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結局 (1)
李步兒沒有住在李員外家。那是自然,一個奉聖旨成親的姑娘家,卻從夫家逃出來了,不但是掃了夫家的面子,也是掃了皇帝陛下的面子。李步兒敢回娘家嗎?
據說李步兒失蹤的消息傳回來之後,李員外家也沒少與女婿家打嘴皮官司,但是女婿在大同前線,李員外再疑心也鬧騰不起來。皇帝陛下又念他家乃是苦主,竟然置之不問。
“那是三皇子殿下使了力的緣故。”雲天風慢悠悠地說,“三皇子殿下告訴皇帝陛下說,既然要任用方崇煥,那就不能在這些事情上多加糾纏,以免他煩心。陛下若是有心,那就等幾年,再為方崇煥指一門婚事就好。”
“這事不正常,誰都知道不正常。皇帝陛下竟然容許了這種不正常……”蘇明媚輕輕地笑道,“三皇子殿下很得皇帝陛下的寵愛啊……李步兒,她到底在哪裏?”
“準确來說,李員外家裏曾經有兩個李步兒。一個已經悄悄出嫁,另一個則是在天香樓……”
天香樓,京城裏一所平平無奇的青樓。李步兒在天香樓裏挂牌,她的名字叫花想容。雲天風砸下十兩金子,立即将老鸨的眼睛砸成金燦燦的一片。于是,不管蘇明媚是不是女兒家,老鸨立馬将兩人讓進了雅間,好酒好菜伺候着。他們不過喝了半盞茶的工夫,花想容就袅袅娜娜地進來了。
看着花想容,蘇明媚略怔了怔。面前的青樓姑娘,穿着粉紅底子湖藍玉蘭折枝刺繡緞面圓領袍,下面是一件素色長裙。頭上不見半點兒妝飾,竟然是樸素無比。臉上也沒有半點兒脂粉,只是美中不足的是,也許是長年使用劣質水粉的緣故吧,皮膚竟然非常粗糙,鼻子周圍還有幾顆小小的黑頭。
難怪當日扮演李步兒的時候,她需要在臉上抹一層厚厚的粉。原來是想要遮掩那被水粉弄壞了的皮膚。
雖然過去那個李步兒濃妝豔抹,現在這個花想容素面朝天,蘇明媚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的确就是方崇煥的夫人……放着夫人不做,她……竟然來到了青樓!
花想容行完禮,也不客氣,就在桌案之前坐下,含笑為兩人斟茶,說道:“二位能找尋到這裏來,奴家真正料想不到。”那神色就像是招待長時間未曾見面的老朋友一般,順暢自然,不見一絲做作。
蘇明媚深深吸氣,說道:“我不明白。”“很吃驚是嗎?”花想容淡淡地笑,“正如你說的,鯉魚想要跳龍門要冒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所以我這條鯉魚,想來想去還是不要做白日夢了,至少我現在做魚也做得很好。”
現在的花想容,與當日那咄咄逼人的李步兒,竟然是天壤之別!蘇明媚只覺得胸口發悶,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般。
蘇明媚想要問,卻不知從何問起。花想容輕輕地笑:“蘇大人是不是想要問,到底今天的花想容才是真正的我,還是那幾日的李步兒才是真正的我?”蘇明媚點了點頭。花想容微笑着說:“如若方将軍不是看到了花想容真正的一面,怎麽會選我來做他的妻子?”“可是你卻抛棄了他……讓他成為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哦,不,是幾千年歷史裏最大的笑話。聖旨賜婚,卻得了一個慘淡收場!”
“與他吵架一場之後出走,是我與他之前的協議之一。皇上聖旨賜婚之後,我也曾想過要假戲真做,我也幻想着要弄假成真。”花想容笑笑,繼續說,“然而蘇大人在那裏鬧騰了一場,我看到了他的內心。蘇大人才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我沒有任何指望。既然沒有任何指望,我何不早些走人?青樓雖然不是好地方,卻好在不用僞裝。或者我還能趁着年輕找一個真正會珍惜我的良人。”
“這是你們之前的協議!”蘇明媚站起來,呼吸急促,“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之間沒有所謂的一見鐘情,沒有所謂的海誓山盟,只有一個所謂的協議?到底是什麽協議,為什麽要制定這樣一個協議……”
蘇明媚已經語無倫次了,她不要風度了,她将自己嘴裏的氣都撲到花想容的臉上。
自己已經解開一個謎團了,為什麽所謂的海誓山盟竟然幾個晚上就破裂?為什麽新婚夫婦還未曾合卺就大吵一架?為什麽新娘子會不顧聖旨賜婚而離家出走?
