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交杯 (1)
景王府。
景王府已經被重重封鎖,好在蘇明媚做了半年的千戶,當初在大同又有一番傑出表現,手下也不算沒有人。當下她帶着七八十個手下,就殺了進去。
景王府規格不算太大,但是正堂是那麽的遙遠!儀門、甬道、二門、數不清的官兵……絕望一點一點地從蘇明媚心中生出。她知道,即便唐黎悅不想自殺,對着這麽多人——他也會成功地被自殺!
蘇明媚與雲天風已經走散。在走散之前,那個男子一直用自己的身體保護着她,所以在這之前,蘇明媚身上基本上沒有傷。蘇明媚明白這一點,但是她沒有辦法回報……在這樣的當口兒,她只能選擇辜負。與雲天風失散之後,即便蘇明媚是姜雲霞稱許過的可以排進京城前十的高手,到了二門時,她也受了傷!心中絕望,但是蘇明媚依然在拼殺——不管怎樣,自己總要去見見前面那個男子——即便他已經死去。蘇明媚的身邊……已經沒有手下了。但是蘇明媚,像石頭一樣的蘇明媚,腦子裏只有一根筋的蘇明媚,她不知道回頭,或者說,她也沒有回頭路了!
就在這當口兒,蘇明媚聽見前面傳來了命令的聲音:“公公說,讓這個女人進去,讓景王見上一面。”
讓這個女人進去?蘇明媚詫異地擡起頭。前面果然沒有人阻攔了。五六支巨大的花燭下面,她再度見到了唐黎悅。
唐黎悅正在喝酒。很細嫩的鲈魚脍,香氣撲鼻的野雞湯,十九年的紹興狀元花雕。唐黎悅正大吃大喝,吃相難看如野豬拱菜,嘴角油膩如偷腥夜貓。
蘇明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這樣的情景,她想要哭,又想要笑。
唐黎悅身邊是四五個哭哭啼啼的女人,那是他的妾室。正堂前面,是一群官兵。他們個個面色肅殺,手中刀槍出鞘。
唐黎悅端起酒盅喝了兩口,不耐煩地說話:“不用哭了,先将琴拿出來,給孤彈奏兩曲……”聲音含糊,那是因為他正咬着一根雞腿。
一個太監厲聲喝道:“景王殿下,你要見的人,咱家給你放進來了,你有話就快快說了吧!”
唐黎悅放下雞腿,瞪了那太監一眼,哈哈笑道:“馮公公,就沖這一點,孤就是死了也要承你的情。”
他指着滿桌的酒菜,笑着說道:“可是孤馬上就要死了,也沒有辦法來報答馮公公的這份情誼了……要不,一起坐下來,喝兩盅?”
那姓馮的太監厲聲說道:“景王殿下,皇上下令請您上路,您磨磨蹭蹭的,莫要叫我們難做!須知道你若是爽快了,你的老婆兒子還算是宗室,能得到皇家供養。若是你反抗了,那他們就再也保不住了,你可明白?”
唐黎悅又抓起酒盅喝了一口,轉頭笑眯眯地看着幾個妾室:“你們都聽明白了?太子殿下要登基,要殺的是我一個人,你們不用太擔心,到底還能得到皇家的供養呢……”
幾個女人哭得更大聲了,只是唐黎悅充耳不聞。
說着話,他對蘇明媚遙遙舉起酒盅:“你來了,來陪我喝酒嗎?蘇小姐,我放心了,你好像是不大怕死的樣子。”
看着唐黎悅的樣子,蘇明媚的心……莫名其妙地,竟然再度鎮靜了下來。面前這個男子的言語之中似乎有些蠱惑人心的力量,至少蘇明媚的心是被蠱惑了……
她笑起來,說道:“前面下着大暴雨,快快跑也是淋個透濕,慢慢走也是淋個透濕。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慢慢走?好歹也不算丢了風度。”寧可傷了裏子也不能丢了面子,姜雲霞十餘年的教導之功非比尋常。蘇明媚知道自己今天落到這個地步死定了。蘇明媚很怕死,但是不知怎麽的,她現在竟然不怕了,只是腳上有些發軟。
唐黎悅翻了翻眼睛:“可是我看你的裙子都被劃破了……好像也沒啥風度可言。”
那美妙無比的白眼讓蘇明媚的嘴角忍不住揚了一下:“我自我感覺很有風度,你不要說破行不行?”
