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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那是什麽?”

“是馮十二的木刻版畫,魚躍龍門!”

一群雕版師湊了過去研究。“這刻法确實是馮十二之技,怎麽沒見過印刷成圖過?”

“譚老板說是有收藏家輾轉到手,本要送往海外,臨時出了事不得不忍痛出售。馮十二的佛像版畫,通常印刷千張即銷毀原版,這一回能看見沒有印刷過的木刻,實是幸運之至。譚老板說了,先放三天,再出價。”

“話說回來,為什麽是這幅魚躍龍門只刻不印呢?”

因為當時她就在船上,聽見“要不要吃新鮮的魚”,于是福至心靈就刻了。因為,現在她手頭上只有在船上刻出來的版畫可以換錢。

或許是海外船只停在晉城的原故,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會在晉城出現:為此,晉城好幾家樓鋪開了創舉,有了名為拍賣會的買賣。價高者得,販售物也包括書畫墨寶,同時時不時展覽,讓同行有機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無形中将藝術文化再往前推上一把。

馮無鹽在船上時就想過,她不可能永遠留在晉城,那麽在晉城這段日子裏,她首要是看一回版畫展覽以及畫像石刻。

可能是她不經意曾在鐘憐面前洩露這個念頭,今天比平日都早,鐘憐就捧着一套新的男裝出現,說是不去寺裏,轉來看這間鋪子裏的版畫展。

男裝什麽的,她還是第一次換上:男子的束發、男子的衣褲、男子的鞋履,彷佛無憂無虎的閨閣小姐扮男子出游一樣。

鐘憐是怕她待在他的宅子裏,撞上什麽不該撞上的嗎?所以特意讓她早出門避免難堪?

其實一點也不需要。

她恢複得很快的。況且,誰也不欠誰,是她誤入歧途,不小心陷得太深,而現在她正在走出來中。

不過這一身男裝确實給她一種鮮衣怒馬少年時的錯覺,能夠讓人心情稍稍明媚起來。鐘憐在那個皇宮裏到底專司什麽?竟深谙安撫人心之道。

“唉,擠不進去呢。”身邊的年輕男子遺憾地嘆息。

馮無鹽客氣地回:“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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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進這間鋪子就遇上同好,讨論得正興起——這點她是頗陌生的。在京師,她跟雕版師一向沒有交流,就算有……也是如錢奉堯那般對她抱有另類心思的人。怪誰呢?曾有一度她想着這個問題,後來,她才明白當自己的親爹明擺着女兒們可以待價而沽,眼饞的人自然也把她這個人看成一個可以标價的商品,而非專業的雕版師。

所以,在這裏,她無名無姓,不會承認自己是馮十二,再讓人心生欺負之心。何況,她還等着收錢呢。

“如果小姐不嫌棄,在下願盡地主之誼。美酒易覓,知音難尋。我這雕版小師難得遇上像小姐這樣通曉版畫的知音,要是放過,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說到馮十二,對了,小姐等等。”他翻着自己的背囊,自裏頭小心地抽出一本書冊,不厚,約六十幾頁而已,頁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畫,每幅畫左下方有個馮印。

“看,小姐,去年馮十二将單幅版畫集成一冊,雖然才這麽點頁數,每一張卻是天劃神镂之作。版畫只出千本,從此絕版。我還是費了千辛萬苦,花了雙倍的價錢托京師朋友帶回來的。”

“啊……你真有本事。”馮無鹽抿嘴。

在旁的鐘憐不動聲色看看這男人,再看看馮無鹽抿嘴下的小笑花,連帶點紅腫的眼眸裏都有了淡淡笑意。鐘憐正在想,能夠讓一個正在難過的女人感到高興的,到底是這個男人太厲害還是女人太沉迷在自己的雕版上?

“她雖是一介女流,在版畫上的技巧卻遠勝于他人。”他嘆息,“可惜未能一睹其人,好讓我能有所讨教一番……對了,小姐也是雕版師,請問如何稱呼?”

馮無鹽掩嘴咳了一聲,道:“我姓燕。”

瞬間鐘憐面部扭曲一下。

“原來是燕小姐。在下胡伯敏,雖然沒有什麽名聲,不過我最自豪的就是能畫能刻,不必跟畫師合作。我見過馮十二的雕版佛畫、山水畫、春夏秋冬圖,雖是精妙無比,但我總認為好像可以再好點……到底是哪呢?”他陷入沉思。

馮無鹽完全明白那種精益求精的心情。雕版師除了靈氣、技術,最重要的還是不停的思考。她遇上同類人,心情帶上了幾分愉快,忍不住道:“改成分版分色的套印會好些?”

