我想着早早給你物色,等這寧家的丫頭走了,就是現成的。”
“太太已然有想着的人了?”
闵夫人面上無笑,手撚着佛珠,“你在外頭怎樣我也管不着了,只別弄出什麽有損老爺名聲的事來就好。不幹不淨的女人外宅子也不能進,更不能生兒育女!”
“太太放心,我定是尋個幹幹淨淨的女孩兒回來給您生孫子。”
闵夫人這才笑了,“那才是正經。”
……
次日一早,齊府大開府門,接待親朋舊友。家宴分兩處,一處擺在西院正堂,招待的都是齊允康的同年好友,吃酒敘舊,另有家戲伺候;另一處擺在花園子水榭,都是小字輩的公子們,就了雪景齊天睿又請了一班雜耍,甚是熱鬧。
韓榮德早早兒就來到府裏,應着自己曾經對這園子的熟悉半個主子似地幫着齊天睿兄弟招呼。看那神清氣爽、打扮得一副正經讀書人家公子的模樣,與落儀苑的癫狂判若兩人。待客人都落座吃酒,他倒随意撥拉了兩口一個人往園子裏逛去了。齊天睿也顧不得多留意他,只待開席後應着闵夫人的話帶着天悅去見了兩位府院裏的師傅,老先生們自是都十分謙和,極贊天悅果然是老翰林之後,聰慧過人。
瞧天悅一臉笑容僵硬、低着頭地應付,齊天睿不知怎的,竟是有點心疼。
這一日府裏熱鬧,園子也大開着,有老先生還要進來給老太太請安、說話,福鶴堂這邊便早早支應着。闵夫人一大早也趕過來,一道陪着。府裏人雜,老太太囑咐姑娘們今兒都不必過來了。
這年過得莞初頭昏腦漲,聽聞福鶴堂傳話讓歇着,總算是舒了口氣。早起伺候齊天睿穿衣洗漱,送走他,自己一個人得了空兒,把前些時收的信都拿了出來,一封一封按着日子打開,研磨蘸筆,輕輕點着。窗外雪景初晴,筆下清流小溪,真真是難得清閑……
“姑娘,”
莞初正在興頭上,綿月從外頭進來附在耳邊悄聲道,“走,咱們出去。”
“去哪兒?”
“去藥房給姑娘換藥。”
“不用。”莞初撥拉開綿月,又蘸了蘸筆,“晚上咱們自己換就好了,還驚動藥房做什麽?我今兒不得空兒。”
綿月抿嘴兒笑,“姑娘,走吧,今兒這藥你可一定要換。不換,可要後悔喽。”
“嗯?”綿月可不是個貪玩兒、起閑心的,難得見她如此俏皮,莞初也來了興致,“好,就依你,若藥換得不好又耽擱了我的時辰,我可不依。”
“放心吧。”
兩人下樓出了素芳苑,不尋那鵝卵的路,挽着手專踩了雪,日頭照着,一閃一閃地晃眼,眯了眼,嘎吱嘎吱地走,口鼻之中深深地嗅,好清涼……
藥房在園子東門拐角處,因着府裏人多,單另了一個小院子出來,兩間正屋裏一面牆的藥鬥櫃子裏存着常備之藥,兩邊書架子上是醫書、藥典并各房各年的詢醫錄制并藥單子;房中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筆墨紙硯齊備,大夫們來看過病之後常要來此處查看錄制,兩個執事人輪流當班;兩邊廂房是各色草藥補品,尋季晾曬,另有兩個小厮打理。小院青磚灰瓦,從未修飾,甚不起眼。
推開院門,院子裏靜悄悄的,遠處傳來開了戲的笙管聲,越顯得這白雪覆蓋連路都沒掃出來的院子甚是幽靜,一股藥香,襯着雪涼。
兩人來在石階下,正要擡步,綿月忽地松了手,“姑娘,你去,我在這兒候着。”
莞初愣了一下神兒,綿月笑了,輕輕推了她一把,“快去啊。”
擡頭看着那虛掩的黑漆木門,莞初的心怦怦直挑,幾步上了石階一把推開門……
青衫素立,款款身型,一步之遙,莞初一抿嘴,眼中頓覺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