唐黎悅笑:“那真是對不住了。”蘇明媚也笑起來,說道:“既然你要我喝酒,那我就喝……
據說醉死比喝毒藥死要舒服一些,你是不是在打這個主意?”唐黎悅但笑不語。蘇明媚坐下來,又說:“可惜我還是估計不足。不過即便我将我所有的手下都召集起來,也沒法将你帶出去。”她的聲音裏帶着笑意,只是那坐下來的姿态不大雅觀,大馬金刀的,沒有一點兒名門閨秀該有的模樣。她到底将“風度風度”這句口頭禪給忘記了。
唐黎悅笑了笑,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要開個玩笑,可是開口的竟然不是玩笑:“你……沒有必要來的。”
閃亮的眼睛漸漸地蒙上一層陰郁,他轉頭看着那個太監:“馮公公,外面那些人,都是錦衣衛,都算是忠臣義士。既然你已經占據了上風,那……就再給本王一個人情,不要殺他們,還有蘇千戶。”
那太監斜着眼睛看着唐黎悅,冷冷地說道:“景王殿下果然有風流名士的風範,也不枉做了這些年的纨绔。這番作為傳揚出去,你即便是死了,那些無聊文人還要作賦來緬懷你呢。”
唐黎悅嘆了一口氣:“馮公公将來是要做秉筆太監或者掌印太監的,賣給錦衣衛一個人情,将來說不定就有莫大的好處。雖然說馮公公手上有東廠,但是錦衣衛如果不加掣肘,馮公公這個內相做起來肯定更有味道是不是?”
這句話顯然擊中了那個太監的心房,他當下尖着嗓子傳話:“那些殺進來的人,盡量抓活的!”看一眼蘇明媚,他又嘎嘎笑道,“蘇千戶,你記得,你欠咱家一個人情。”
蘇明媚也不理他,只是凝視着唐黎悅,幽幽一笑道:“多謝你了。”
唐黎悅苦笑着搖頭,說道;“你不該來的。”然後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去。
蘇明媚咬着嘴唇,伸出手,主動讓唐黎悅握住。唐黎悅的手很冷,冷得像一塊冰。蘇明媚的手微微顫了顫,細膩的肌膚,敏銳地感受到了唐黎悅肌膚的戰栗,血脈的戰栗,還有那心靈的戰栗。
唐黎悅的手,向來是溫暖的,有力量的,能穩定人心的,無論何時。可是今天,蘇明媚竟然感覺到唐黎悅的戰栗……
不知怎麽的,畏懼竟然煙消雲散了,痛楚也煙消雲散。種種像毒蛇一樣盤踞在蘇明媚心靈深處的不安,種種猶疑,種種彷徨,全都煙消雲散了。連同着那雙經常不期然從腦海中冒出來的深邃眼睛,也像煙霧一般,消散了。
凝視着面前的唐黎悅,蘇明媚的眼睛裏,全是溫柔的安慰。她反手,将唐黎悅的手,包進自己的掌心裏,用自己掌心的溫度,來化解唐黎悅手上的冰涼。
蘇明媚輕輕地笑道:“因為我知道來賜死你的人,是假冒了皇帝陛下的旨意。我只怕你傻呆呆地就這樣死了……”
“你啊……”唐黎悅翻手,再度将蘇明媚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眼睛裏帶着晶瑩的笑意,“你害怕我犯傻,自己何曾不是犯傻?看着府邸外面那麽多人,居然還往裏面沖……”
“說得也是,我的确是犯傻了。一只傻鳥對着另一只傻鳥大叫‘傻鳥’卻不知自己也是傻鳥……”蘇明媚笑着回道。
唐黎悅也笑,說道:“只有傻鳥才會擔心另一只傻鳥……”莫名其妙地,兩人就面對面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天地失色,笑得日月無光。一群在邊上的官兵,還有一群正在嘤嘤哭泣的侍妾,全都怔住,集體成了化石。面前這一男一女,還是正常人類嗎?眼看着……就要死了,居然還能一本正經地說這些閑話?