原因已經明白了!新娘子與新郎官之間,竟然是靠一份協議維系着……可是她現在卻要面對另一個謎團!
花想容笑了,笑容之中有幾分苦澀:“蘇大人是高估我與方将軍之間的關系了,真正的原因,蘇大人還是去問方将軍吧。方将軍上天香樓找到我,與我簽訂了這樣一份協議。為了讓我扮演他的心上人,給了我一百兩金子的高價。後來因為要與他拜堂成親,就又增加了一百兩。一共兩百兩金子,其中給老鸨拿走了一百兩,我剩下了一百兩。我只動用了三兩金子打造了幾樣首飾,現在都還在。只不過那只蝴蝶被我踩扁了,等一下就請蘇大人帶回去還給方将軍吧。他好歹看得起我,我總不能收他的錢……”
花想容微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香囊來,拿出兩件首飾,又掏出了一張銀票,面額正是“黃金九十七兩整”。
她将這些東西都推到蘇明媚的跟前,蘇明媚沒有接,黃金的顏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原來,沒有所謂的一見鐘情!原來,方崇煥不是因為一見鐘情而要退親,是因為他想要退親,所以才要所謂的一見鐘情!原來,我就是所謂的毒蛇猛獸……他寧可上青樓去尋找一個所謂的“德容言功,俱為上等”,寧可冒着被禦史彈劾的危險,寧可冒着觸怒皇帝的危險……也要與我退親!
我做錯了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蘇明媚的腦子裏轟隆隆作響,她開始痛楚地反思,從與方崇煥的第一次見面,開始反思。
第一次見面,她穿一件淡紫五彩印花緞面對襟褙子,他穿一件大紅繡金鑲邊象牙色暗花緞面圓領袍。她做出很害羞的樣子,低着頭沒有多說話。人人都說言多必失,她那樣做……總不至于讓方崇煥有讨厭的理由吧?
第二次見面,好像也沒有談過什麽話題。那時小圓子還不懂事,就這麽一路跟着他們,硬生生地一起将一個後花園走了三圈。他似乎問過她讀了什麽書?她回答說才讀完女四書。那時他笑笑,也沒有多說什麽……女四書乃是女兒家必讀的書目,她這樣回答,也不算有錯吧?
第三次見面……第四次見面……
思索的痛楚讓蘇明媚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雲天風不放心,低聲叫道:“蘇小姐!”蘇明媚回過神來,虛弱地笑了笑,對花想容說道:“花小姐,這錢既然給你了就是你的了,那姓方的有的是錢,何必還給他!他既然看得起你,能拿這麽隐秘的事情與你商量,朋友之間尚有通財之義,那麽拿他的錢又有什麽關系?”
蘇明媚說完,高聲叫過老鸨:“我想要給花姑娘贖身。”老鸨小跑着進來,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花姑娘可是我們天香樓的頭牌……”頭牌?一鼻子黑頭的頭牌?蘇明媚皺眉,說道:“要多少銀子?”老鸨賠笑:“五百兩……黃金。”
雲天風皺了皺眉,這個老鸨,獅子開大口呢。一鼻子黑頭,還要五百兩黃金?
蘇明媚卻是哈哈大笑,說道:“原先還以為,九十七兩黃金還能留下一點兒給想容小姐……卻不想還不夠啊。”
她伸手從懷中摸了摸,對雲天風說道:“我沒帶錢,先借你的。你幫忙将賬目結清,我先走了……”
花想容疾聲說道:“蘇大人,小女子不值這個價。”雲天風點了點頭,說道:“我回頭就與老鸨将賬目結清……”卻見蘇明媚已經下樓去了。雲天風吃了一驚,伸手從懷中摸出錦衣衛千戶的腰牌,往桌子上一放,疾聲說道:“你先去将花姑娘的賣身契拿來!不夠的錢,你到南鎮撫司去找我要!我叫雲天風!”
