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見
“當年深情換別柳,長辭與卿斷更漏。折枝別柳如相憶,來年墳上土一抔。”
輕輕地吟出當年那少年所作的別柳詩,謝瀾望着滿目蕭瑟的枯柳漸漸地出了神。
這些日子以來, 他早已将阮諾如今的身世背景調查得一清二楚, 當得知佳人已然羅敷有夫時, 他只覺得上蒼是與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難道他上輩子的孤獨守候就只為了這一輩子的擦肩而過?
早已枯敗的柳枝從手心滑落,直直地落入河中,随着流水悠悠蕩蕩地飄遠。
看着滿池碧水映着斜陽悠悠,謝瀾遠目遙望, 攏在袖中的手早已握成了拳。
青鳥銜信予佳人,待卿日暮歸不歸。
……
阮諾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謝瀾迎風獨立的身姿,彼時她迎着夕陽望向橋上,只看得見橋上長身玉立一個身影,瞧不清面容, 她卻一眼就認出那是前些日子在宮道上遇到的謝瀾。
她娥眉輕蹙,覺得謝瀾較之于當日,似乎愈發清減了。
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阮諾輕輕地嘆息一聲, 才小心翼翼地踩着石階往橋上走, 一步一步似是踏着往事而行,等到站在謝瀾的身後時,阮諾原本還有些緊張和糾結的心卻意外地平靜了下來。
往事随風不可追,前塵如何,早在她落井時便已經煙消雲散,如今隔世重逢,她與他不過是最熟悉的陌路人罷了,或許連熟悉也沒有。
翕了翕唇,阮諾有些無奈地在心底嘆息一聲,如今連喚他一聲也做不到了。
可是謝瀾卻似有所感地轉過身,二人目光相對,阮諾靜靜地露出一抹笑意。
謝瀾的耳根處有些微微泛紅,藏在袖中的指尖卻泛了白,他的目光絲毫不加掩飾地落在阮諾的臉上,放肆而直接。
他與前世大不一樣了。
這是阮諾的第一感覺,前世的謝瀾哪裏會這樣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瞧?
“你如今可好?”過了好半天,謝瀾才開口問道。
他的聲音有些發澀,可是語氣裏卻帶着熟稔,落入阮諾的耳中教她嘴角的笑意更深。
她知道謝瀾一定已經調查過自己了,知道他如今對自己的一切經歷應該都了然于心,如此她也覺得便宜了許多,至少無須過多地去解釋些什麽,比如她現在是個啞巴,又比如她已經嫁做人婦。
于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擡步走到謝瀾的身旁,目光投向他之前望的方向,半晌才側過頭來看着謝瀾比劃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從日出到日暮,她不知道謝瀾站在這座橋上究竟等了多久,但是看着他有些發幹的薄唇,想來也應該等了不是一時半會兒了。
可謝瀾卻搖了搖頭,他目光緊緊鎖住阮諾的小臉,意有所指的開口道:“這麽些時間實在算不得什麽。”前世他等着娶她過門等了三月,最後娶進門的女子卻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她,喜帕落地,看着那一身紅裝的女子,在她的哭訴中才知道他心上的那個她早已落井身亡。他踉跄着離了洞房,冒着雨到了她的墳前,卻已是生死陰陽兩隔。後來的後來,他離開了謝家,孤身在外漂泊了大半輩子,身邊沒有半點兒可以拿來寄托思念的東西,終于在楊花飛盡的三月從飄蕩的孤舟縱身躍下,再醒來他便到了大齊,成了金陵謝家的少主。
比起前世半輩子的蹉跎等待,這半日的功夫不過是須臾,謝瀾看着阮諾,心裏既是歡喜,又是悲哀。喜的是她還活着,他們又相遇了,悲的卻是她已嫁做他人婦,兩個人到底無緣。
阮諾雖然不知謝瀾上輩子的經歷與遭遇,可是看着謝瀾眼底隐隐的沉痛,多少也猜到他上輩子過得不痛快了,然而心中一聲長嘆,淡淡地将目光移開。
不論如何是彼此無緣無分,前世她不愛謝瀾,卻可以答應婚事嫁給他,這一輩子橫亘在兩個人之間的有太多太多,阮諾于他無意,又多少還介懷着上輩子的死是因他而起,所以阮諾抿唇靜默了片刻,才又比劃道:“你如今金榜題名當是仕途平順,至于前塵往事如何,該忘了的便忘了罷。”頓了頓,才又繼續,“我不是昭國皇商阮家的大小姐,你也不是阮家的準女婿,你是大齊的狀元郎,糾結于過去,于你于我都不是什麽好事。”
她緩緩比劃的動作,早有準備的謝瀾都看得明白,頓時覺得好似有一盆涼水當頭澆小,前世今生兩個人第一次面對面的交談,她與自己說的卻是彼此相忘。
謝瀾緊緊地盯着阮諾的小臉瞧,企圖從她的臉上瞧出一點兒的違心之意來,可是小姑娘臉色淡淡,一如前世他遠遠望到的模樣,那般從容,又是那般的不将這一切凡事萦繞在心上。
謝瀾整個人似是突然失去了力氣一般,長身玉立的身姿透出無限的悲涼來,他似是自嘲般的笑笑,聲音沉沉卻不改清朗,“我知你如今的苦衷,可你何至于和我将界線畫得這麽分明?”