唐黎悅抓起筷子,敲打着桌面,大聲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歌聲驀然止住,他又對着蘇明媚笑道:“還記得那天晚上曬月亮時說的話嗎?那時我說,李太白着實可憐,只能在詩裏發發牢騷……卻不想我竟然比李太白還可憐十倍,他尚且可以大叫江湖弄扁舟去,但是我卻連弄扁舟的機會都沒有!”笑着笑着,兩行淚卻從唐黎悅的臉上滑下。
蘇明媚掏出手絹,給唐黎悅擦去。手絹幽香,從鼻尖進入肺腑。手絹在唐黎悅的睫毛上擦過……唐黎悅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視線與蘇明媚對上。
淡淡的微笑從兩人的眼底滿溢了出來……即便遠處的士兵,也能看見兩人的微笑,那是心滿意足的微笑,那是旁若無人的微笑,仿佛深情款款的貴族公子,在後花園中與心儀的女子私會——
一個衣衫華貴的少年王侯,一個衣衫破損的年輕女子。他們旁若無人地對視,仿佛他們才是世界的中心。兩人的眼神都是極度的喜悅,喜悅得能讓旁觀的人,整個心都顫起來。
多情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棂,落在兩人面前的青磚地面上,落在兩人的臉頰上,落在兩人的微笑上。
夜風輕輕搖動着外面的竹影,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外面傳來蟲子的鳴叫,清脆而悅耳。
四周一片靜谧的溫柔。眼角的淚痕擦幹了,嘴角的油膩擦淨了,蘇明媚将唐黎悅額角落下的發絲捋上,正了正他的紫金冠,含笑說道:“你都做了半天的風流名士了,莫要叫人小瞧了去。”
唐黎悅笑道:“我的本行是做風流纨绔,不是風流名士……嗯,貌似我經常上屋脊曬月亮的那個行為很接近風流名士的做派,不過那還是跟你學的。”
兩人在此卿卿我我,邊上那個太監卻再也按捺不住:“景王殿下,你要思忖明白,莫要叫我們為難!你若是自己不識趣,莫要怪我們不給你留個全屍!”随着這一句話,四周兵戈再度響動!邊上那些已經止住哭聲的女子,又發出尖厲的大叫。唐黎悅哈哈大笑,說道:“也罷也罷……拿太子殿下賜的毒酒過來!”
當下就有人上前,送來一個好大的酒壺。唐黎悅接過酒壺,對蘇明媚笑笑,有幾分歉然,又有幾分留戀。将眼睛中種種不舍全數收起,他雲淡風輕地開口道:“這太監可能會為難你,不過你不會害怕是不是?”說完對着壺嘴,就要飲下。
手,卻被摁住了。他擡起眼皮,看見蘇明媚溫柔地笑:“獨飲寂寞,不如與我喝一個交杯?”唐黎悅怔了一下,說道:“交杯?”
蘇明媚那清冽的聲音在正殿之內回響:“不錯,交杯,交杯酒。”聲音很清晰,在場的一群人,盡數石化。
交杯……交杯酒?用毒酒做交杯酒?揉耳朵,我沒有聽錯?擦眼睛,我沒有看錯?這……是正常人類的表現?