雲天風這般舉動,卻是吓了老鸨一跳,她忙點頭哈腰,說道:“既然是南鎮撫司大人,花姑娘的身價小人也不要了……”當下急忙去将花想容的賣身契找了來。
花想容連忙道謝,又将那銀票收了起來。這麽一耽擱,卻也不少時候。雲天風急匆匆下樓,卻見樓下一個赤膊漢子在跳腳痛罵,旁邊有人議論紛紛:“方才那個姑娘好生兇狠,竟然抓了門口立柱上的馬匹就跑……”問起樣子,果然就是蘇明媚!
雲天風叫了一聲苦,急急忙忙追了出去。大道直通南北,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煙塵。
大同城。城頭。風獵獵卷着大紅的旗幟。蘇明媚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城頭之上曾經飄過一面同樣大紅的“蘇”字旗。在這裏,蘇明媚成就了一生的驕傲。因為有了大同城的功績,蘇明媚成了京城貴族圈子裏的傳奇。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功績,是因為兩個男子有默契地将她推上了那個位置。如果沒有方崇煥,她不可能成為那三天的主帥,如果沒有唐黎悅,她說不定根本守不住這座城池。
那時候的她真的是非常幸福的啊。一邊聽着唐黎悅嬉皮笑臉的無恥言語,一邊享受着唐黎悅臂彎裏的溫暖;一邊含着眼淚與方崇煥鬥嘴,一邊卻努力而笨拙地将方崇煥的傷口包紮嚴密。
雖然與李步兒鬥氣,雖然氣方崇煥将她給甩了,雖然氣三皇子殿下習慣了纨绔不願成器,雖然被方崇煥強吻了,雖然那幾天身心的壓力都極為沉重,甚至在生死邊緣徘徊……可是蘇明媚還是不得不承認,那段日子,是她最為幸福的日子。
轉眼不過半年,一切卻已經天翻地覆。唐黎悅……京城裏那些無辜的屍首,已經在兩人之間劃出了一條深深的壕溝。銀河尚有鵲橋渡,可是那些壕溝卻無法填平。
而方崇煥——到底隐藏了怎樣的秘密?
蘇明媚用劍指着方崇煥,邊上一群士兵,都是大驚失色。數十張弓拉開,可是那些弓箭手,卻遲遲疑疑地不知該不該扣上利箭。
蘇明媚笑了笑,笑容凄涼得就像秋天滿樹的紅葉,一陣風就能将它卷走;方崇煥笑了笑,笑容勉強得就像冬天滿樹的冰淩,一棒子就能将它全數砸落。
方崇煥凝視着蘇明媚,她一身雪青底子五彩花卉刺繡的對襟褙子早已髒污不堪。發髻散亂,已經看不出飛仙髻的模樣。發髻上沒有任何首飾,耳朵上的珍珠墜子還掉了一只。
她是從京城一路奔來大同……她憔悴得讓人心疼。蘇明媚盯着面前的方崇煥,前些日子才在京城立下大功,他又官升一級。據說皇帝甚至詢問過他喜歡哪家女子,願意再給他賜婚一次。
方崇煥應該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少年得意,正應該鮮衣怒馬,神采飛揚。可是面前的方崇煥神色卻有幾分枯萎,眉頭之上,甚至出現了細細的魚鱗紋……他……有心事。
“你……瘦了。”先說話的竟然是方崇煥,溫和的眼神裏很平靜,“太子殿下……他不好嗎?”
“太子殿下……他很好,他——非常好!”蘇明媚一字一頓地說,就像是擠出了一顆一顆的冰珠子,掉落在地上,“你果然很關心太子殿下……你居然不先問我會不會殺了你!”
劍尖微微地戰栗着,蘇明媚受傷的手臂還未曾痊愈,因此有些不穩。這絕對是因為受傷的原因!