阮諾別開臉,目光輕輕地閃了閃,才比劃道:“我從來不曾有過什麽苦衷,只是覺得不該耽誤了你罷了。”她是沈缙的妻子,禦旨親賜的将軍夫人,這一輩子若是沒有什麽意外想來也不會改變,謝瀾若是抛不開舊事,最後苦的是他,也讓她心裏難受。
“耽誤不耽誤不是你說了算。”謝瀾卻輕輕地笑了,他看着随風輕輕擺動的柳枝,聲音清清淡淡,“将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就如你我何曾會料到如今在大齊再世重逢?老天爺這樣做總是冥冥中有他的安排,”
見阮諾翕了翕唇,謝瀾不等她比劃什麽,就笑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麽,你想告訴我你對我無意,不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知道,只是前世我一意孤行寧可做個上門女婿,那麽今世我也願意一直等着你。”等着你來我身邊,或是等着你真正的幸福。
這是謝瀾這些日子以來深思熟慮、百轉千回以後唯一的念頭,既然放不下她,那麽就這樣守候着她,比起上輩子半生飄零連個念頭都沒有,如今這般實在已經好的太多太多。
謝瀾的滿腔情意令阮諾心驚,她隐隐對謝瀾的前世有了些猜測,可是卻又覺得虛無缥缈什麽都抓不住。
她知道如今這會兒說什麽,謝瀾也不會輕易更改自己的想法,只想着時間久一點兒,這一切也就會散了,淡了。
然而有些事情遠不是她想像的那樣,至少她低頭垂眸的那一瞬就錯過了謝瀾眼底劃過的那一抹堅定。
兩個人站在橋上,看着夕陽西沉,終究是相對無語。
最後,是謝瀾目送阮諾的身影遠去,看着阮諾身上的大氅上金絲線隐隐跳動浮光,謝瀾握了握拳,最後轉身下了別柳橋,與阮諾朝着相悖的方向漸行漸遠。
阮諾回到沈家的時候,月荷和卿雲就迎了上來,兩個小姑娘的眼底都盛着濃濃的擔憂。
月荷上下打量了一眼阮諾後,才道:“夫人怎麽到了這會兒才回來呢,将軍之前派人回來詢問的時候可是吓壞了我們了。”
兩個時辰前,沈缙就曾打發人回來關照阮諾是否已經安然回府了,一直沒見着主子的月荷和卿雲登時就吓懵了,可是到底瞞了下來,只是後來安氏又打發人來問過兩次,月荷與卿雲就亂了分寸,這會兒好容易等到阮諾姍姍歸遲,兩個人既是高興,又忍不住埋怨起自己的主子來。
阮諾也有點兒心虛,只是不好明說,便捏了個謊比劃道:“回府路上了迷了路徑,一不小心轉到了城西,好容易才回來呢。”
卿雲早已查看了阮諾上下,見她安然無虞便松了一口氣,又見她笑得狡黠,知她話裏多少是隐瞞了些什麽,可到底沒有多問些什麽,只抿嘴笑着打趣道:“主子如今兒可是越發地活回去了,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傳出去可是要讓人笑話了。”
阮諾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撇撇嘴比劃道:“除了你們倆個小丫頭還有誰會來笑話我呢?”說着攤了攤手往西廂房走,進了屋解下身上的大氅,才轉頭吩咐月荷,“快給你主子上好茶。”
月荷現在的性子也開朗了很多,咧着嘴笑嘻嘻地道:“好茶沒有,只是有些熱的白水了。”
說着就轉身出了屋子,惹得阮諾看着她的背影勾唇淺笑。
卿雲把大氅放到內室才轉回來,看着阮諾勾唇淺笑的模樣,也不由露出一絲安心的笑意,走上前,與阮諾道:“主子今日可是去見了齊大夫?”
卿雲自是已經聽說沈缙帶着阮諾去了妙手堂的事情,心裏有點兒疑惑地繼續問道:“主子的藥都已經熬了吃完了,齊大夫可有說您何時能夠開口?”她是盡忠于沈缙沒錯,可是自從被撥給阮諾以後便一心服侍她,如今見她有開口說話的希望,自是滿心雀躍,總是希望她能好得更快一些。當然,同時她也是想着,若是那齊朔果真是有本事的話,合該她改日也得去拜拜師學學藝才行。
卿雲眸底清澈,半分未曾掩飾自己的想法,教阮諾見了莞爾,卻還是存了打趣的心思,比劃道:“藥方自然是有的。”頓了頓,又繼續比劃道,“那藥方我的書房也有,在左邊書架第三排順數第十本便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