唐黎悅凝視着女子,聲音微微有些變形:“你不用死。”蘇明媚微笑,眼睛裏含着淚花:“可是你死了,我不高興。”很無禮很強悍的邏輯,正是蘇明媚一貫的作風。唐黎悅苦笑着搖頭:“可是你死了,我也不高興。”蘇明媚陡然伸手,将唐黎悅的身子牢牢地抱住。她抱得那麽緊,幾乎想要将唐黎悅揉入自己的生命裏……幾乎想要将兩個人合成一個。
蘇明媚聽見了自己的喘息。蘇明媚聽見了唐黎悅的喘息。他喘息着說話:“你不要這樣……其實,方崇煥是好人,雲天風也是好人……你會将我忘記。”“我不能将你忘記。”蘇明媚仰起臉,眼眶裏滿是淚花,“我已經做出選擇了……這輩子,我不會将你忘記。”“那麽……我等着你,等你幾十年,你到時候再死,好不好?”唐黎悅溫柔地勸慰。“你哄孩子呢?我不放心!”蘇明媚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你做了二十年纨绔了,你花心都成習慣了,你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一堆妾室還有孩子了……我怕我去找你的時候,你身邊又圍了一群莺莺燕燕,那時我算啥?”
唐黎悅伸手,将蘇明媚的眼淚抹去,突然說道:“我沒孩子。生那個孩子的妾室,是太子殿下賜予我的,賜予我之後,未足八月生子。可惜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以賣給太子殿下啊……哈哈,他的長子,居然養在我的府裏,記在我的名下!”
唐黎悅眼睛看着前面,狂笑起來:“堂堂太子,本來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能坐上那個位置,可是他就是生不出兒子,生不出兒子,就有被皇帝陛下廢掉的危險,于是終于昏頭了,铤而走險,終于上了言中平的大當……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勾結言中平謀反!這樣的皇位,即便坐上去,又能坐幾天?”
蘇明媚啊了一聲,聲音裏是不能掩飾的驚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些妾室,你都沒有碰?”
唐黎悅點頭:“是的,我有一堆妾室,她們都是好女孩,可是我一個都沒有碰。因為那些都是別人塞給我的,我不高興。”
“那麽……”蘇明媚輕輕地捋起唐黎悅散落的發絲,“我不是別人塞給你的,你高興嗎?”
“我……”唐黎悅竟然一時語塞,頓了一下才說道,“可是……這樣有些對不起方崇煥的嫌疑。”
“去他的方崇煥!”蘇明媚咬牙,“他已經奉旨成親了,雖然新娘子跑了,但是蘇明媚可沒有興致去撿人家不要的破爛!”唐黎悅的臉色慢慢舒展開來,沉聲說道:“沒有父母之命。”
蘇明媚淡淡地笑:“我的父母已經默許。至于唐賢妃,方才也已經答應,讓我與你同死。”
唐黎悅搖頭:“沒有媒妁之言。”蘇明媚微笑:“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沒有媒妁,又有什麽關系?”她擡起頭,看着那個姓馮的太監說,“實在不行,馮公公也可以做這個媒人,是不是?”
那姓馮的太監實在想不到會有這一出,腦子一時僵硬了,竟然說不出話來。
唐黎悅再度搖頭:“沒有納彩,沒有納吉,沒有納徵……連最起碼的六禮都沒有……”
蘇明媚清冽的笑聲回蕩在大廳裏:“唐黎悅,虧你還自稱是第一纨绔!居然有美女投懷送抱,你都不要?我都巴巴地跑來與你一起死了,你居然……連個交杯酒都不敢與我喝?連個名分都舍不得給我?”