他思緒一頓,盯着她看。“分版分色?那是什麽?”

“現在的版畫皆只有一色,再了不起的,是以朱墨兩色來調,公子有沒有想過分版分色,切割木刻版畫?”

“你是說……多色版畫?”他如遭木槌重擊,“等等!你試過嗎?”

“我這幾天正要試,圖式打算先以山川為主較簡單,色要漠雅易改。”馮無鹽問道:“公子覺得可行嗎?”

他怔怔看着她,突然轉頭看看四周,激動低聲道:“燕小姐,我們到裏頭談……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裏頭是讓文人雅客興致一來作畫的地方,也有一些雕版器具。我實在是太好奇了,就版畫上你的異想天開真是太有趣了,能夠再……再互相讨論一些嗎?”

馮無鹽見他滿面狂熱,想到自己在京師時沒人能夠跟她探讨,想了片刻點頭,随他進去。

鐘憐動了動嘴,咬咬牙也跟着進去了。

等到馮無鹽與他談到盡興了,三人自裏頭出來,天色已微微暗下來。胡伯敏滿面發光,像個小孩子似手舞足蹈送她們到門口。

鐘憐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胡公子到底是怎麽看出我家姑娘女扮男裝的?”她自認手藝一流,怎麽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胡伯敏愣了一下,看着她,再看看馮無鹽一身男裝。

“那個……怎麽看都是個大姑娘吧?在晉城裏,女子時常扮男裝行走,看久了,多少也認得出了。”

馮無鹽好奇問道:“晉城女子為什麽常扮男裝?”

胡伯敏抓抓頭。“大概是海外那些船員帶回來的亂七八糟見聞吧,說什麽海外的女人跟金璧的男人一樣多情,養了不少情人等諸如此類的例子……晉城的姑娘聽久了心也野了。不過,再野再大的勇氣也只敢穿着男裝出來晃,誰敢學那些不着調的奇聞……當然,小姐是不一樣的吧?”

馮無鹽與鐘憐聽見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表情本是呆了一瞬,但到最後一句,鐘憐回過神搶先道:“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家姑娘是外地人,連聽都沒有聽過這些匪夷所思的奇聞,多虧公子提醒,回頭就換回來。”

兩人走出鋪子,晉城街道被夕陽的光芒籠罩,彷佛璀璨的金光落入凡間,一股輕風湧進街道,直撲馮無鹽面上。她半是合眼,感覺這股風連帶入了心裏,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忽地噗嘯一笑,“好像也不錯呢。”

馮無鹽微微一笑。“以前待在一方之地,真是孤陋寡聞。一個女人還能養多個情人我前所未聞,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她微地躬身,“鐘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試着讓我視野開闊。我可以理解晉城姑娘為什麽女扮男裝了,這真的會讓我們的心态再廣一些,而這樣子的心态正是起點。”

等……等一下!廣什麽?什麽起點?鐘憐心裏慌張起來。她讓馮無鹽換上男裝是另有目的的。今早馮無鹽神色自若,食量正常,若說真有什麽異樣,就是眼眸如染了胭脂,其實……比她預想的好很多到簡直出乎她預料跟死氣沉沉、永遠一蹶不振的宮裏妃子完全不同。

她沒有想到馮無鹽會振作得如此之快,快到……或許陛下在馮無鹽心裏根本不算什麽。

“天色還不晚,姑娘若還不累,我們走走?”

馮無鹽看看已經要昏暗的天色,再看看她,點頭。“好啊。”現在她是客随主便,宅子是人家的,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

鐘憐明顯松口氣,跑去跟車夫低聲說了幾句後,便跟着馮無鹽走在晉城的街上。

“姑娘怎麽想要賣版畫呢?”她早上說改到晉城裏的拍賣鋪來看看,一轉頭馮無鹽馬上拿了版畫出來。

馮無鹽面不改色地答道:“因為我想要知道晉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歡馮十二的版畫,何況我想買些零碎的東西也方便。”

鐘憐笑道:“有什麽東西想買,吩咐奴婢就是了,姑娘何必費這麽大的工夫?”