“你不會殺我的,明媚。”方崇煥竟然直呼蘇明媚的閨名,“我與你認識那麽多年了,我知道,你的心……其實很柔軟。”“你,你……”劍尖劇烈地顫抖着,蘇明媚不知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方崇煥說他了解她,方崇煥說她的心很柔軟……是的,蘇明媚知道,自己的心底其實是很軟的,爛泥扶不上牆,爛鐵煉不成鋼,蘇明媚只能裝模作樣耍耍女強。只是,這樣的情形之下,被方崇煥說破……蘇明媚不知她是不是應該将自己手中的劍扔掉,然後大哭一場,但是蘇明媚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真的非常像一只傻鳥。
方崇煥伸手,将蘇明媚的寶劍推到一邊,眼睛凝視着她,聲音有着懇切的痛楚:“太子殿下……是真心愛着你的,他甘願為你付出一切。當初你也做出了選擇,你應該回去。你會很幸福……而且你将會是全天下百姓最為愛戴的新皇後。”
“是這樣嗎,方崇煥?”蘇明媚聲音裏有着倔犟的絕望,“我原本是因為想要問問你,為什麽要甩了我!你寧可花費二百兩黃金找一個青樓女子來演戲也不願意娶我,你寧可冒着龍顏大怒的危險也要演這麽一場戲……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是想要将我甩給三皇子殿下是不是?你與三皇子殿下配合得那麽默契,你……是早就投奔了他是不是?他看中我了,你就忙不疊地将我給甩了,生怕三皇子殿下不知道你的忠心……原來,在你的心目中,女人都只是無關緊要的貨物,想甩就甩,想送就送,你們從來不曾考慮過,女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愛憎……方崇煥,你真的是一個好臣子,連女人都能讓給君上的好臣子!”
“不……你誤會了,不是這樣!”方崇煥抓住蘇明媚的劍尖,掌心被割破了,鮮血順着劍身流下來,“不是的……我根本不知道三皇子殿下與你竟然有私交。我也沒有想到,在我與你退親之後,三皇子殿下竟然……逐漸地走近了你!我只是以為,按照三皇子殿下所表現出來的纨绔面目,你不會喜歡他……只是我沒有想到,三皇子殿下竟然在你面前露出了真性情!那日在大同,我終于知道你會選擇他了,我也曾竭盡全力阻止,我甚至在知道他就在牆頭的時候強吻了你……可是我最終還是沒有阻止你接近他……”
“你松手……你手割傷了不知道疼嗎?”蘇明媚不知該說什麽,不知該做什麽,頭腦裏轟隆隆的——果然,方崇煥是愛着自己的,自己曾經的感覺一點兒也沒有錯——那麽,他為什麽還要退親?
蘇明媚将手中的劍扔掉,方崇煥也松了手,寶劍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氣。方崇煥揮手,邊上的士兵全都散去。
那血淋淋的手掌讓蘇明媚驚呼了一聲,伸手卻掏不出手絹——手絹掉在路上了。
方崇煥笑了笑,另一只手卻從懷中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蘇明媚。蘇明媚接過,竟然是手絹,自己的手絹。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她突然想起那日自己将這手絹塞到他的嘴巴裏。蘇明媚展開手絹,将方崇煥的手掌嚴密包紮。手絹上曾經染上少女的體香,也曾經浸透過男子的口水,現在……又被男子的鮮血完全浸透。
含着淚,蘇明媚仰起臉:“既然不是想要将我轉讓給你的三皇子殿下,那麽我再問你……你為什麽要退我的親?難道我就這麽讨厭嗎?”
“你不讨厭……你是我認識的女孩子中,最要強的一個,我也最欣賞你。但那不是愛,我不能将兩種感情混為一談。所以我決定先退了這門親事,慢慢再找一個心愛的女子。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皇帝陛下會賜婚。”
方崇煥笑着搖搖頭,說道:“現在幸運的是,你找到了你所喜歡的男子,三皇子殿下也找到了他喜歡的女子。既然這樣,你又何必記着我與你之間的那點兒疙瘩。你放下那點兒疙瘩,我也就能高高興興地另尋愛侶了……你說是不是?”
方崇煥開始的時候說得比較艱澀,但是越說越流暢,越說越是興高采烈。正如三峽之水,橫沖直撞,滔滔不絕。
這樣的結果……果然是皆大歡喜。蘇明媚将手中的手絹狠狠一抽,方崇煥手上一疼,整個人都是一顫。
蘇明媚扔下手中的手絹,冷着臉,身子翻上垛口,說道:“你不說實話……我會從這裏跳下去。”
蘇明媚說得雲淡風輕,正如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波瀾。她看着垛口外面,十丈高的城牆,下面行人細小如蟻。
她的心已經漸漸冰冷,就算是盤問出真相又如何,即便是得到方崇煥依然愛着自己的結論又如何……這樣死皮賴臉死纏爛打的手段,近似于下三爛的乞丐。
蘇明媚不是乞丐,絕對不是!蘇明媚是驕傲的蘇明媚,她何曾會含着眼淚乞求愛情?她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
她已經被自己全心愛過一次的男子欺騙了一次——盡管那個男子不是有意欺騙她。現在她又知道面前這個自己曾全心托付的男子欺騙過自己一次——她必須知道真相,必須知道!