唐黎悅大笑起來,說道:“好好好……我認錯行不行?”蘇明媚将唐黎悅的身子松開,退後一步,拿起了酒壺。
兩個酒盅并列,蘇明媚将酒壺高高舉起,清酒就如白龍注入酒盅,濺起一朵清亮的蘭花。
兩個酒盅俱已注滿。蘇明媚端起兩個酒盅,将一個遞給唐黎悅。唐黎悅接過,手竟然微微有些戰栗。蘇明媚的手也微微有些戰栗。兩只酒盅輕輕碰觸,臂彎鈎在一起。蘇明媚的眼睛裏有着晶瑩的淚。唐黎悅的眼睛裏有着晶瑩的淚。他們貪婪地互相凝視着。沒有大紅喜字,沒有親友的祝福,沒有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甚至沒有大紅的吉服。周圍只有着凄凄慘慘的淚痕,明明晃晃的兵戈,太監聲聲的催命。
一群丫鬟妾室,全都屏住了呼吸;周圍一群侍衛,也不自覺地将兵戈全數收起。所有的眼睛都凝視着這對男女。
周圍一片靜谧,靜谧得能聽見月光灑落的聲音。幾乎所有的人,腦海中不自覺地都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這一刻,能延續下去,永遠地延續下去……
就在這當口兒,衆人聽見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對不起,你們這交杯酒,喝不成了。”
唐黎悅的手一顫,酒盅兒掉落在地上。蘇明媚也是一怔,四肢僵硬,酒盅傾斜而不知。
門被推開,少年将軍大步走了進來。少年将軍踏碎了一地的月光,也踏碎了馮公公肥臉上的笑容。他指着少年将軍,顫聲說道:“你……你……”
蘇明媚手中的酒盅,終于掉落在地上。清脆的響聲,如同蘇明媚心中的那一聲碎裂。
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蘇明媚的眼淚奔瀉而出——今天,我已經做出選擇了,你……為什麽還要出現?就像是我的夢魇,生生世世,将我糾纏?方崇煥揮着手中的明黃色聖旨:“奉聖命,領大同軍回京平亂。只拿首惡,下者不論。馮公公,方才本将軍在門口宣讀了聖旨,你手下的官兵,俱已投降。”
這就是勝利了?這就是……不用死了?叛亂的平定竟然如此的容易……容易得讓蘇明媚精神恍惚。那馮公公大叫起來:“不可能……你不是被調到大同去了嗎,你不是打了敗仗嗎,皇帝陛下不是下令拿你進京問罪嗎……不可能,不可能!”
方崇煥冷笑一聲:“死到臨頭,還要垂死掙紮嗎?一切都不出陛下聖心所料……就在方才,言中平已經被拿下,太子殿下也已經自縛前往宮中請罪……你還是趕緊給自己想想辦法吧!”
馮公公頹然坐倒。蘇明媚站着,看着面前人影幢幢,身子搖搖欲墜。她心中隐隐猜到了一點兒什麽,但是卻不敢确定。唐黎悅伸手去扶蘇明媚,疾聲問道:“你……怎麽樣?”方崇煥卻上前,不動聲色地将唐黎悅擋在了身後,說道:“我已經傳令去請小圓子大姐了……三皇子殿下屋子裏有丫鬟,請一個過來服侍一下……她身上有傷!”
蘇明媚一把将兩個男人都推開,扶着桌子,她看着面前兩個男子,聲音沉冷得就像是冰窖裏撈出來的似的:“今天的事情太不對勁兒了……你們告訴我,是怎麽一回事!”兩個男子對望了一眼,卻誰也沒有說話。蘇明媚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們之間早就有默契的,當初在大同的時候,你們之間的合作就非常好……只是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你們到底在玩什麽花樣,你們到底将我當做什麽了?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傻乎乎地被人當槍使……”
蘇明媚的身子晃悠悠的,幾乎就要倒下。唐黎悅伸手,将蘇明媚抱在懷裏,沉聲說道:“你累了,先下去将傷口處理好了,然後睡一覺,睡醒了我再慢慢地告訴你好嗎?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欺騙你,你相信我們,相信我們好不好?”