“那不一樣的。鐘憐你待我很好,有時我也想……”馮無鹽随意掃過周遭,指向賣糖葫蘆的小販,“想請你吃它,卻身無分文要你來付,我多沒有面子。”

鐘憐看去,一愣,笑着過去買了兩支糖葫蘆,一支分給馮無鹽。“今天就讓奴婢先厚顏請姑娘了。”

馮無鹽硬着頭皮接過,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舔了兩下。她還真沒有當街吃過這種東西……接受對方善意似乎不太難,她想。

“姑娘先前應該跟胡公子說姓龍,而不是姓燕。”鐘憐柔聲提醒。

……雖然接受對方的善意不難,卻也要謹記必須跟鐘憐保持距離,馮無鹽在心裏加了這一條。她泰然自若答道:“我怕冒犯陛下,燕爺應該不會介意的。”

鐘憐欲言又止。

馮無鹽轉了話題,帶絲疑惑道:“鐘憐,你看起來很熟門熟路。”雖然說看似在逛街,其實鐘憐一直像是在認路把她帶往某一處。

鐘憐帶着她進入巷子直通到底,到另一頭的街上,指着對面的樓子。

“……?”她看着那間明顯正在作買賣,以致賓來客往的樓子,再回頭看鐘憐。裏頭有版畫?

鐘憐輕聲道:“昨晚來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

轟的一聲,耳邊彷佛炸開了,馮無鹽眼前瞬間一片泛白,暈眩得幾乎站立不穩,右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腰袋裏的碧玉刀。

“不過就是紅樓裏的人,”鐘憐的聲音像自遠處傳來,強迫着她聽進去,“姑娘何必在意?那樣的人只是給爺們解悶用的,倘若真有爺們着了道,弄死也就罷了。況且陛下不會着道,只是一夜貪歡而已。”

還不行,得再多給她點時間,她想。馮無鹽極力壓下湧上心口的撕裂感,極力控制住頭暈目眩。

“姑娘?”

馮無鹽暗暗用力吸氣,手上隔着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讓她微微鎮定。她轉頭看着鐘憐,輕聲問着:“你帶我來看她的落魄可欺?可是,不是她主動的啊。”她的聲音太輕了,以致聽不出裏頭持續的顫意。

鐘憐一怔,怔然裏帶着些許的迷惑。

忽然間,馮無鹽微笑起來,依舊輕聲道:“謝謝你,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陛下是不會着道的。”馮無鹽說着這話時,想要笑出聲,但喉嚨光是擠出這些字句就已經用盡力量了。真要笑出來,她不知道到那時她會不會愈軟再也動不了。

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麽……只要一面對,甚至稍稍深想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一定是還不夠努力……

弄死?鐘憐是一個極其忠心的人,龍天運讓她做什麽她便做,也只說該說的話,這一點馮無鹽一直有所感覺。現在鐘憐當着她的面明示她說可以弄死一個女人……她應該感謝鐘憐待她的心意,可是,她們的想法差太大,到底……是她錯了,還是鐘憐錯了?她真的很困惑。

她低頭看着左手一直拿着的糖葫蘆。

“公子?”

馮無鹽緩慢地回過神,看着紅樓的人不知何時越過街來到她們面前。

“瞧你們在這頭張望的,想進……是女扮男裝啊。”那人笑道,上下打量馮無鹽,最後落在她的面上。不是大美人,心裏便有了底。“夫人是來抓奸?不好吧。要是惹你家老爺不開心,你也會不好受,對吧?不如睜只眼閉只眼。”鐘憐立即反手給他一巴掌。“由得你在這裏胡亂說話!”“你——”

“有什麽好抓的?男人有心要來,誰能阻止?”馮無鹽轉向鐘憐,聲音仍是輕虛無力,但臉色冷淡,肩直而挺,完全不理會紅樓的人。“走了,我想回去了。”

一開房門,迎面而來便是一片黑暗。

“姑娘,我去廚房把飯菜端過來。”鐘憐越過馮無鹽要先點亮燭臺。

馮無鹽正想說“不用了,我不餓”,忽然間——“出去。”

馮無鹽停步。

鐘憐聞言,臉色陡變,往馮無鹽的方向看去,但忠誠的本能讓她直覺聽從命令退後着。她垂着眼,将門輕悄地掩上。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只剩呼息聲。馮無鹽直視着前方,雙唇微張,無聲地喘了口氣,而後用力彎着嘴角。