蘇明媚的臉色冷如玄冰,蘇明媚的心絕望如死灰。這樣的情況下他依然拿話來敷衍自己……
蘇明媚感覺到了自己的心疼,自己的心正在被人淩遲。一刀一刀,痛楚持續不絕。
“你瘋了!”方崇煥有些慌了神,上前一步,就要來拉蘇明媚。蘇明媚笑了,燦爛地笑,驕傲地笑,然後——将一只腳伸了出去。
蘇明媚不想自殺,她只是……覺得疲倦了,不想再與方崇煥糾纏下去。
憑虛禦風,遺世而獨立的感覺……真的很好。蘇明媚不相信這樣還逼不出真相。
可是蘇明媚卻沒有想到,方崇煥竟然撲上前來,一把将她整個兒抱住。蘇明媚掙紮,兩個人就這樣糾纏在一起,在城頭上打了好幾個滾。
方崇煥手中的鮮血,沾濕了蘇明媚的衣衫。蘇明媚眼睛裏的淚,落進了方崇煥的嘴巴。
方崇煥知道,那是異常苦澀的淚……蘇明媚安靜下來,方崇煥依然不敢松手。兩人就這樣以極其暧昧的姿勢擁抱着,躺在地上,好久也沒有動彈。蘇明媚的呼吸平穩了下來,方崇煥的呼吸也平穩了下來,四周只剩下風吹動紅旗的聲音。
城頭之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風也輕柔下來了,輕柔得如同情人之間的撫摩。
蘇明媚的心安靜下來,方崇煥的心也安靜下來,兩顆心的心房之中,竟然空蕩蕩的再無滞礙。
蘇明媚擡眼看着天空,莫名其妙地,突然說道:“天上有白雲。”
方崇煥嗯了一聲,卻根本不知道蘇明媚在說什麽。蘇明媚又說:“白雲很白,白得就像蓮蓉糕。”方崇煥又輕輕地嗯了一聲,說道:“是很白。”蘇明媚說道:“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吃蓮蓉糕可是經常吃不到,于是就經常坐在亭子裏看着天上的白雲胡思亂想流口水,然後父親訓斥說,好女孩不該總是呆呆地仰面看着天空……沒辦法,所以我就只好半夜裏出來。父親不讓我坐在亭子裏,我就坐到亭子的頂上去。晚上也有白雲,但是晚上的白雲卻一點兒也不像蓮蓉糕。”
方崇煥說道:“我不喜歡白雲。”蘇明媚嗯了一聲,有些詫異。方崇煥說道:“我曾經向往過白雲的自由,它想飄到哪裏就飄到哪裏……可是父親教訓說,男子漢不能學浮雲一般無所事事,禁止我看着天空發呆……于是我有些氣憤,轉身就走,帶了三十兩銀子出門,一闖就是好幾年……”
蘇明媚想起方崇煥身上的傷疤,說道:“你……很辛苦。”方崇煥想起之前那個巧笑嫣然的标準淑女,也說道:“你……也裝得辛苦。”蘇明媚突然覺得這句話很好笑,當下就大笑起來;方崇煥也覺得這句話挺好笑,當下也朗笑起來。笑着笑着,蘇明媚推開了方崇煥,伸手就打了他一個巴掌,然後跳起身來。方崇煥捂着臉也跳起來,詫異地看着蘇明媚。見蘇明媚靠近城牆,他急忙疊聲叫道:“不要自殺!”蘇明媚止步,歪着腦袋看着方崇煥:“看在你對我還算關心的分上,看在你與我一樣喜歡白雲的分上,本小姐賞你一巴掌,那欺騙我的事情就算兩清了。從此之後本小姐将闖蕩江湖如白雲一般東游西逛,你不想告訴本小姐的事情本小姐也不追問了,你就苦苦守着這座大同城然後用無限仰慕的目光看着本小姐自由自在地四處游玩吧。”抓起地上的寶劍,蘇明媚轉身就走,背影潇灑無比。
糾纏沒有意義,不如走人。既然要走,那就走得潇灑一點兒。母親教導,風度風度,咱一定要風度。方崇煥……對自己也不算壞,那麽就留一個朋友名分,日後也好相見……
蘇明媚想着,竭力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只是蘇明媚知道,自己那顆向來明淨的心已經纏上了雲翳,再也不能月朗風清了。
蘇明媚不知道的是,在她潇灑地轉身之後,方崇煥一拳打在了城頭的石頭上,傷口再度裂開,鮮血滿溢,濕潤了垛子。
不過那也沒有什麽。數百年過去,城牆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鮮血了。多這麽一點兒不多,少這麽一點兒不少。
蘇明媚生命之中的男子肯定也會很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蘇明媚慢慢地走向遠處的臺階……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明媚,你……想要知道方崇煥退親的真相嗎?”