蘇明媚看着唐黎悅的眼睛。唐黎悅的眼睛裏,除了焦急,除了痛楚,還有……坦誠。
那片晶瑩的坦誠,讓蘇明媚忘卻了繼續質問。她虛弱地笑起來:“是,你們不會有意捉弄我,我應該相信你,是不是?”唐黎悅沉着地點頭,說道:“是的,你應該相信我。”蘇明媚又注視了唐黎悅片刻,微微笑起來,說道:“那我先睡一會兒,等你們将事情忙完了再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唐黎悅注視着蘇明媚,蘇明媚閉上了眼睛……不到兩個呼吸,她居然就睡着了。在唐黎悅的懷中,安靜地睡着了。身邊有兩個男子,外面還有一場戰鬥……蘇明媚居然就這樣睡着了。
笑容從唐黎悅的嘴角慢慢地蕩漾開來,他擡起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将軍,臉上又一片尴尬。片刻之後,他擡起眼睛,低聲說道:“對不起。”
方崇煥苦笑着搖搖頭,說道:“沒有什麽對不起的,這是她的選擇……是我自己錯了,不關殿下的事。”
方崇煥對着唐黎悅行了一個禮,轉身就下去了。唐黎悅看着少年将軍的背影,沉沉地嘆息了一聲,他轉過身子,将蘇明媚,鄭重地交給了身邊的丫鬟。唐黎悅不知道,當他将蘇明媚移交給丫鬟的時候,蘇明媚的眼皮子,微微地顫了顫,如同一只受驚的蝴蝶。蘇明媚不是在裝睡,絕對不是。強悍無比的蘇明媚,又怎麽會裝睡呢……
她只是覺得無法再追問下去,所以……不想面對罷了。
小圓子快樂地搬來一個圓墩子,給蘇明媚擱腳,一邊笑嘻嘻地說道:“京城總算天晴了!我就說嘛,皇帝陛下這麽聖明,想要将他長久地蒙蔽住,這是不可能的。小姐你看,皇帝陛下一旦明白過來,就雷霆震怒,将一群奸黨,下獄的下獄,殺頭的殺頭……嗯,這可是好事兒,我們的三皇子殿下……竟然成太子殿下了。”
朝廷對外宣告,政變當日起二皇子殿下就病倒了。因為二皇子殿下身子孱弱,不适合做一國嗣君,于是三皇子殿下就成了太子。知情的人都知道,二皇子殿下乃是政變的主謀之一,但是皇帝陛下乃是最好面子的皇帝陛下,不大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的兒子也反自己,于是就掩耳盜鈴了一番。
蘇明媚笑着搖搖頭,輕聲說道:“你不明白的,小圓子。”小圓子眨巴了一下眼睛,說道:“我不明白?這事情全京城都明白啊……聽見了沒?言中平下大獄了,大家在放鞭炮呢,方才豆花兒的娘親,買了整整十三個大鞭炮……”豆花兒她娘親……蘇明媚笑着搖搖頭,說道:“不管怎樣,總是一樁喜事。只是啊,我擔心,雖然皇帝陛下砸了一個夜壺,可是他還需要夜壺啊……”
小圓子詫異:“夜壺?”蘇明媚将眼睛轉向外面,悠悠地說道:“這話可是大逆不道的,你聽着就是了。如果傳出去我也是不認賬的——”小圓子詫異地說道:“皇帝陛下自然是需要夜壺的,這話怎麽就大逆不道了?”之前,皇帝陛下依賴言中平,性質與人需要夜壺類似。皇帝陛下需要夜壺将自己所有髒的臭的全都接收過去,讓人只看見皇帝陛下光鮮的一面……
所以,在天下百姓的眼中,皇帝陛下是好人,只是受到奸黨蒙蔽了。
只要将言中平殺了,那漫天的雲霧就完全散盡,那頭頂上還是朗朗晴天。百姓們就無比滿足無比感激了,敲鑼打鼓放鞭炮,為皇帝陛下慶祝。
可是,事實上,言中平這只夜壺是很臭,不過夜壺的臭氣來源……大半來自于皇帝陛下。
言中平之所以急着要拉着二皇子殿下謀反,真正原因,也是覺察到了皇帝陛下有砸掉自己這只夜壺的心思吧?不過我已經将那個千戶的頭銜還給皇帝陛下了,這些事情再也與我無關。
小圓子在一個小凳子上坐下,給蘇明媚捶腿:“小姐,三皇子殿下前來看您,你怎麽不願意見他?”