暈黃的燭光倏地亮起,桌旁漫不經心地點着燭火的龍天運立即現形。即使燭光只照亮龍天運的半側身體,這個男人的氣勢仍然強烈而深刻地存在這間房裏。

她跟他就像兩個世界裏的人一馮無鹽心裏忽生出這個念頭來。

一開始,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是璧人與晉人的不同,璧人較為強勢:以為只是一時貪歡之舉,她可放可收是有主動權的:以為自己心如鐵石,能夠輕松地面對結束……

別人騙不了她,只有自己才能騙過自己。

皇帝?那真是……雪上加霜。

昨天,在她想要認真跟他談時,她還在想,是不是……是不是嘗試着跟他約法三章:我們一心一意守着彼此,直到我們發白齒落合眼時,約定自動結束:下輩子各自散去,到時他另外找女人,而她也不必面對。

雖然這樣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但或許真說不定有這樣的男子存在呢。

直到昨夜。

即使屏障着任何想像,她的喉口仍是湧起強烈的不适感,心頭撕裂着。他正跟人纏綿時,她眼前一片泛白,無法控制地顫抖着,想把自己埋進地底深處,什麽也不要看,什麽也不要想。

原來,馮無鹽,你這麽軟弱。

以前她一直認為她跟十六想法不同,她堅強許多。現在比起來,執意要人宮當寵妃的十六,心志确實比她強大許多……寵妃呢……會愛寵十六的男人将是眼前這個……皇帝……

她都想放聲大笑了。

無意間,她瞥見桌上燒了一半的畫,心裏終于明白好一陣子沒見的男人出現的原因。

因為意願被違背了,所以他無法容許?如果乖順點,很快會生膩?馮無鹽帶點迷惑地想着。

“怎麽這麽晚回來?”他含笑道,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走到她面前,目光一直膠在她的面上,也不知在看什麽。“在外面玩得開心麽?”

一股甜膩膩的氣味撲鼻,他終于轉開視線,落在她的左手上。他抽走她手上的糖葫蘆,訝問:“手這麽冰?

可見是凍到了……喜歡糖葫蘆?”

“還好。”她自覺語氣很正常,于是,微笑道:“是鐘憐送我的。”

他咬了一口,眉頭蹙起,随手丢了。“若不愛吃,丢了就是,顧及她做什麽。”

“這是鐘憐的心意。況且,我沒有嘗試過,怎會知道喜不喜歡呢?”

“鐘憐的心意你倒看重得很。”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最後落在她一身男裝上。他的目光灼灼又帶着一絲陰暗,嘴角彎了彎道:“你一身男裝竟如此令人垂涎,怎麽不是讓我第一個見着呢?有多少人見過了?”他的手指認認真真極為細致地替她解開束發。一頭青絲如雲落在肩腰上,接着,他順勢埋進她的發間,輕輕咬住她的耳輪。

馮無鹽面帶微笑,站在那裏動也不動,輕聲說道:“我的癸水還沒有結束。”

他的動作頓時停住。

他眉眼微側,盯住她的表情,大手改而覆上她的心口,柔聲道:“無鹽,你心跳真快。”

“是啊,真是遺憾……我、我也是想的……”

他喔了一聲,忽地要吻住她略帶淡白的唇瓣。

馮無鹽下意識避開。

他眸光裏閃過怒火,掐住她的下巴,硬是封住她的雙唇。馮無鹽的抗拒如同妣蜉撼樹,不及他力道萬分之一,仍讓他察覺出她的排斥。他心頭大怒,不退反進,只手圈住她的腰身,将她抛在桌上,壓着她的後腦勺,進人她唇間狠狠地吻着。

突然間,他悶聲晤了一聲,揮開她嬌弱的身子,他的力道過猛,她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去。

她後頭正是燃着的燭臺!他瞬怔,眼明手快到甚至驚惶地護住她的後腦勺,強拉了她回來。光的熱度在他手背上竄過,可以想見她一壓燭臺,小小火苗也能自她發上燒起。

這一來一回,兩人的呼吸都是略帶急促,微微喘着,對瞪着。他的目光掃過她微顫的身子,力氣不對等,方差點釀出大禍來。

龍天運第一次嘗到那種旁人傷你你還要小心翼翼克制的委屈感。

他一連退了幾步,一字一語沙啞說着:“永遠不要,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企圖傷害我,除非你想落得跟我現在一樣的下場。”随着開口說話,鮮血自他唇間流出,他不在意地抹了又抹,居然一時止不住。

馮無鹽見狀,心口猛地被絞了一下,幾度張口欲言,聽見他又道:“別告訴我,這不是你蓄意的。”

他冷靜地暗示她,最好別說實話,有些話說出口就是禍事了。要是蓄意也就罷了,不是故意的那表示什麽?