明媚。又一個直呼自己名字的男人。蘇明媚身子顫抖,僵硬而緩慢地轉過頭。
唐黎悅!果然是唐黎悅!束發的金冠歪到了一邊,衣服上全是塵土。臉上一道黑一道白,那是汗漬将塵土一道一道地沖開後留下的痕跡……面前的太子殿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對上蘇明媚的目光,唐黎悅咧嘴笑了笑:“你離開京城,你家裏就亂了。我知道你可能會來這裏,就騎了青玉骔往這邊追……仗着馬好,果然找到了你的蹤跡。”
蘇明媚很想扭頭不理他,但是看着他的模樣,心底又有幾分松軟。當下只是沉着臉道:“太子殿下,你不該來的。”
唐黎悅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我不放心你……方才在遠處,聽見了一些對話。方崇煥不願意告訴你的事情,讓我來告訴你吧。”
蘇明媚垂下眼睛,道:“既然方崇煥不願意說,那就算了。”
“可是我必須說。”唐黎悅凝視着蘇明媚,極其認真地說道,“我知道方崇煥不願意告訴你真相的原因,那是因為他覺得,你選擇我了,他不能将我與你之間拆開,他只能自己将苦果吞進肚子裏。但是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即使有一天,我真的将你娶到手,那也是勝之不武。”
蘇明媚沒有說話,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唐黎悅一字一頓地說道:“方崇煥不是無恥之人,他并沒有退親的心思,可是他卻上了我的賊船。奸臣弄權,朝綱蒙蔽,我們覺得……我們應該做一點兒什麽。于是他投奔了我,我們一起策劃了鏟除權奸的計劃。”
蘇明媚豎着耳朵聽,眼睛卻緊緊地盯着方崇煥。方崇煥靠着垛子站着,臉上表情無波。唐黎悅沉聲道:“誰都知道,這事情或者成功,或者失敗。成功也就罷了,如果失敗,我們自己死了不說,方家也要受滅門之禍。作為方崇煥的未婚妻,你也會被株連,即便你還未曾出嫁。方家已經死心塌地跟了我,而你……方崇煥認為,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他不能将你卷入其中。于是,他就上你家退親了。”
是這樣嗎?蘇明媚看着靠着垛子的方崇煥,有一瞬間的失神。原來這就是真相。真相原來這般的蒼白,就像是一張一戳就破的白紙。這個男子……腦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看着方崇煥,蘇明媚顫聲問道:“難道你不怕我自殺?難道你不怕自己好心辦壞事?”
方崇煥苦笑着說道:“所以我請三皇子殿下來求親,給足你面子。”
“三皇子殿下來求親……果然是給足了我面子。”蘇明媚點頭,聲音卻是不免有些尖厲,“三皇子殿下求親不成,那暫時也沒有其他人家前來求親了,畢竟不敢與三皇子殿下對着幹啊……于是暫時蘇明媚就會無人問津,果然是好主意。只是三皇子殿下卻是不夠朋友啊,竟然乘虛而入。”
真相竟然是面前這兩個年輕男子,給自己定下了連環計策,将自己當做掌心裏的面團,想揉就揉,想捏就捏……可笑的是自己卻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輾轉反側,數夜不眠。
唐黎悅的臉色很蒼白,他也扶着垛子站定:“這是我不對。你也知道,起先的時候,我只是将你當做哥們兒一般相處。而我做纨绔做久了,不免也染上了一些纨绔的風流習性,雖然不曾真的動手,但是總愛亂開玩笑,占些口頭上的便宜。何況那時方崇煥也沒有說過他非你不娶,開開玩笑也無所謂了。我總以為沒事,卻不想還是犯了大錯——我勾動了你的真心,也勾動了我自己的真心!大同城裏交戰的三天,我完全地陷了進去。我貪婪地看着你的背影,看着你的一颦一笑,覺得你那皺眉的樣子也特別好看……等我看清自己內心的時候,我才發覺我錯了,我錯得離譜!”