蘇明媚笑了一下,說道:“我生病了,身體不好,總不能随随便便讓他看見我的病态。”
小圓子點點頭,說道:“對對對,小姐真聰明極了,我聽說書先生說古漢的事兒,說有一個李夫人也是如此,漢武帝想要見她她就是不讓見……”
蘇明媚怒道:“李夫人那是病得快死了,你拿李夫人與你家小姐作比較,你是詛咒你家小姐快點兒死嗎?”
小圓子慌了神,連忙賠笑:“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我家小姐是禍害中的禍害,沒有最禍害只有更禍害的禍害,所以小姐長命百歲不用擔心早死……”
就在這時,樓下響起了連蓉蓉的聲音:“小姐小姐,喜事喜事!”
小圓子翻了翻眼睛,雙手叉腰,站在樓梯口,大聲呵斥:“蓮蓉糕,風度風度,做事不能咋咋呼呼的。”
樓下的連蓉蓉自然也不服氣,要與小圓子辯論一番:“我怎麽就咋咋呼呼了,不就是因為這大喜事來了我走得快了一點兒,說話的速度快了一點兒嗎?”
蘇明媚聽着兩個丫鬟耍寶,心中泛起淺淺的感動,當下問道:“什麽事兒?”
連蓉蓉急忙說道:“其實也沒有多大的事兒,就是三皇子殿下——哦,不——是太子殿下前來求親了,這一回還帶了禮部的官員,還一口氣将聘禮也帶來了,想要一口氣将納吉納彩納徵全都完結了……嘻嘻,太子殿下這回是真的迫不及待了……”請了禮部官員來?這回是鬧真的了。蘇明媚擡起眼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連蓉蓉繼續邀功:“夫人在前面招待了,老爺聞訊也趕回家來了,這一回咱們府邸可是要出風頭了……”蘇明媚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說道:“蓮蓉糕,你要出風頭是不是?既然要出風頭,咱們就将風頭出大一點兒……你們都跟着我上前面去,将三皇子拒絕了好不好?”
“拒絕了?”兩個丫鬟做中風狀,“現在已經鬧真格了,小姐……您、您、您不是腦子有病了吧?”
蘇明媚粲然一笑,明媚生花:“你家小姐腦子正常得很,我沒病,一點兒病都沒有。”
“可是小姐你再鬧下去,你會真的嫁不出去的!”小圓子終于覺得她要發瘋了,“我與蓮蓉糕是想要做你的陪嫁丫鬟的,你如果不嫁我們就做不成陪嫁丫鬟了啊……”
“你想要去唐黎悅家裏做事嗎?”蘇明媚轉頭,打量着小圓子,很認真地建議,“要不我直接将你們送給唐黎悅?你嫁過去,我不嫁?”