是連碰也不想讓他碰!

固執又倔強,說不定她真的會說出口,而現在他并不想聽見。龍天運心頭堵得很。這些日子冷着放,倒是把人愈放愈遠了,加上一整天聽見的,就算她後腳出了拍賣鋪,他直接處理掉那個姓胡的男人,怕也難解他內心如波濤的怒意。

放在後宮多好,誰敢窺他的女人?他閉了閉眼。當帝王久了,有些事太方便了,反而不願輕言離開這個位置。

“為什麽燒了畫像?對我生厭?”

“……不小心燭臺倒了。”

“跟喜子說的一模一樣呢。”他露出笑,“昨晚喜子跟你待上一夜?做什麽?”

“他……他不是太監嗎?太監跟我待上一晚,能如何?”

他面色古怪,低笑道:“就沖着你這話,我便饒了他。我一直納悶,前朝的太監數目也過多了點,那些個陰私事那些帝王怎會不知。你道,喜子美嗎?”他一見馮無鹽蒼白的臉色帶些不知他所雲的茫然,柔聲道:“你當真是救了他一命。那麽,那個姓胡的呢?跟個男人待在室裏大半天,你從他身上得到了笑容,很開懷?”

她吃驚道:“你派人跟蹤我?”

他上前一步,漫不經心道:“不,那是保護。為什麽不姓龍?燕奔哪好?寧願跟他借姓而不願跟我?”

“陛下的姓氏……怎能随便借人……你,你嘴裏的傷,先上藥吧……”她艱難地說道,下意識握住腰間的碧玉刀。

龍天運目光轉到她握刀的動作,盯着片刻,跨了兩步縮短彼此距離。

他轉而注視她噙着薄薄水光的黑眸半天,視若無睹她的握刀,捧起她冰冷的雙頰,俯頭蹭住她的雙唇。

在那一瞬間,馮無鹽挺直了背脊,緊緊閉着嘴,他也沒有要深吻,就這麽把他嘴上的血當作紅脂一點一滴沾上她的唇雛。

直到他滿意了,甚至她涼涼的唇都蹭熱了,他才笑道:“現在這顏色才适合你,瞧你剛才唇色多難看。”他突然問道:“因為我是帝王?”

她沒有回答。

他半掩住深暗幽黑的眼,微微笑着。“馮無鹽,不管我是什麽身分,只要我還要你的一天,你就只能有一個選擇。”

“……陛下要多久呢?”

瞬間,龍天運的眼底出現戾氣。

“陛下,你是天下帝王,在外風流韻事不可避免,我也……也喜歡陛下的身體……可是,你遲早要回宮……

不如還是設個限……”她輕聲道。

“我也喜歡你的身子。”他看着她,似是自言自語:“愛之如狂。”又笑着對她說:“現在,我可以馬上占有你,一次又一次,不生厭。我記得,你曾樂在其中的,是不?”

馮無鹽與他目光交會,左手緊緊樞着桌面上也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她的感覺有些遲鈍,現在全憑着本能在應付。她木然道:“是的,我樂在其中。陛下遲早要回宮的,我不願意入宮,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歡雕版。

不只雕,我還喜歡看,我在京師的家中收藏了各家雕版,單單只是在晉城我就如魚得水,彷佛回到了真正的故鄉:要我入宮我會無法呼吸的……說起來,不能見到船上那位春宮圖的雕版師我一直惋惜……”

“別提她。”

馮無鹽立即閉上嘴。

龍天運又含笑,湊近她耳邊,輕聲道:“魚躍龍門嗎?你想湊多少銀子遁走?去哪?想得美。你一離開那間鋪子,那幅版畫我就差人買下來了。”感到她渾身一震,他輕輕一扯她的男裝腰帶,換來她轉頭的凝視。

他繼續拉開她的男裝衣襟,不能輕松脫下的他嫌麻煩,便使力撕開。破碎的衣裳落在地上,解了他幾分心氣。

他看她僵硬着,淡淡道:“這樣順眼許多,是不?”