唐黎悅身子微微顫抖,繼續道:“我忘了一句話,朋友妻不可戲,所以在這城頭上的時候,我跳下去了。在跳下去之前,我向上天暗蔔:如果上天願意原諒我的過錯,那麽就讓我活下來……如果上天不願意原諒我的過錯,那就讓我死去,在這城頭之下,像一個英雄一般,驕傲地死去!我雖然活下來了,卻又看見方崇煥将你摟在懷中強吻……他是在向我宣告——雖然退了親,他還是将你當做他的妻子!他警告我,離他的妻子遠一點兒!我絕望地想要與你拉開距離,我想,只要這政變的事情安排順利,那麽你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那麽我就讓你與方崇煥再結婚約,讓方崇煥帶着你遠守邊塞,我與你此生不再相見,我總能将你忘記……可是婚姻向來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大同城頭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母妃也對你動了憐愛之意,要為我們做主。”
另一邊傳來了一句微微戰栗的問話:“然後呢?”
蘇明媚轉頭,就看見了雲天風,他一瘸一拐地上了城頭,也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
唐黎悅沒有回頭,他只是看着面前的方崇煥:“這是我的錯!我與父皇定計之後,就将馮公公收買,于是馮公公就容許我不停地拖延時間,直到蘇小姐到來。”
他輕輕地喘着氣:“至于那毒酒,也早已被馮公公換成了普通的蒙汗藥……我用一包蒙汗藥,逼出了蘇小姐的真心!蘇小姐說要與我喝交杯酒的時候……我愣了瘋了傻了,我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我對不起我最好的兄弟,可是這當口兒,我卻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我無恥,我貪婪,我用幾句幹巴巴的無力言語拒絕無效之後,就高高興興地舉起了酒杯……最愛我的女子用全部的生命來愛我,而我……卻用全部的陰謀詭計對待她!”
唐黎悅伸手,撕開自己的衣襟,用手指點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我仔細地審視着自己的內心……那顆心裏,雖然有一些所謂的保家衛國的理想,但是顏色……卻早已不再是紅色!那時我有些歉意,有些糾結,但是更多的卻是歡喜……從小在陰謀詭計裏長大,我總算有一回,能看到一個對自己真心實意的人!我不願意再将這個女子還給我的兄弟了,我告訴自己說,婚姻也是你情我願的事情,于是我再找方崇煥,請求他的原諒……”
“喝交杯酒的場面,被方崇煥看見了。所以,他心灰意冷,心甘情願地原諒你,心甘情願地成全你……”蘇明媚痛楚地接着說道,“可是你們卻沒有想到,我會再度拒絕你的求親!”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方崇煥。那日你拒絕了我,我就知道你已經嗅出了當日政變裏的陰謀味道……更何況,你手裏還曾有過最好的錦衣衛。”唐黎悅微微苦笑,“既然沒有任何希望,那麽我總要像一個男人一般,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訴你。方崇煥……是一個很好的男子,他對你也是全數的真心真意……假如你願意,我會讓父皇為你主婚。”
四周是片刻的安靜,空氣凝固,方崇煥的身子微微顫抖,看着蘇明媚的眼睛又有了幾分熱切。
雲天風的身子微微顫抖,看着蘇明媚的眼神有幾分緊張。唐黎悅的身子微微顫抖,眼神裏卻是全然的絕望,坦誠的絕望。
蘇明媚看着面前的男人們,猛然尖刻地笑起來:“當日方崇煥将我讓給殿下你,現在殿下再度讓給方崇煥……這算什麽?孔融讓梨?唐黎悅,你應該知道,我當日曾經說過一句話,婚姻不是青菜,你想種就種,想摘就摘,想要撒一泡尿,你就肆無忌憚地撒!”
方崇煥的臉色一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