“那……就免了。”小圓子縮了縮脖子,洩氣地說道,“你嫁過去,我就是景王妃——哦,不,是太子妃的陪嫁丫鬟,出出入入多有面子啊,你不嫁,将我送過去,我算啥……真是個掃興的小姐……唉,小姐,你站一會兒啊,你後襟有道褶子,我幫你拉拉……”
蘇明媚也不站住,利利索索就往前面去了。只是腳下卻沒有留意路上的鵝卵石,竟然一個趔趄差點兒摔跤。繞過屏風,掀開簾子,蘇明媚直接站到了衆人面前:“父親,這婚事……我不同意!”萬萬想不到女兒會直接闖進來,正堂之中的一群人全都怔住。萬萬想不到蘇明媚會一口拒絕,正堂之中的唐黎悅,更是目瞪口呆。
片刻之後,唐黎悅才站起來:“蘇小姐……你……”蘇明媚看着唐黎悅,英挺的外表下隐隐藏着幾分憔悴,頭發紋絲不亂地束在束發金冠裏,只是眼尖的蘇明媚看見了那頭發裏藏着兩根顯眼的銀絲。
他竟然有白發了……心微微地戰栗了一下,蘇明媚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柔軟:“太子殿下,我不同意。”
“你……”唐黎悅看着蘇明媚,半晌發不出聲音。“你曾經說過,你已經做出選擇,在那等場合之下,在那麽多人的注視之下。父皇很為我歡喜,母妃也很為我歡喜,全京城的人都很為我歡喜,京城裏的說書先生,甚至已經打算将我們的故事編成唱詞來歌唱……”唐黎悅輕輕地說着,聲音酸酸楚楚,眼神異常滄桑。
“那時……我以為你快要死了,可是你現在還活着。”蘇明媚的聲音非常平靜,“這就是區別。在你要死的時候,我願意陪着你一起死,可是在你要成為太子殿下的時候……我卻不願意站在你身邊。”
坐在邊上的姜雲霞,終于發出了有幾分尖厲的聲音:“為什麽?”
蘇明媚看着母親,酸酸地笑:“因為女兒就是一個粗胚子,德容言功樣樣都是下等,而太子殿下的身邊……卻是高處不勝寒。女兒腦袋太簡單了,容不下那麽多陰謀詭計。”
說着話,蘇明媚轉身離開。她的步履很穩健。唐黎悅站着,突然咬牙說道:“沒有你,無論娶了誰,我都不高興。”
蘇明媚身子顫了一顫,沒有回頭。唐黎悅繼續咬牙切齒地道:“我還會來求親的,只要你還沒有成親。”
蘇明媚腳步略一遲疑,她想要回頭,但是她……最終沒有回頭。
淚水彌漫了唐黎悅的眼睛,蘇明媚婀娜的身影沒在屏風之後。巨幅屏風上的人物風景,再也沒有半分顏色。
雲天風上樓來,将藥箱放下。蘇明媚使了一個眼色,兩個丫鬟就悄無聲息地下去了。
雲天風注視着面前的少女,問道:“三皇子殿下來求婚,為何不同意?”
蘇明媚搖搖頭,笑道:“你知道原因的。”雲天風沉吟了一下,說道:“三皇子殿下對你是真心的。”蘇明媚将眼睛轉過去,好久才說道:“這世界上只有騙子是真心的,因為他是真心要騙你的。”雖然蘇明媚一直不想承認真相,但她畢竟不是真的弱智。事實其實已經很清楚。上次一役之後,俺答實力大損,短時間之內根本沒有再度侵略的能力。所以方崇煥再輕敵冒進,也不可能敗得很慘。所以,所謂的方崇煥輕敵冒進導致大敗的事情,是假的。作為百勝将軍,誰會沒打敗仗卻說自己打了敗仗?唯一的解釋,那就是政治的需要。方崇煥之所以要傳遞回一個敗仗的消息,那是因為皇帝陛下要找這個借口将方崇煥再度調回京城好統領京畿三營。京畿三營是方崇煥的部下,只要方崇煥帶着皇帝的旨意重新出現,立馬就能将所有的士兵帶走。
之所以要将方崇煥叫回來,那是因為皇帝陛下已經知道将會有這麽一場叛亂。
皇帝陛下知道如果自己病重的消息傳出去,言中平與二皇子就會有所動作。只要他們有所動作,皇帝陛下就可以借機将他們一網打盡,連着他們潛藏的勢力都一并拔起。
也就是說,所有這些,