“龍天運……”

“嗯?”

“你不要欺人太甚!”她慢慢咬牙。

“哦?誰欺負誰?是誰咬了我滿嘴血?我是哪不好?馮無鹽,我到手的人,除非是我不要,否則無法擺脫我。你不說,我便當你無理取鬧,絕不放手。”馮無鹽瞪着他。半天,才不甘心地低聲道:“我總算明白,為什麽京中大老爺喜歡收了落魄女人當玩物,因為地位不對等,差距太大,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龍天運看着她。

她木木道:“陛下喜歡我麽?”

她咧嘴笑。“真是令我受寵若驚。我也是喜歡你的,我心心念念都是你:不過今天,在那間鋪子後面,我還是忍不住跟胡公子行了茍合之事,我吻着他的臉,摸着他的身體,在他背上留下我的抓痕,我讓他——”

“馮無鹽,你找死!”

大掌摸上她的頸子,龍天運瞬間被憤怒沖昏了頭:在那一剎那,僅僅就那麽一剎那,他産生許多想法——馮無鹽居然背着他偷男人!不,不會,她就是那樣的性子,怎會去偷人?是姓胡的下了催情香強迫她?他敢!不,他确定鐘憐一路陪着,這事是假的!

幾回的想法翻騰,彷佛從人間到地獄走了一回,再定神時,竟有些許的暈眩感。

他看向她時,微地一怔。

她微微笑着,淚水卻峰擁而出,打濕了她的臉。

“別管它,我并不悲傷。”她笑道:“女人的眼淚,都來得莫名其妙,身體跟意志力都無法控制它:所以,以後你別教女人的哭給騙了。瞧,大約就是如此,我呢,深知我這個缺點,雖然喜歡陛下,但開了竅嘛,總不能獨守空閨,陛下能容忍我在喜歡你的同時,也讓其他的男人滿足我嗎?”

龍天運因為最後幾個字所産生出的想像,差點癫狂了。

俊朗的面貌上從未有過的猙獰,他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到床前,把她扔進床褥間。

他上了床,雙臂撐在她頰旁兩側,俯下頭。

“不要!”她大叫。

“我是禽獸麽?”他恨聲道。這麽本能的喊出不要,又表示什麽?

“馮無鹽,我警告你,不管你想要表達什麽,永遠不準再用那樣的例子!你的心、你的人,到死都是我的!

我若死了,你也走不了!”太過用力,一時之間他舌上傷口血勢加大,又流了出來,落在她的頰上。

馮無鹽的臉上,本來只有淚水,此時與朱紅混在一塊,怵目驚心。馮無鹽也不理自己的臉,忍不住顫聲說道:“你……先止血好嗎?”

龍天運聞言,仔仔細細凝視着她眼底的情感。他面色終于好轉些,俯臉吸吮着她頰上淚水,不管她的僵硬,就這樣吻着她的臉、她睫上的淚。

“真鹹。”他舔了舔,舌上立即傳來痛感。這點痛,其實也沒有什麽……他盯着她,道:“我從未,這樣子吮過任何一個人的眼淚。”

她只是回視着他。

他冷冷道:“馮無鹽,你真貪心。”

“如果你願意,讓我去和別的男人……”她帶點微微的顫音,卻不是懼怕。

“你閉嘴!”龍天運狠聲道。一想到她的形容,他暴戾的情緒就湧了上來,明知只是形容,怒火仍是在瞬間覆過理智。他盯着她面上細微的表情。她眼神無懼,眼裏卻被淚水無聲地淹沒,嘴角一如初識時的緊繃卻帶着顫抖,這顫抖也不是害怕,而是……

當他嘴上的血成珠,淌人她淚濕的唇間,她目光晃動了一會兒,甚至全身無法控制地抽搐了下,緊跟着她的眼神對上他的,再有不舍,也是堅持住她的本心。

他似乎能夠了解為什麽她喜歡百年前的璧族。她一個人也可以活,一個女人傷痕累累也可以活下去,不會成為誰的菟絲花。

他盯着她良久,忽地嗤笑一聲,倒卧在她身側。

她驚愕地轉頭看他,聽見他合上眼道:“昨晚沒睡,累了。”

馮無鹽臉色一白,心頭生起排斥之意,卻還是被他雙臂強制圈人懷裏。明明一開始就是習慣各自睡各自的,到底什麽時候他喜歡抱人睡……昨晚也是這樣抱着另一個人睡吧?不,他是一晚上沒睡……一晚上沒睡麽……

她感覺到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後,有一下沒一下地壓着,彷佛企圖讓她放松……她想起河上那艘采選的船,又想起昨晚的美人,還有十六……大鍋粥裏竟有她……應該啼笑皆非的,此刻她卻是僵硬得笑不出來。

昨晚她又何嘗睡了?她一直在折磨着自己,把自己分裂成兩半,一半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另一半一直想着此刻他正在對那女人做什麽……可能精神上太緊繃,在熟悉的體溫以及海潮味下有了些許的困意。她微微合上黑色眼眸,喃喃自語着:“如果生在百年前就好了……”因為嘴唇張開了,鮮血終于落入她嘴裏,她立即閉上,露出了自嘲的苦澀笑意。

他沒有看見,卻是聽見了她的話,片刻後也不管她是否已睡了,放低聲音回答着:“百年前有什麽好?現在才好。”

星月交輝,在本是如墨的夜裏帶來些許朦胧溫暖的光芒。

龍天運直接出了院子,瞥見美麗的玉人兒靠在牆上似在等人。

果然,一見到他出來,喜子立即上前。

“爺,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那個胡什麽有的,爺也該看見了才是。“雕版師傅多是刻印佛畫、插圖或是文字,沒有一定功力難以雕版單幅作品,更遑論是集結成書,讓版商心甘情願地發行了。去年馮姑娘首次發行版畫集,僅印刷千本,木刻版畫在印刷後銷毀,以杜絕仿造,不容易拿到呢,奴婢耍嘴皮子耍得都起泡了,周畫師才肯轉手。”

龍天運心不在焉地聆聽,翻閱畫冊:圖是黑白,卻是栩栩如生,相當具有木趣刀味。他畢竟是皇子,給他一半血脈的人又有這方面的才華,一定的監賞功力他是有的。馮無鹽的版畫偏向中性,看不到女人軟綿的痕跡,有着璧人的粗礦與晉人的細致,太後只專春宮圖,正是性別造成的視野不同,造就了她身為雕版師的一種缺憾。

如果馮無鹽是男孩子啊……

還好不是。

“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人,肯定可以開派的。”喜子感慨。

龍天運擡眼盯着他。

“你道,既無意刺殺我,卻一直拿着她的雕刀不放,是什麽意思?”

喜子無法想像。“不是要殺人,就是自殺?”

“為什麽昨天一整晚待在馮無鹽房裏?”

“爺,你早上不是已經反覆問過了嗎?因為我見她……爺,你嘴上有血……”喜子以為是馮無鹽的血,心裏想着:可憐的女人:同時趕緊取出幹淨的帕子來。

龍天運垂着睫,随意抹了抹嘴唇,面上微露些許的痛縮。

喜子繼續說道:“我只記得她們說什麽因為存在,就是正确的。馮姑娘為此感到難受,因此我見她可憐,就多陪了一會兒。”

鐘憐端着飯菜過來,一見龍天運已出來,連忙躬身道:“爺。”她很快補上返回的原因,“奴婢怕姑娘餓壞,白天她沒有什麽胃口……”

“真是好理由。”龍天運要笑不笑。藉着送飯菜過來打斷他,再有什麽火氣一旦斷了,只要不是大事,下次要升火也就難了。

鐘憐垂下頭。

“你帶她去青樓做什麽?”

鐘憐依舊垂着頭,輕聲回道:“奴婢想讓姑娘看看,青樓裏的人不過是以色侍人的低賤東西,算不得什麽。”

喜子聞言,吃了一驚。鐘憐這話,不就是在說陛下昨晚睡的女人很低賤嗎?何時,鐘憐膽大至此?

龍天運喔了一聲,漫不經心道:“她知道了啊。”頓了下,又道:“去吧。你要沒驚動到她,就讓她繼續睡。記得,寸步不離。”

“奴婢遵命。”

龍天運又叫住她。“以後沒有我的允許,別給她穿男裝。”

“奴婢遵命。”鐘憐面對着他,恭謹地倒退着。

喜子抱怨道:“今早鐘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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